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宁一听这话便嫌恶的皱了眉,她往时高高在上被人捧惯了,眼下不得不应付这般贪得无厌的妇人,当时就想摔门把人赶出去。
然而静默一瞬,终是又去匣子里翻找出一锭金子,递过去前,道:“嬷嬷,你手眼通天,能不能给我安排个能去坤宁宫的差事?去当值几日也好。”
“哟,”老嬷嬷稀奇地瞥了她一眼,瞧瞧吧,又是个自不量力的,但是哪有人跟钱过不去呢,她伸出手,“你诚意足,老婆子办事当然爽快。”
江宁这才心疼地把金子给她。
皇兄送进来的消息已经一日了,怎么也寻不到时机送出去,表姐也全然没来找她,这分明就不是她的事情。
复国大计可耽误不得,她半点不想过这种被人颐气指使的日子了。
老嬷嬷拿了钱,办事确实爽快,也不知使了什么法子,夜里就给江宁安排了差事,混在花房宫人中,一道去坤宁宫送小菊花。
江宁攥着那纸条便去了,然而等进了坤宁宫,在门口听得两个宫人低声交谈:
“皇上待娘娘当真是独一份的宠爱,这才多少日,又领娘娘出宫去了。”
“你忘了,昨日皇上那怒火中烧的,娘娘一去就好了。”
“……”
江宁手里捧着皱菊盆栽,好半响没反应过来。
好端端的出宫做什么?
要紧的是她这一趟白来了!那老嬷嬷拿钱办事,下次指不定要怎么讹她!
出神这一会子,前头有宫人低声呵斥:“愣着做什么?还不快拿东西跟上来?”
江宁登时瞪眼,提着步子跟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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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才将擦黑,午门外,马车辘辘。
桑汀局促坐在车上,偷偷抬眼看了下闭目养神的男人,有些摸不清他要做什么。
早上才将说生气,下午时分便过来说要出宫。这才不过一日之间,躁怒的,毒舌的,沉默寡言的,都是一个人,却当真是天差地别。
她乖乖跟来,心里难免忐忑。
于是桑汀掀开车帘看了看,马车驶向西街,不是去最热闹的朱雀街,她记得清楚,这条路,只能去码头,或者绕道可以去城郊。
她冷不丁的想起那句“折断腿关起来。”
“皇上?”桑汀声音轻轻的,像是羽毛拂过。
稽晟眼都没抬,“说。”
桑汀踌躇着,坐过去了些,“我今日才跟阿婆学了按捏,皇上还头疼吗?”
稽晟这才睁眼,口吻戏谑:“拿朕来练手?”
“不不不!”桑汀连忙摆手,就是借她是个胆子她也不敢啊!
稽晟微勾了唇,倾身过去,懒洋洋的腔调含着几分宠溺:“给你练罢。”
桑汀手心开始冒汗,她伸手轻轻碰上男人的眉心,缓缓揉捏时,又忍不住重复说:“真的不是练手。”
稽晟阖了眼帘,没应声。
马车已经驶过繁华街道了,耳边有窸窸窣窣的声响,像是风吹过树叶,偶尔有风吹开帘子,漆黑的一片,怪阴森的。
桑汀试探问:“皇上,咱们要去哪里啊?”
“你猜。”
稽晟这话落下,桑汀心里便忽的冒出个念头——我猜你这是意图不轨要野外行. 凶。
诚然,她自是不敢说出来。
桑汀嗓音好听,尤其是对东启帝说奉承话时,且娇且软,却不会叫人觉着刻意,“皇上圣明睿智,皇上的心思哪里是我能猜到的。”
稽晟觉着好笑,“这也是其阿婆教你的?”
“……这,”桑汀一阵语结,活像是被人看穿了心思,她难堪得垂了头,不过很快便说:“人人皆知皇上九五之尊,能力卓越,非常人所及,这本是事实,哪里还要人教,我只不过说了实话。”
啧,真好听。
稽晟笑意因而更胜,同样的话,没有一个人比她说的好听。
桑汀忐忑又道:“皇上,咱们都出城了。”
“急什么?”稽晟抬眼睨她,卖了个关子,“朕还能把自己的皇后卖了不成?”
桑汀抿了抿唇,不敢再问了。只是按压在男人额头的力道重了些,更加用心。
过了半盏茶的功夫,马车停下。大雄在外回禀:“皇上,娘娘,咱们到了。”
闻言,桑汀急忙收手,掀帘一看,远处木板铺的道路上,挂有两排明角灯,上写码头两个大字。
她下意识要下去,被稽晟抓住手腕,往后一拉,而后稳稳跌到了他怀里。
“在此待着,不准下去。”说着,稽晟示意大雄把门帘卷起来。
桑汀不解地回眸看,却被稽晟捏着下巴,扳过脸,看向前面。
远处光影下,有船只靠岸,对面来了一辆马车,车上下来一个背脊微躬的男人。
这般距离,有些瞧不清面容。
他们所在的位置离码头要近些,那人要去码头,自要朝这边走过来,待走得近了,桑汀也仔细瞧去。
父…竟是父亲!
她蓦的睁大眼,眸底涌上湿润,不敢置信地往前倾了身。
真的是,她没有看错,真的是父亲!
桑汀激动得捂住嘴,眼泪顺着指缝滑下,没入嘴里,酸咸的,她极克制的,还是抽泣了一声。
父亲已两鬓斑白,背脊佝了,可是步伐稳健,身子骨该是没出问题。
身后,稽晟给桑汀递了张帕子过来。也顺着她视线看过去,冷淡面上毫无波澜。
不过一会子,桑决便上了船只,再瞧不见身影,船夫滑动船桨,漆黑的江面上,那方船影越来越小,直到瞧不清。
桑汀紧紧抓住车架,眼泪止不住的流,双腿微微发抖,有那么一瞬,她想不管不顾地挣脱开稽晟跑下去,去和父亲说句话,去见父亲一面。
可是最后,到底是没有。
桑汀泪眼朦胧看向稽晟,努力将哽咽逼了回去,“皇上,姨父这是要去哪里?”
稽晟伸手给她揩去泪珠,轻斥了一声,“不许哭。”
“好,”桑汀连忙点头,声音还含着哭腔,眼睫上挂着的晶莹泪珠聚了一大滴,却硬是没掉下来。
稽晟有些不忍,将帕子覆上去,轻轻抹干,“放心,朕叫他下江南任职都督。”
“江南……”桑汀最先捕捉到这两个字眼,江南富庶之地,水土宜人,只要不是西南偏远之地就好,她松了一口气,可是下一瞬又提了起来,“都督?”
那豆儿大的泪珠啪嗒掉在稽晟手背上。
他难得好脾气地解释道:“先去任职一年半载,日后自会迁官回都城。”
“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桑汀急忙把帕子抽走,眼神急切,“姨父只要平安,只要平安就好,我不求官职,不要权力,更不奢望什么地位,平民百姓就好。”
稽晟深深蹙眉,一字一句反问:“朕的皇后,的姨父,岂能是平民?”
桑汀本能的张了张嘴,却是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出。
既是说不出,也是不能说。
随着稽晟抬手,车帘被放下,大雄驱马回城,马蹄声踏踏,像是重重踩在心上。
桑汀捏紧那张帕子,眼前一遍遍浮现父亲微佝的身影,轻咬住唇,跪在了稽晟脚边,“谢皇上恩典。”
稽晟不悦的皱了眉,“起来。”
“是。”起身坐下后,桑汀低着头再没说话。稽晟不由得心生烦躁,正巧马车一个颠簸,他一脚踢在车架板上,随即抬起了桑汀下巴,沉声道:“记住,眼见为实,永远不要轻信旁人三言两语。”
迎着那样暗含深意的目光,桑汀点了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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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佳节将近,东启朝的夜市越发热闹了,原本戌时末关市,现已延迟到亥时三刻。
一行人从码头回到城内时,正是夜市最喧闹的时候。
稽晟敲了两下车板,大雄勒紧缰绳,吁一声停了马车。
他背倚靠着软垫,漫不经心地掀开帘子,话是问桑汀的:“下去瞧瞧?”
桑汀摇头,思忖半响才道:“皇上,你昨日说,想要药浴,城西十里巷有一老神医,颇有盛名,最会调度药浴方子,宫中太医医术高超,却未必都擅长此种法子,趁今夜时候还早,不若就去看看吧?”
说完,她又很快改口:“直接请人进宫去也好。”要帝王屈尊,桑汀想想便觉胆战心惊。
“皇后倒是对都城熟悉。”幽幽说罢,稽晟扬了下巴示意大雄,不甚在意道:“去瞧瞧。”
左不过回宫也是闷着,因昨日被气得狠了,不早朝,朝上那几个老东西却不肯歇,今早东辰殿就积攒了厚厚一沓政务册子,百般无趣。
马车往十里巷去。
桑汀不放心地添了一句:“从前听人说过,我的方子就是他给开的……并不是很熟悉。”
得,万般纠结全是为了后边那句不熟悉。
稽晟原也没想揭穿她去,随意一笑便不再提起。
不出一柱香的功夫,大雄按着桑汀的话,在十里巷最末尾的人家前停下,门口牌匾上写了医馆二字。
下车后,桑汀去敲门,木门很快从里打开,露出一张青稚的脸,是个头系青布条的少年郎,他视线匆匆略过门外几个人,最后看向桑汀,不由悄然红了脸。
少女身形窈窕,肤白如雪,生得倾城姿容,虽衣着华贵,然眉眼间尽是温和柔润,看过来的目光比今夜的月光还要柔软。
桑汀一无所觉,才要开口,却被身后人一把拽到怀里。
稽晟的脸色变得凶狠,似被旁人觊觎了领地的狼崽,瞪了那少年郎一眼,厉声警告:“再瞧便挖了你眼珠!”
此话一出,不仅那少年郎骇得白了一张脸,连桑汀也颤了颤身,她小心扯男人的袖子,低声里含着嗔怪:“你做什么呀?”
稽晟冷眼睨她,唇抿成一条直线,烦躁不耐之意写了满脸。
桑汀有些尴尬,还不如直接请人进宫来的好,可眼下已来了,不进去也是白费了功夫,于是忙笑着给人赔了个不是,而后和声问:“老先生还在吗?”
少年郎胆怯瞥了眼神色阴沉的男人,忙把门打开,“在的,上一位病人才走,先生说今夜再瞧一位便歇了,您二位来得巧,请随我进来吧。”
稽晟遏住桑汀手腕,身形挺拔如山,他不走,桑汀自也动不得。
这么僵持着不是个法子,桑汀就着被他攥紧的手,小心晃了晃,“大人,你方才才说了要过来瞧瞧。”
“瞧什么?”稽晟这人变脸比翻书快,“朕……我几时有病,何至于来这鬼地方?”
大雄远远地站在后边,长长叹了口气。
依照皇上这性子,就算是哪日气极了把皇宫拆了烧了毁了,也不会承认那身躁怒,那暴虐脾气,是病。
当着外人的面,桑汀也为难,素来听闻疯子是不会承认自己有病的,夷狄王虽不至于是疯子,可……她觉着也差不多了。
有病,要治才行。
不若日后吃苦头的,不仅是这个一脸执拗死活不认的,更是她自己。
两人站在门口,后面又来了两个人,一男一女,像是夫妇。
男的直接问那把在门边的少年郎:“二娃,今夜客满了?”
二娃看向稽晟和桑汀,不知如何答话。
桑汀默默泄了气,“那我们回去吧,别耽误旁人了去。”
“耽误?”稽晟古怪的瞧了她一眼,这天下都是他稽晟的。他站着没动。
桑汀微微拧了眉,使劲儿挣脱不开,他真的是病得不轻,桑汀忍不住小声嘀咕:“你既不进去,又阻在门口不给人家进去,做生意的生意做不成,要看病的病看不成,你这不是耽误是什么?”
她声音小,稽晟却一字不落的听到了,当下只气得发笑,胆子肥了,竟敢这般数落他起来!
真是好样的。
他叱咤战场十几载,无人不服,第一回 被人这样小声编排,偏生要气还气不起来,不知怎的,竟还有几分莫名的欣悦。
委实有些上头。
稽晟拽着桑汀的手,大步跨进了那门口。
独留门口那对夫妇瞪眼瞧,就连大雄也呆滞了瞬。
这前前后后闹一出,哪里还像从前那个杀伐果决的东启帝?
院子里,二娃已领着两人到厅堂内。
稽晟神色莫测,不知是喜是怒,桑汀有些忐忑,下意识反握住他的手,直到见了老先生。
老先生打眼一瞧,心中有所思量,捋胡须道:“还请这位大人上前坐下,老身先把过脉。”
稽晟蹙眉扫视周围,眼神精深。
桑汀揉了揉他手心,为难地挤了眼,“大人,是你自个儿进来的。”
说完她又小小声的补充:“就当皇上视察民情了吧?”
这话中听。
稽晟眉尾一挑,拉着她过去,居高临下地睨着老先生,眼神凌厉,伸手过去时,好似君王给臣下递赏赐。
老先生已九十多了,阅人无数,眼前男子气度矜贵不凡,非富即贵,便就着这怪异的姿势,搭上两根手指,仔细把脉。
慢慢的,神情变得凝重。
稽晟的脸色随之沉下。
桑汀心头一紧,忙朝老先生摇头,眼神委婉含着祈求。
老先生暗暗叹息,抽手后才笑道:“大人正值壮年,身子康健,素日注意歇息,切忌疲劳过度即可,老身开几副补身的药。”
闻言,桑汀松了口气,转眼去看稽晟,却见他正似笑非笑的看着自己。
“如何?”稽晟嗤笑一声。
桑汀顺从答他:“是我错了。”
待出了院子,她犹豫回身看了眼,心中不安,复又去瞧小厮送来的那几包药,沉甸甸的。
桑汀大抵知晓未来的路要怎么走了。
折腾这大半日,回到坤宁宫已是夜深,然今夜的坤宁宫,并不似往常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