思阙叹息一声道:“周凛已经知道我在哪了吗?他想通过你,让我回去的吗?”
“夫人!”阿云高呼起来,连忙跪在了地上:“阿云没有出卖您!周大人确实不知道您在哪!只是...大王的那些事情的确是周大人定期写信简送到我郎君那,都是郎君念给我听的!”
思阙盯了跪在地上的阿云半晌,看着她的眼睛,有些犹豫道:
“那...你可知最近外头传的那些事,是真的吗?”
阿云抬起了头。
阿云知道思阙问的是什么事,齐国统一了七国,好不容易这些年稍稍安稳些,百姓们生活开始好起来,但如今从旧齐境内临淄城开始,全面一百零八个都再次征集了重赋役,北筑长城六十万人,南戍五岭六十万人,那些服徭役的青壮,大多因繁重的劳务丧生于工程中。
除此以外,坊间还陆续传来了许多关于齐王的不好的言论。
闻说齐王姬夷昌苛政劳民,还肆意烧毁书籍,焚书坑儒,实乃暴君所为。
思阙现在每每下山去,总会在坊间听来一些这样的言说,还有不少大小规模组织起来的抗齐的农民武装起义。
以姒思阙对以前那个姬夷昌的了解,她认为姬夷昌虽然看着冷血无情,但每每所做之事无一不是为民众而做的事。
所以她现在倒是想不明白,那些焚书坑儒之事,当真是姬夷昌所为吗?
“夫人...这些事我听郎君说过,阿云担心自己说得不好,如果夫人真的想知道,就随我到山下找郎君,他会具体解释给您听。”
姒思阙最后还是跟着阿云去了山下,一个校尉的军事小院里。
风儿被两名十来岁的小兵带到了附近的村庄玩耍去了。
阿云的夫郎佟校尉看见思阙,给她行了个重礼:
“夫人,经上次一别,属下终于能再次见到夫人了。”
思阙轻轻抬了抬手,示意他不必再遵循旧时之礼。
“属下知道,夫人听到外头那些言论,必然对大王有所误会。但是夫人仔细想想,如果大王果然是那等荒淫无道的君主,又怎么会有这么多像我等这些愿意舍命追随大王的人?”
“可他的确将齐以外六国的书籍给烧毁了,这是事实,甚至还下令将五百八十个儒士坑杀,这是为何?仅仅是因为他们不服他的朝政吗??”思阙忆起这些日子以来在民众脸上看到的表情,她对姬夷昌除了产生起失望以外,更多的是不解和气愤。
“属下问夫人一句,以夫人对大王的了解,夫人果真觉得事情是这样吗?”佟校尉问。
思阙顿了顿,说不出话。
佟校尉旧时守齐宫的时候曾经跟过姬夷昌,对那时候的齐太子姬夷昌还是有比较深的了解的,后来佟校尉为了建功立业,救回自己一家子因得罪权贵而被发配的家人,向姬夷昌请命到前线立功。
结果姬夷昌嘱人明里给他发了冷话,但最后还是答应了他,甚至是后来,佟校尉才得知自己的家人虽然无辜被害,但姬夷昌一直有叮嘱边疆的人不许给他家人苦头吃,对此佟校尉甚是感激。
不过他这次给齐王说话,也并非因为得了他的这些恩惠,而是坑儒的时候他确实在场,也比其他人更了解事情的真相。
“大王他所坑杀的五百八十名儒士,都是些欺骗坊间百姓,炼制毒丹的方士。”
“那些方士是受南越国指示派来,想要荼毒加害我大齐之士的人,大王他辛苦耗费了大量人力,费心设计了一个个局才抓到的。至于焚烧六国书籍,那是因为大王要统一度量衡,就必须完全废除别国根深固蒂的旧想法,只能是焚烧书籍。但是,那些书籍也已经被大王命令宫中一百多个儒生连夜复抄,那些复刻本都好好地保存在齐宫中,大王并没有破坏它们啊。”
“至于修筑长城以及五岭,夫人您觉得,以现今南越之师的凶悍,以及毗邻西南面整个种族庞大的夷族,要对抗这两个异族,是耗些人力加紧时间修筑长城,还是到时候死伤几十万战士好呢?”
“大王固然也不愿意看见百姓服役沉重,但站在高处,大王不得不为一整个大齐的未来绸缪好啊!”
佟校尉说得激烈,双目都通红了。
“那...”思阙顿了顿,“他怎么就这么傻,让自己背起那么大一个黑锅呢,他这人怎么能这么任性,做事从来不替自己想!”
“夫人,”佟校尉擦了擦难得的男儿泪,“大王他从来不会费心为自己辩解,属下记得他以前曾说过一句话,他说...”
“与其把时间花在无聊的事情上,还不如加紧时间在大洪水来发之前垒好壁垒,他说...他的时间有限,正事以外,他再没别的闲工夫!”
姬夷昌居然觉得,替自己的事情正名是无聊的事,他夙兴夜寐,为了一整个大齐的国运忙得连觉也无法睡多少,抽不出闲工夫给自己正名,倒是有时间天涯海角地找她,有时间去学哄小孩...
姒思阙仿佛已经站在齐宫名正大殿上,看着丹陛之上戴着九旒冕,眼睛熬得赤红,燃着灯盏深夜在竹简上刻写、批阅文书的姬夷昌。
她仿佛看见他身穿一身玄色纹日月星辰的冕服,霸气盎然地站在石阶之上,眉间那道皱褶过深地烙刻在他年轻的眉宇上,他在羊皮卷上随意指下一笔,都得为自己的行为付出庞巨的努力以及漫天遍野的指责。
他既背负着一统河山后大齐未来的运势,又得承受着世人的唾骂,依旧桀骜不驯,依旧坚持自己最初的选择。
思阙的泪一滴一滴往下落。
第101章 父子俩
“而且...”佟校尉继续开口道:“大王他确实也没有正名的必要。”
“大王在几年间迅速统一了七国, 将仅剩的楚国捷捷退逼至与夷族相邻。大王虽然没有为难六国的民众,反倒将其当作齐国子民一样圈归身后护着,但时下百姓们都不理解, 都认为当今齐王□□, 故意苛待他们,他们没有明白, 如今若然不采取这样的措施,在不久的未来,等异族强大起来后,遭受厄运的就将是我们这一整片华夏族的人民。”
“即便大王费力费心去给自己说话,大家顶多会认为是狡辩, 而且,恶意污蔑大王的人,也不在少数,这些人里夫人您的弟弟也在其中。”
思阙顿了顿。
佟校尉闪烁着泪光笑笑,“所以啊, 不管怎么洗也赶不上被黑的速度的, 似乎确实没有正名的必要, 大王现下的功与过, 只能留待后人去分析评论。属下只希望,后世能够给大王一个公平理性的评断。”
风儿跟随着校尉营的小甲士, 居然跑到了郊外偏远的地方去玩了。
这片郊外不远处有一座山丘, 山丘之后便常年驻扎着南越族的兵营, 所以这处地方时常有一些南越人前来狩猎。
那两名小甲士初进军营,什么也不懂,玩心也重,早就想找机会脱离军营枯燥的操练生活, 到那处郊外荒野去见识见识了。
现在营里来了个小客人,大人让他们好好带小公子去玩,他们自然不能错过这次机会。
可风儿初踏足这片地方的时候,立刻就皱了皱眉,感觉到了危机。
“我们还是不要继续往前了,再往前,就要靠近南越边界了。”风儿皱着眉,一本正经地对那两个小甲士道。
两个小甲士叉着腰回头看那个六岁的小娃娃,不以为然地嗤笑道:“嗤!小娃娃什么都不懂也这么没胆量啊,放心吧,哥们罩着你,没事的!”
风儿还是觉得不妥,他从母亲给他搜集的书卷中断估得出,再往前面那片地方,真的就是时下超出齐国境地的地方,过了这片地真的连齐兵都帮他们出不了头了。
“风儿觉得时间不早,还是回去找母亲了!”说完,风儿迈开小短腿,哒哒哒地往回跑,但这时,身后那两个小甲士并没有跟着他往回,而是继续往前面走了。
风儿想了想,觉得与其现下自己回去找人前来营救,得花不少时间,他们二人应该走出不远,还不如自己想办法将那二人劝回来。
于是,风儿没犹豫多久,就又往那两个小甲士原先走的方向跑去。
风儿看见两个人影从林子里窜进去,然后就听见一声惊呼,连忙跑过去一看,原来那两名小甲士竟落入猎人挖好的陷进中了。
他左右四顾这周围,不能断定这陷进究竟是否南越人所挖,要是的确是的话,那可就糟了。
“小娃儿!快救救我们!”底下那两个小甲士惊慌地呼叫起来。
风儿蹲下来朝二人“嘘”了“嘘”声:“你们不要吵,免得被设陷进的人发现,我去附近看看能不能找到人帮忙!”
说完,风儿又看了看四周,决定往云层低处的方向走。
这是他从书籍上学来的,但凡云层低的方向,一般水源比较充足,也是最有可能出现村庄的地方,他先往这附近找人来帮忙,这比赶回军营耗时要短。
好不容易找到有看似村庄的地方,风儿已经跑得气喘吁吁,没力了。
就在这时,他发现想要进入村庄,必须翻爬过一道土墙。
他稚嫩的脸上皱起了眉头,这什么村子竟然值得垒上土墙?
没法子了,这时候,虽然他的轻功□□技术还不到家,也只能是再试一试了。
于是他往回跑到距离土墙稍远一些的地方,心里默念口诀,助跑着往土墙边冲来。
运气,身体变轻盈,很好!要跃上来了...
可到身子刚要越过墙头的关节眼,体内的气一下子沉下来,他又呈趴伏着的姿态坠落下来,摔得满身满脸黄土。
有名高大的男子在土墙内头亲眼目睹他□□失败的全过程,竟然跃上了墙头,立在那儿负手定定地看着他。
“小孩...你这...没事吧?”男人觉得小娃子□□的姿态实在诡异,他从没见过有人是这么使轻功的,顿时对小娃娃生起了兴趣。
灰头土脸的小包子抬头看见墙头站了一个脸色颇冷淡的男人,顾不得自己的狼狈,高声叫唤道:“叔叔!!救命啊!快随我去救人吧!!”
男人跟随小包子的指示,来到了那两名小甲士摔下的陷阱附近。
“叔叔!就在前面了!”风儿指着前方小土丘的位置,想要加快往前奔去。
跟在后方的男人突然听到一些异动,连忙往前大手捞起小娃娃,捂住了他的嘴。
“前方有变!”男人低声地在风儿耳边说了一句,然后立马抱着他躲进了树丛中静候。
原来,此时有一队穿绛色军服的异域人正往刚才风儿指示的方向走去。
“糟了!两位哥哥都会被那些可恶的外族人杀害的!他们会像杀害我那些宝贝们一样,一刀刺穿一个,杀死两个哥哥的!”风儿被男人揽在身后,他紧张地揪紧男人的衣袍道。
风儿看了看,此地只剩下他和这个叔叔,而另外一头,一、二、三四五六七...
他伸出手指头认真一个个数着,对方足足有五十七人!糟了,这下肯定要完了。
风儿捂起了脸,难过地蹲了下来。
男人见小孩儿突然一副泫然欲哭的表情,眉间皱了一皱,下意识地又升腾起一种危机感。
过去他遭遇过各种各样危难的袭击,还有一次又一次看似无法旋转的危机,都让他一一化解,此生唯独让他觉得困难的事,大概就是姒思阙,还有小孩。
姬夷昌之前为了那个姒思阙为他生下的至今未素未谋面的孩儿,特地到有小孩的臣子家中去,学着与小孩相处。
起初那些孩童一看见他冰硬的表情,都无不被吓得哭至抽搐,让他束手无策。久而久之,他自己也就很怕娃儿哭,一见小孩子有哭的倾向,立马就戴上了周凛给他准备的滑稽笑脸的陶制面具,但今儿他是来边境巡察的,面具都搁在宫里没有带出来啊。
“不哭!”姬夷昌对在他身边蹲下的小孩干巴巴嚎了一句。
风儿被他突如其来的一句吓了吓,抬起头来看他。
他的眼眶虽红,但还未至于哭出来。
“叔叔,我没哭,哭又有什么用呢?我只是在跟自己做最艰难的思想斗争。”
“什么思想斗争呢?”姬夷昌有些好奇,问小孩道。
风儿眼神微黯,“前面那两条是人命,我不能眼巴巴看着他们被异族的人杀害,但是此时此地,就只你我二人,强弱悬殊,我不能让叔叔冒险,只能我一个人出去把他们引走。但是,我又想起我母亲,我要是一个不慎成为了刀下亡魂,就只剩下我母亲一人了...”
“我母亲她...虽然平时看着大大咧咧,没心没肺的,但我要是走了,她一定会伤心的。而且...我父亲还没回来,我母亲平日睡觉都经常踹被子,爬个屋顶稍有不慎都会摔下来那种,我是放心不下她...”
小孩儿到底年纪小,说着说着鼻头就红了,但他用小胳膊拼命擦了擦眼眶,就又红着眼展现出笑容,对姬夷昌道:“但是,孟爷爷说过,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叔叔,请您替我转告我母亲,就说风儿只是在做自己认为要做的事,风儿爱母亲,请母亲一定要为风儿而感到骄傲,而不是伤心!”
小孩说完,就鼓起了勇气准备往外冲出去。
“等一下!”姬夷昌连忙把他一手提拎起来,然后抱着他,把他放在树上。
他皱着眉头道:“你一个小孩儿,脑子里哪来这么多稀奇古怪的主意?好好抓住树枝别摔下来!”
姬夷昌叮嘱完他,就抽出腰间佩剑,“唰”一声从林里飞了出去。
风儿眼看着男人矫健的身影在自己眼前飞跃,心头不由“哇”一声生起了孺慕之情。
姬夷昌凭一己之力,轻松地将那一小队四出搜查的零散南越兵打得丢盔弃甲,踉跄而逃。
陷阱下方那两个小甲士亲眼目睹那男人如浴火修罗一般,把敌方厮杀得如同撕片,浑身鲜血的可怕模样,都不禁抱在了一起瑟瑟发抖。
等男人将二人救上来后,两个小甲士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大气都不敢出一声。
风儿躲在树上看完了全过程,不禁对男人更加钦佩了,连忙从大树上跳了下来,摔得浑身泥脏也不理会,高兴地冲这儿奔来。
姬夷昌见小孩儿满脸满身的泥脏,不由皱起了眉头,蹲下来用自己的衣袖替他擦脸,“不是叫你抓紧树枝了吗?怎么摔得一身泥了...”
两个跪伏着的小甲士看看风儿又看看男人,顿时释然,也没那么害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