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这名叫平安的汉子当真不是故意打断,傅于景便收回了视线,弯腰将不知何时掉在地上的竹篮拾了起来,还细心地收拾好散落一地的茶叶。
又待摘满一小竹篮的茶叶,傅于景将竹篮放在天井的石桌上,才离开茶香小饭馆。
出门的时候瞧见小姑娘还埋首坐在柜台后面,明明听见了秦姨的送别声,却还死活不抬头。傅于景眼神宠溺,当真是一副小孩子脾气。
“对了,小姐,今天下午那位傅公子让我将这个交给你。”
晚饭时间,店里刚忙过一阵。此时闲了下来,织芸似是才想起来了什么,擦了擦手上的水渍,便快速从腰间拿出了一张纸交给秦婉。
秦婉一听到傅公子三个字就觉得有气,一把将眼下的纸揉吧揉吧,用力丢进了簸箕里。心里总算爽了一点。
瞧着眼前一脸呆滞的织芸,秦婉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余光瞧见店里那异常打眼的常客,转移注意力道:“那位客人今天又是一个人?”
见小姐问起店里的事,织芸立刻就来了精神。
在他们小姐这里不仅每个月有高工钱拿,还有额外奖金。前些天住在一起的孙婶儿也给她透了底儿,说只要她们推出去的菜品越多,拿的奖金就越多,所以织芸对店里的事情格外地上心。
不仅短短十几天便对菜品的特点口味了如指掌,就连常来的客人喜好也都做足了功课。
见小姐指的是墙边坐着的壮汉,便小声开口:“是的小姐,那位客人每次都是一人,几乎天天晚上都来,而且都会点绿茶虾仁。说来也奇怪,明明是同一盘菜,一样的做法,他竟然能吃出夫人做的跟冬梅姐姐做的不同。”
“哦?那他更喜欢哪盘?”
秦婉挑挑眉,倒也没觉得奇怪,毕竟有些人的味觉天生灵敏,就像一些嘴刁的老饕,就连火候时间的不同都能给你尝出来,比如隔壁的方掌柜。
说罢秦婉这才定睛去瞧墙边坐的那汉子,明明穿着一身文质彬彬的长袍,却阻挡不住通身的匪气,浑身遒劲的肌肉格外地打眼,好似要将身上的衣料撕裂了一般。
秦婉咂了咂舌,瞧着那身量估计得有一米九了吧,即便坐着也比周围的食客高了一大截,又因为实在壮硕,如同鹤立鸡群一般显眼。
正暗自观察着,便见那壮汉猛地转过头,一对鹰隼般的利眸,准确无误地抓住了秦婉的视线,没想到这人感知竟然这般敏锐,秦婉微愣过后,坦荡荡地朝他笑了一下。
小姑娘突然咧起的嘴角,倒是让那壮汉有些愣神,随即也僵硬地扯了下嘴角,似是不习惯朝人笑,整个面部显得格外地别扭。
不过长得倒是一表人才,浓眉邃眼,鼻梁格外地高挺。嘴唇略厚,据说嘴唇厚的人重感情,一双眸子却又格外桀骜,显得人看上去有些凶悍。
织芸刚要回话,就见被她们挂在嘴上的主人公正巧看了过来,面上表情似是很不善,瞧上去已然发现了她们的议论。便觉得有几分尴尬,忙匆匆跟小姐告辞后低头抱着托盘去忙了。
*
一连过去了一周,徐达安都没有寻到那位与莲娘长得十分相似的女子。
不禁开始思索,莫不是当真看走了眼?
“徐大人留步,今日下值王大人请客,听闻近日京中新开了一家极具特色的小饭馆,据说是以茶叶入菜,不知徐大人可否赏脸一同前去尝尝鲜?”
徐达安刚出了尚书省,就听到身后传来刘大人的声音,身后还有几位同行的官僚,几人皆是为太子一派,原先他与他们也不过点头之交。
不过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娇娇想嫁给太子为妃,那无形中,他已然被打上了太子党的标签。也只得尽早与太子走近,期望新皇上位时他能更进一步。
自然不再像之前一般推拒,虽说几人中他的官职最大,却也没有端着架子。
随即拱手轻笑道:“赏脸当不得,不过这茶叶入菜徐某也是第一次听说,当真是有几分好奇,那可就要王大人破费了。”
话落又朝着行至跟前的王大人拱手。
王大人见状也连忙回以一礼,笑得满脸红光:“徐大人愿意跟我等吃顿便饭,也是王某的福气。对了,听闻这家小饭馆的老板是永州人氏,若是王某没记错的话,徐大人好像也是永州人?当初您可是三元及第,当真是风光无限啊!”
见这徐大人竟当真同意与他们几个吃饭,王大人笑得一脸菊花褶,一双绿豆眼更是透着兴味,都说这徐大人想加入他们太子一党,没想到还是真的。随即又随口说了几句奉承话。
此话刚落,徐达安脸上的笑容便僵了一瞬,他平日最是不喜别人提及他为官之前的事情,当即便对这永州来的小饭馆没了好感。
压下心中的烦躁,转瞬又恢复了以往气定神闲的模样,摸了摸唇须朗声笑道:“王大人真是好记性,不过都是昨日春光,不值一提,那徐某先回府换身便服?不知这饭馆位置是?”
“徐大人莫急,待会我去您府上接您。”
待到几人跟着王大人寻摸到这家小饭馆,迎面的招牌便相当简明扼要。
“茶香小饭馆,哈哈,果真是大俗大雅,来徐大人先请。”
王大人话落便拱手朝着徐达安示意,向来以和气谦逊著称的徐达安,自然是免不了又跟他客气一番。
门内的织芸看着这一幕,暗自琢磨,莫不是这么谦来谦去,便是当官人的日常操作?这也太累了些。
清了清嗓子忙迎上去将几人引进屋,估摸着几人也是要坐在卡座的,便直接带着人往里走。
就在路过墙边一桌时,身后一位眼尖的大人,突然异常惊讶地着,朝那壮汉常客拱手:“楚将军?竟在此遇到您,当真是太巧了!”
说罢一脸的惊喜,也不等人开口,便道:“您这一个人吃多没劲,不如跟咱们一起吧?还有徐大人也在。”
一旁的织芸有些瞠目结舌,没想到这位衣着朴素的壮汉,竟然还是个将军,果真是如小姐常说的人不可貌相。
正独自用饭的楚昭,见眼前这闹哄哄的一圈人,当即就皱起了眉,一声不吭地将手里的酒杯磕在木桌上。
刀刻斧凿般的硬朗面庞中,透着桀骜,眸中带厉,浑身的戾气藏都藏不住,瞧得几位文官当即连连告退。
“过了这么多年,这楚将军竟还是这般的不好接触啊,那眼神可真凶厉。”
已坐进卡座里的几位大人还有些心有余悸,透过门帘缝,瞧见独自一人在大堂浅酌的楚昭,咂了咂舌。
此话一落,便引得几人连连点头。
一旁的徐达安倒是不以为然,如今太平盛世,周边也无小国来犯。他楚昭就是先前军功再了的,如今困在京城,手中又无兵权,也不过是个空有战神头衔的莽夫罢了。
不足为惧。
第三十七章 【双更】
徐达安唇角轻勾, 随即端起面前的茶盏,不疾不徐地抿了一口。顺势也透过屏风的镂空雕花,朝着楚昭的方向随意扫了一眼。
只却这一眼险些让徐达安失态,连忙稳住了手中茶盏, 才没将其掉落在桌上。
“今天用的是鲜茶炒的, 我见您喜好茶味更浓些的口味, 便做主给您换了鲜茶炒, 鲜茶与泡过的成茶相比多了一些青涩, 茶味便更显得归真, 或许会合您的口味。”
秦母端着一盘新出锅的绿茶龙井, 轻轻放在楚昭桌前。
她先前听织芸提过这位常客, 知晓他每次都会指明点她做的绿茶虾仁, 估摸着是尝出她的菜里的茶味相对更浓郁一些。便做主将茶叶换成了鲜茶, 兴许他会更满意。
前面的妇人面露含笑,穿着浅色的衣裙, 腰间的围兜,将纤细的腰肢掐得内陷, 反衬出那上围更加地傲人。惊得楚昭连忙将视线移开, 拿着木筷的手背都崩出了青筋。
当真不是他非礼勿视,而是坐着的楚昭正巧跟那处平齐,秦母迎面走来,猝不及防地便映入了眼帘。
随即楚昭一双浓眉更是皱了起来,就显得面相格外地凶悍,干巴巴地抬眼朝着秦母谢道:“有劳了。”
秦母惯常素面朝天的脸,只轻描了两道柳眉。偏淡的唇色透着浅浅的水红,点缀在素白的面庞上,更显得干净纯粹, 透着股古典美人的楚楚动人之感。似是她就应该养在深闺,养在不见风雪的温室,被人娇宠在手心里,而不是在这人声嘈杂的饭堂。
当下,楚昭更觉得他这双见惯杀戮的眼睛,落在哪里都会唐突了对方,连忙低着头自己端详着面前的菜肴。随即眼中便带上了几分伤感与怀念。
没错,年少时,他每每练武上火时,阿娘就会采院子里的鲜茶,给他做的这盘菜,三炒两碟就会盛起来,茶叶中的苦味都没有消去。小时候他嫌苦从不爱吃,阿娘就会苦口婆心地劝他,还说这样最是清热败火。
虽说他娘的厨艺,远远没有眼前这小妇人的手艺好,但还是会轻易就勾起他对早逝生母的思恋。
“多谢。”
楚昭再次拱手朝着秦母道谢,这回眼睛也没敢抬,只垂眸轻轻颔首。
“您不必多礼.....”
秦母不介意的笑笑,刚要告退便听到身后传来一句,蒙尘已久的称呼。
“莲娘?”
并未转身的秦母,背脊已然微僵,拢在腹前交握的双手紧紧地攥在一起,细长的指节因为用力都有些泛白。
微觉异样的楚昭抬起了头,便见这小妇人深吸了两口气,菱唇轻抿干脆地转身,面朝那突然冒出来的徐志远。
秦莲笑面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笑意,似是在对待所有顾客一般,疏离却有礼启唇询问:
“这位客官是在叫我吗?”
再次瞧见秦莲笑正脸的徐达安,当即便确定了。心里那道还有些怀疑的声音,此刻变得无比地笃定。
没错这就是他的莲娘,不光声音一模一样,更别说还带着点灵璧的口音。
当即就笑得一脸惊喜,他说这些天怎么苦苦寻觅,都没再见到她,没成想她竟藏在这小饭馆之中,听说这老板是永州人士,也难怪会聘她做厨娘。
“莲娘你怎的来了京城?为何不前去寻我?这么多年你过得可好?”
突然的相遇,让两人曾经的温馨回忆尽数如泉涌,都还历历在目,也让徐达安短暂地忘却了目前的处境,与现今两人的关系,口气熟稔无比。
听得一旁的楚昭都皱起了眉,他若是没记错,这徐志远不是说他是孤儿吗。
寻你?秦母眼里带着嘲讽,寻你又能如何?控诉你这么多年抛妻弃子的所作所为?控诉你隐瞒家室另娶高门?还是,控诉你为了加官进爵转眼便踹了供你读成的岳丈?
这人怕不是以为这些过去了,便就都不存在了吧?
秦母隐了嘴角的笑意,也不屑与他虚与委蛇,这等没心没肺的人当真万分的可笑。现在怎么还能这般旁若无人地叫她莲娘。
随即便干脆一福身:“这位客官您认错人了,我并不是什么莲娘,更不认识您。店中繁忙,招待不周先行告退。”
说罢就脚下不停地朝着后厨走去,层层的裙摆扫得轻轻作响。
两人的声音不大,并没有引起众人的侧目,只除了目睹了眼前这一幕的楚昭。
男人鹰隼般的眸子,淡淡地看向还站在他桌前,呆望向后厨的徐达安。浓眉轻皱,粗壮有力的指节轻叩桌面。
似是才唤醒神游的徐达安,见自己许是妨碍了楚将军用饭,便忙歉意地拱了拱手,脚步凌乱地就回了卡座。
“这是,徐大人的旧识?”
几位大人的眼里藏着八卦,却因为门帘的遮挡看不清全貌,毕竟若让几位大人为了瞧热闹巴巴地掀开门帘,当真是有辱斯文,谁都干不出这事儿。
只待徐达安落座,挤眉弄眼地揶揄两下。想不到这京城里有名的专情郎,竟然还会认识除了自家夫人以外的女人。瞧那身形就知是个妙人,那般急切想去相认的模样瞧着就关系匪浅。
“哦,是徐某唐突,认错了,原以为是老家的亲戚。”
徐达安笑得牵强,端起面前的茶杯一口饮下。
*
“婉儿你去前边忙吧,人渐渐多了,这里交给我跟你梅子姐。”
秦母一走进后厨,便催促着秦婉去前头。面上的神情已然恢复了往常的模样,好似不速之客徐达安不过是一个不足挂齿的小插曲。
“马上好,这锅茶饼已经炕好了,我盛起来就行。”
秦婉甜笑着朝她娘眨眨眼,说着便取过一边的木筷,将锅里的茶饼盛在碟子中。
留了几块给秦母跟秦冬梅垫肚子,就掀开布帘去了前厅,直奔向墙边楚昭那桌而去。
“刚出锅的,您尝尝?”
楚昭看着眼前突然多出来的一叠茶点,微微一愣,抬眸见是那小妇人的闺女,略带疑惑道:“我未点此物。”
“送给您的,见您是我们家的常客,自是要有些老顾客的福利的!您尝尝吧,我隔了茶叶磨成粉,并不甜腻,你若是觉得尚可,也可带一些回去给孩子尝尝。”
秦婉朝他笑道。眼神扫到桌上已经吃剩一半的绿茶虾仁,当真是有些咂舌,连着吃了这么多天都不会觉得腻吗。说罢便不容他拒绝,脚下轻快地就回了柜台后头。
独留楚昭皱着眉看向眼前的茶饼,唇角轻抿。他哪来的孩子,孤家寡人一个,自己吃还差不多,思及此便也直接上手拿了一块塞进嘴里。
入口酥脆,甜中带着清苦的茶香,楚昭暗自点点头,这家小饭馆的吃食的确都不错。不知为何,突然又想起了刚刚桌前那一幕,随即便鬼使神差地看向了坐在卡座的徐志远一行人。
徐志远正是徐达安入京后改的名字。此时的他,却坐如针扎,一顿饭吃得食不知味,满腹的心事。
恨不得马上草草结束,让他得空去问问莲娘来京城到底为何,到底是不是来寻他的。虽然他的确是这么认为,毕竟莲娘的心中还有他,不然刚刚也不会顾忌着人多眼杂不与他相认。
回想起刚刚自己的行为,徐达安暗懊悔,是他莽撞了。怎么就问出那样的话,如若她当真去府里寻他,那他又该如何跟夫人解释。
思及此,徐达安不由得又松了一口气,幸好今日让他发现了莲娘,待他过两日便寻个住所将她安置进去。
“徐兄,不如乘在下的马车一同回去?”
一顿饭后,几人便已经熟络地开始称表面兄弟。
徐达安与他们一同出了小饭馆,闻言忙摆手谦道:“多谢王兄,不过徐某还要去给夫人带些糕点,怕是有的等的,就不麻烦王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