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言道,江山易改,本性难移……
桑恒愣了愣,然后板着手指头一一交代:“他给小妹买最好的衣裳,住最好的屋子,吃最好的膳食,也听小妹的话,小妹叫他放了我,他便真的放了,大家都怕他,可是我瞧着,小妹是不怕的。”
桑决神色凝重,没再说话。
衣食住行,都是身外之物,他的女儿出身世家,自幼养尊处优的长大,断不至于贪图这些。
人这一辈子几十年光阴,不是光有这些便能安稳一世的。
伴君如伴虎,而那夷狄王,是豺狼虎豹中的豺狼虎豹,凶险十分,天底下哪个女人能驾驭得住。
阿汀性子软,好脾气,便是抛开旁的,亦绝非良配。
桑决是父亲,事事必得考虑长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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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时辰后,马车在桑府门口停下。
稽晟抱着熟睡的桑汀回了屋子,冷风吹来时,他后脑冷不丁地传来一阵刺痛,猝不及防,脚下步子因而踉跄了下。
跟在身后的侍卫连忙上前,想伸手扶却又不敢,试探着问:“皇上,您还好吗?”
阴暗天日下,男人身子高大,只合眼站定,暗自缓了缓。再睁眼时,复又是一片清明,他迈开大步子进了府,步伐沉稳,身形挺拔依旧,没有一丝一毫的异样。
怀里,姑娘靠着他胸膛睡得安宁,一双雪白柔荑虚虚扯着他袖子,模样亲昵得叫人安心。
稽晟低声吩咐那侍卫:“不必跟着,叫桑大人去书房等候,朕稍后过去,有要事相商。”
那侍卫讪讪缩回手:“属下遵命。”
是啊,东启帝是整个夷狄不败的战神,沙场上十几年如一日地奔波,屹立不倒,终到今日,便是小病小痛也不曾有过的,又怎么会倒下?
待回了寝屋,稽晟将人好生放下榻,盖好被子,转身欲走时,才发觉那只软乎乎的手儿不知何时又扯上了他袖子。
他轻声唤:“汀汀?”
姑娘闭着眼,一夜未眠是真的倦了,嘴里却不忘喃喃出声:“稽晟,你就别生我的气啦,日后我不这样便是了,生气伤身,要记得喝药,一定要按时喝药,不许犟了……”
会死的。
真的会死的。
她握紧他的大掌,即便是梦中,还是忍不住低低抽泣一声。
稽晟怔了怔,视线偏转,果真瞧见梳妆台上一封书信。
他俯身下去,抹干她眼角的泪珠,声音温和:“好,我喝,乖乖别哭。”
动不动就哭,娇气。
偏偏他就爱惨了这个哭气包。
半响,稽晟才出了屋子,来到书房时,桑决已经等了一会子。
二人匆匆对视一眼,稽晟眸光阴冷带着凌厉,似刀柄扫过。
桑决谦儒,依礼问:“皇上召微臣前来,所为何事?”
稽晟从桌上案牍中挑出一张递过去,嗓音微哑:“西边是什么情况?”
闻言,桑决面上难掩惊诧,他原以为夷狄王这厢叫他来,多半是私事。不想却是公差。
桑决看过去,只见年轻的男人按着眉心,神色虽疲倦,却没有半分懈怠。他拿过那案牍打开仔细看过,也肃了脸:“回禀皇上,西边将近九成田亩隶属于地主富农,经他们几次转手出租才到贫农手上,各年收租交粮错综复杂,官差收受贿赂,懒于纠察,问题颇重。”
稽晟不耐烦地轻“啧”一声:“都杀了。”
“敢问皇上……”
“贪的受贿的,拟名单出来,叫县衙一并提到城门砍头示众,另按律法再配良田,朕不管他什么祖上积什么阴德才占的地,通通给朕按人头统一分拨下去,登记再册。”
东启帝说这话时,神情懒散地仰靠在金丝楠木交椅上,眼眸微阖,然言语间竟比端正背脊站立更有条理。
桑决着实惊讶了一下,眼前男人,举手投足间是上位者的英明睿智,行事作风看似简单粗暴,可直击要害,无半分野蛮粗鲁。
观人莫过于切身相处。
那时候,即便是打心底里不喜夷狄王的桑决也不由得换了眼光来审视。
不见应答,稽晟才掀了眼皮:“三日可行?”
桑决回神,看向夷狄王的眼神里多了几分难懂深意,他按实道:“三日不成,只怕要四日。”
呵,四日……
稽晟意味不明地笑了声,大手一挥,道:“准,只要差事办妥,五日也不妨。”
这话叫桑决心底又惊了下。
夷狄王岂是这么好说话的?传言这可是说一不二最霸道蛮狠的男人!
直到出了书房,桑决整个人仿若梦里走了一遭,信亲眼所见,却也不敢信。
殊不知,书房开了一角的窗棂后,稽晟负手身后,眼瞧年过半百的老头子一步三回头的离开,他嘴角笑意愈渐凉薄。
夷狄王坏事干多了,当不得半刻的好人。
既然困不住,也杀不得,倒不如反其道行之。
自叫“桑大人”忙去。
阿汀是他的,谁也别妄想分走。
正当此时,先前那阵刺骨的疼意再度袭来,毫无预兆,来势汹涌,像被人死死揪住了五脏六腑,男人眼前一黑。
高大身子倒下时,窗外飘零的枯黄叶片无声落地。
第57章 . 绝境(一) 人死如灯灭
书房寂静无声, 那“砰”的一下便显得尤为突兀。
守在门口的两个侍卫相视一眼,视线在空中交汇却又慌忙垂下头,对这“声响”似早已习以为常, 只如以往一般闭紧了嘴。
——桑大人前脚才走, 东启帝便又发怒摔东西了,这可真真是要命的时候, 任谁也不敢再进去触那位爷的恼啊!
而寝屋里,桑汀却猛然从睡梦中惊醒过来。
宫人听到动静连忙进来,掀开床幔,只见姑娘一身汗涔涔的,仿若才将从水里捞出,肌肤白皙胜雪, 胸前被汗濡湿的衣襟勾勒出姣好的曲线, 美人窈窕如白玉, 只是脸色差得紧。
宫人担忧问:“娘娘?您怎的了?”
桑汀抿了抿唇, 没说话, 独自缓了一会子,才从方才那样凶险的梦境中完全脱离出来,可梦中一闪而过的画面却萦绕心头, 久久挥散不去。
她梦到稽晟口吐鲜血倒下。
好好的人, 可闭上眼就不会骂人,也不会发脾气了。
桑汀不敢往深里想,连忙往屋里寻了寻, 目光每掠过一寸,眉头便越皱紧一分,屋子空荡荡的。
不知怎的,她心慌不已, 大滴的汗水坠落,啪嗒打在手背上,冰凉似人心。
桑汀起身下地,匆匆穿鞋袜,声音急切问:“皇上现在何处?”
“在书房呢。”宫人急忙去帮她,“早先时候您睡下,皇上才走的,说是传了桑大人去有要事相商……哎,您慢些…”
宫人说话时,桑汀动作利索,急急穿戴好便出了门,发髻上只别了根素簪,她头也不回。
宫人不知这是怎的了,愣了愣也赶紧拿着毛领斗篷追上去。
主仆一路小跑着去。
等到书房时,贴身的衣襟都湿了大半。
门口侍卫已经换了一批,见到皇后娘娘忙躬身行礼:“见过——”
桑汀有些着急地打断他:“皇上可在?”
侍卫一愣:“在啊,自桑大人离开后皇上便不曾出来过。”
方才听换值的说东启帝又动怒了,只不过现今风平浪静。侍卫犹豫着,问:“娘娘,外头风大,您快进屋里去吧?”
这话叫桑汀顿了顿。她望向紧闭的门窗,暗暗垂眸,手心直冒汗,不知是紧张忐忑,还是忧心焦虑。
会不会是她太敏感想多了?
桑汀敛下心神,轻轻敲响门。
里头没动静。
像是没有人。
她这才轻轻推开门,是怕冒失赶来扰到这方清宁,然而她踏步进去,一眼瞧见的竟是地上失了知觉昏倒的男人。
姑娘一张精致的小脸蓦然失了颜色:“稽晟!”
停在廊檐下的几只麻雀骤然受了惊,胡乱扑腾翅膀四下逃窜飞去,阴霾天日上,乌云密布。
风雨欲来,不可挡。
两个侍卫都吓白了脸,连忙进屋帮着抬起地上的男人到了榻上。
桑汀握住稽晟的手因太过用力而隐隐发白,声音都是颤抖着的:“院首……去请老院首了吗?”
宫人忙道:“去了,去了的,您先别急,马上就来!”
说时迟,那时快。
话落不过多久,老院首便提着药箱急忙赶过来。
桑汀急忙站起身:“您快,快看看怎么回事?”
所幸老院首上了年纪见多了风雨,当下还算镇定,顾不得停歇,当即替东启帝把脉,随后拿了银针扎下,迅速开药方给宫人拿去煎熬。
可是一套法子下来,榻上的男人眉目微阖,鼻息均匀,全无一点反应,
桑汀已然一身冷汗,苍白的脸色并未比稽晟好几分。
老院首低声叹气:“娘娘,您别急,皇上无大碍。”
桑汀如何敢信,双眸留恋望向床榻,又倏的匆匆回眸,示意老院首出了厅外,才颤声问:“好端端的怎会晕倒?您有话不妨直说,皇上到底…怎么了?”
老院首道:“疲乏过度,加之屡次大动肝火,然内积不得排解,骤然昏倒只是身子熬不住连日的反复磋磨,老臣给皇上开一副安神汤药,好好歇上一日,醒来便无大碍了。”
桑汀怔了怔,最终只有那句“无碍”在耳边反复回响。
泪水已经蕴在眼眶里打了几个转儿,掉下时,心底紧绷的弦才敢稍稍松下。可她飞快低头抹去眼泪,说“好。”
老院首于心不忍,想劝几句,到头却不知从何劝起。
此番无故昏倒,是迟早的事。
若病情得不到缓解,日后更严重的,或许吐血、厌食,消瘦,……直到这身子的根基彻底败了。
人死如灯灭。
眼下,老院首摇头挥去思绪,笑着对桑汀说:“您只管放心,好好吃药好好调理,您与皇上的福气还在后头。”
桑汀勉强弯唇,应了一声。
不多时,宫人熬好药汤端来,老院首叮嘱几句也退了下去。
外头果真下雨了,冰凉的雨丝打在药罐子边缘,桑汀接过时,冻得身子一个哆嗦。
她细细擦干,端进寝屋时只剩一圈圈往上蒸腾的热气,自是泛着药臭味的。
榻上,稽晟似有感应般的皱了眉。
桑汀忍不住想,若他这会子醒着,必要一脸鄙夷说:朕没病,朕不喝那东西,给朕拿走……
可是凭一股子傲气说完混话后,他也会低声似妥协地道出一句“乖乖别哭,我喝还不成?”
总好过现在,他只略微皱眉头,眼不睁,唇不启,面庞冷峻,尽是疏离漠然。
桑汀鼻子开始发酸,眼看药汤温了,忙舀了一勺给人喂下。
可是素来厌恶药汤的东启帝哪怕是昏睡着,也是厌恶至极的,唇抿得死紧,温热的汤水顺着唇角滑下下巴。
桑汀急忙拿帕子擦去,再俯身,一手捏着他唇瓣,再喂,这才勉强喝下几口。
半响,满满一碗药汤洒了一半不止。
桑汀捏紧汤匙,朝外唤一声,很快进来一个宫人,她递了碗过去,吩咐:“再去熬一碗来吧。”
宫人答是,转身走时,忽然听得主子娘娘冷下的声音:“另再去叫今日值守的侍卫过来。”
闻声,宫人惊了一惊,大家都知晓娘娘脾性温和,平日里说话都是轻轻柔柔的,似三月春风拂过,可方才那吩咐,却似外头这疾风骤雨。
见人迟迟不动身,桑汀不由得起身问:“可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宫人当即回神:“没,奴这就去。”
桑汀默然,去关严实窗户,再回来给稽晟掩好北被角,估摸着人快过来了,才轻声出了里屋。
外头,轮流值守的四个侍卫已经跪下:“属下失职,求娘娘饶恕!”
桑汀深深蹙眉,克制的压低了声音,一字一句问:“为什么?你们听到动静为什么不进来瞧一瞧?”
她进来那时候,人已经昏倒在地了,守在门口的人却似木头一般,没有一个人进来看看。
若她今日不来,只怕要到夜里,到……更晚的时候,一旦延误了诊治,稽晟的命便悬在了峭壁之上,多少个人也换不回来。
桑汀无疑是气的,可更要紧的是忧稽晟的身子,直到现在,人已经喝了药,身子无碍,她不敢放松下来,却首要想起这几个愚忠的侍卫!
几个人垂头不语,桑汀扣紧了手心,语气重了些:“你们是想亲眼看着他死,是吗?”
几人慌忙磕头,异口同声道:“属下不敢!请娘娘责罚!”
“不敢?”桑汀温柔的声音变得冰冷,“你们能眼睁睁看着他置身大火于不顾,拿性命任意胡闹,拿刀剑残害自己,今日又这般无动于衷,你们还有什么不敢的?啊?”
上次大火,上上次在东辰殿……桩桩件件,是刻到脑子里的,桑汀从不敢忘。
她气这群人的愚忠,她怒那该死的畏惧,却不得法。每每都是拿近乎恳求的语气,恳求他们能多注意一些,凡事多关照一些,可到今日才觉根本无用,再有千千万万次,她不在时,这群人还是那副以害怕为由而无动于衷的模样。
到这回,当真压不住脾气了。
她怕真的有无可挽回的那天……
底下跪着的几个大男人被问得哑口无言。
良久,才有一个壮着胆子开口:“娘娘,属下跟您说句掏心窝子的话,从前在夷狄,大王带着我等过三关斩六将,从那么个任人践踏驱使的下等人爬到今日,大王是天是地,到江都城,皇上亦是我等的天神。”
“依夷狄规矩,无甚么对错是非,大王一句话顶天立地,便是要火烧都城也无人敢说一个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