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汀想起了以前在府里,父亲从宫里给她请来的教习嬷嬷,教过琴棋书画,花艺也习过一两日,她眸里滑过亮光,回头说:“快拿剪子还有花瓶来。”
主仆几个忙活了一阵,提前吩咐了东厨将午膳传到书房。
午后时分,桑汀便捧着修剪精美的花束来到书房门口,她先把东西背在身后,才轻轻扣响门。
里面很快传来一道脚步声,男人声音低沉:“进。”
她推开门,正对上一身宽松衣袍的东启帝。四目相对,微微怔了怔。
稽晟嗅到花香,复去看姑娘笑得沁甜,最后再垂眸,眼神有意无意落在那背在身后的手,他有意侧开身,配合着她,说:“先进来。”
“哦哦好。”桑汀转了个身进去,又刻意藏了藏身后的东西。
稽晟眉尾一挑,随后脸色淡淡问:“怎么了?奇奇怪怪的。”
桑汀轻咳一声,两步走到他跟前,眨眨眼,拖着软绵绵的尾音唤:“皇上。”
“嗯。”稽晟声音有些哑。
然后桑汀一下把花束掏出来,笑得明媚:“送给你!”
看到面前那修剪精美的东西,稽晟却黑了一张脸,他无情扒拉开东西,看向桑汀的眼神里含着不满。
桑汀愣住了:“你不喜欢啊?”她低头看了看,发出疑问:“我剪得不好看吗?”
稽晟沉眉敛目,认真说:“世上没有什么东西比阿汀好看。”
唔,这个人这个人!不按常理出牌!
桑汀好不容易褪去红晕的脸儿瞬间涨红起来,她咬住下唇,仰头看了看男人那张开合的薄唇,小声说:“这是抹了蜜嘛……”
“什么?”稽晟神色严肃,可没有半分轻佻逗弄。
桑汀忽然泄了气,因为她心里才是抹了蜜似的,甜滋滋。
“没什么。”桑汀把花束放在书架上。稽晟的视线落在她放下东西便空荡荡的手上,失落忽然跃上眉梢。
他满心以为,阿汀笑着过来,藏着掖着的是预备好的腰带和香囊,他昨夜明明写了的。
小匣子成了两个人的小秘密,隐秘而叫人满怀期待。绕是冷酷经年的夷狄王也由此生了莫大的期待。
不过眼下看来,这个小骗子许是根本没有注意到。
稽晟的脸色委实不好看,抿着唇,唇角压得极低,跟个没要到糖果的小孩子似的,委屈巴巴然而耐不住这一身傲骨。
等桑汀回身过来才察觉出不对,“怎么了啊?”
稽晟却板着脸说:“再过半日敖登回来,便准备返程回江都城。”
语毕,他顿了顿,才说:“一道回去。”
桑汀反应了一会子,才明白那句'一道回去'是何意,父亲和大哥,与他们一起回江都城。对此,她自是乖乖应“嗯”。
宫人传午膳上来了,两人落座用膳。稽晟用膳是不常说话的,桑汀自小被父亲告诫食不言,也只安安静静用膳。
膳食用至大半,门外再度传来敲门声,稽晟不悦皱眉,正要冷声斥问,外头传来大雄的声音:“皇上,敖大人提前回来了,现今正在门口。”
桑汀不由放了筷箸,惊讶说:“这么快!”
稽晟也没料到说话这一会子功夫便到了,他沉声道:“进来。”
敖登才推门进去,却是步子微顿,似没料到东启帝与心娇娇在用膳,然而已经半个身子踏进来了,只得打扰了。
“臣见过皇上,娘娘。”敖登躬身行礼,“今日顺风航程,路途无阻,故而提早回来。”
话音落下许久不见回声。
桑汀本想回避,寻个由头回去的,此刻也忍不住看了眼稽晟,却见他眼神古怪地盯着敖登。
于是她顺着他视线看过去,瞧见敖登腰上系的那一条花花绿绿的粗布带……姑且称为腰带的东西时,一时没忍住,轻笑出声。
稽晟回身睨了桑汀一眼,站起身。
男人身子高大,一下便将身后人全然遮挡了去。
他而后才问敖登:“你腰上系的那是什么东西?”
敖登低头看了看,倒是不觉,解释说:“西南土地辽阔,岭地多,百姓在外劳作时,为亲眷辩识,常在腰上系此种碎花布腰带,姜珥好玩,给我也缝了一根,回来便也带着了,朴实无华,并无不妥。”
好家伙,说到后面敖登便是连'臣'也不用了,直接一句'我',这是半点没把帝王当外人,言语间既是说家常,又透着一股子微不可查的炫耀。
——夫人爱玩乐,给我也缝了一根。
稽晟的脸色几乎是唰的沉下,蹙起的眉锋凌厉泛着烦躁,他冷声道:“马上解了,难看。”
敖登余光看到东启帝松垮的衣袍。
哦,少了腰带,几日不见,身形好似也消瘦了不少。
敖登与稽晟出生入死几多年,还不知道他这性子?
他依言解开那粗糙的碎花布,折叠好拿在手上,这个宝贝劲儿,活似怕人惦记着。
稽晟冷冷嗤一声,不经意流露出的鄙夷里却藏着几分羡慕与不甘,他重重甩袖,不耐烦说:“出去,午后再来回话。”
“臣遵旨。”敖登也不乐意一路奔波回来,再瞧这位爷的臭脸。
待屋里没有外人了,稽晟才转身,负手身后,定定瞧着桑汀,眼神冷幽幽。
桑汀一脸无辜,想起那碎花布做的东西,眸光流转间,眼前拂过方才稽晟瞧见花束时,面上毫不掩饰的失落。
“皇上。”她语气有点弱,“你,你别生我气呀?”
那小匣子又不是百宝箱,哪里能说要就有的啊?
稽晟冷哼:“你就会气我。”
“哦。”桑汀两手支着下巴看他,眼里含笑,温温柔柔像云朵,偏偏稽晟最受不得那样的眼神,勾得人没有脾气,心痒,他墩身将人捞到怀里,唇压下。
“呀!”惊呼声很快被吞没在唇齿间。
等午后敖登来回话时,门都不曾进去,被告知夜间再来。
……
此行过了大半月,江都城中传了消息来,说是夷狄六部首领及邻国附属臣子皆已抵达皇宫,都等着帝王回去主持朝政,圣驾该启程回江都城了。
东启帝的衣袍虽然还是空荡荡的,这回倒是不怎么生古怪气了,批阅折子处理朝政,严谨肃整,有条有理。
稽晟想要的是那象征姑娘心意的三样东西,因为得不到时,他会以为阿汀嫌恶他厌烦他了,没有被人爱过,便会格外苛求那些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好叫自己安心。
像是权利,像是地位,所以他即便是豁出命,也要去争这九五之尊、帝王之位。
起初桑汀不懂,她惯于包容稽晟的喜怒无常,许多小事温温柔柔地哄一哄便抚平了,腰带一日绣不好便两日,她想给稽晟最好的,急不得,日子也急不得,总要慢慢来。
因此也从没有深究过,她全心全意,稽晟却还觉不够,他在意那些东西,甚至已经到了将要疯魔的地步。
面上却不露山不露水。
第71章 . 心肝 万般美好,却是留不住
十月十八这日午后, 圣驾启程北上回皇城。
桑府外十几辆马车,浩浩荡荡,夹道挤满了探头张望的百姓商贾, 皆是来送东启帝的, 远远的瞧见府门内走出的高大男人,喧嚣声便如雷鸣电闪, 响彻街头。
“预祝皇上一路顺风!”
“皇上万岁万岁万万岁,娘娘千岁千岁千千岁!”
“……”
稽晟蹙眉轻嗤了一声:“吵死了。”
“才不是呢。”桑汀低低念了一句,“他们爱戴你敬重你才会这般,若是厌恶啊……”
下一瞬,只见东启帝抬手,宽大的广袖自半空中摇曳而过, 对外头那一张张陌生面孔挥了挥, 男人冷峻脸庞露出几许和善宽厚来。
桑汀垂眸笑了。
顷刻间, 人群却似沸腾了一般, 齐齐跪下叩拜。十月中旬, 江南湿冷,大雄领了侍卫依次遣散百姓。
敖登和姜珥行在二人身后,上马车前相互问候了一二, 两个大男人自是没什么好说的, 姜珥和桑汀说起在西南的事情。
对此,稽晟虽是不耐烦,瞧着心娇娇乐意, 倒也没说什么,谁料随后就一眼扫到了敖登腰上系那根花布带。
他眼神泛着冷光睨过去。
敖登只当不知,重重咳嗽一声,看向姜珥。
“怎么了?”姜珥回头问。
敖登说:“该走了。”
“好好。”姜珥这才不舍的放开了桑汀, 小声问:“娘娘,等回了江都城,我能进宫找您吗?”
桑汀笑着应下:“自然……”未说完的话止于东启帝。
稽晟这人讲道理时理性睿智,不讲道理时便跟个泼皮无赖,待桑汀上了马车,他才冷眼瞧着那花布带,语气鄙夷道:“难看。”
说完,马车帘子放下,隔断视线。
敖登神色无常,像是什么都没听到,准备上车。
姜珥若有所感,拽住他闷声问:“真的很难看吗?不然解了吧……怪丢人的。”
现今东启帝不在跟前了,敖登直言:“他没有才说难看。”
“……?”姜珥愣住了。
敖登也没多解释什么,扶她上车时淡淡问道:“怎么独独愿意和皇后亲近?”
姜珥自伤愈后性子大变,不爱出门,也不爱同都城那些高门夫人来往,除了在敖登面前多几句话,鲜少开口。
眼下敖登忽然问起,姜珥想也不想便说:“娘娘生得美,却不妖艳张扬,宁静恬淡,见面像是见到了故人,气质温婉,嗓音软软糯糯的,总让人忍不住亲近,莫说是男子,即便我是女儿身也想和她多待一会,多说说话,是不是好奇怪?”
敖登说:“不奇怪。”
能驯服夷狄王那头野狼的,也不是什么寻常女人。
他这话是在默许,姜珥心中顿时欢喜。
……
从桑府去往渡口要半个时辰的功夫。
稽晟自瞧了敖登那条花布带,一路闭目养神,脸色隐隐透着阴沉。
桑汀觉得好笑,想着,拿出锦盒里的腰带和锦囊哄一哄,熟料马车忽然颠簸一下,马儿嘶鸣传入耳里,她攥紧盒子还没反应过来,身子已经被男人揽到了怀里。
稽晟一手揽在桑汀腰上,一手掀了帘,重声责问:“怎么回事?”
车夫惶恐不已,勒紧缰绳,忙道:“请皇上恕罪,前方忽现几玩闹女子,属下失职不察。”
稽晟皱眉瞧下去,果然瞧见几个穿花衣裳的女人跌坐在马前,花花绿绿晃得眼睛疼。
稽晟斥骂道:“什么蠢东西不要命了?胆敢当街玩闹,立刻来人拖走!”
这样严厉的呵斥声,便是在他怀里的桑汀都骇得轻轻颤了身,谁知地上跌坐的女子却爬到马车下边来,嘤嘤哭诉:“求皇上开恩,小女是无心的。”
见状,桑汀面上很快滑过一抹异色,许是直觉,又或是细腻心思让她察觉到什么不寻常的气息。她默默抓紧了稽晟的衣襟。
因这一出,整个车队都不得不停了下来。
女人娇娇嗲嗲的哭诉声悲凄惹人疼,楚楚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被抛弃的痴情女来寻负心郎。
而东启帝显然便是那被讹上的“负心郎”
“皇上心怀天下苍生,有好善之德,定然不会与小女子计较,还望皇上开恩。”
说话求饶时,一穿绿衣裳的竟攀着马车横梁要爬上来,胆子之大犹如吃了雄心豹子,丝毫不知车上这是最暴虐残忍的夷狄王。
稽晟的脸色阴沉得厉害,厌恶至极,便是呵斥也懒得多说了,作势起身,欲一脚踢开,此时腰上一双手搂紧他,一把拉了回去。
猝不及防的,他扯住车帘的手随之松开,帘垂下,隔断了外边刺眼的一幕。
姑娘有些急切的声音贴着他后背传来:“她们心思不正,你不准下去。”
稽晟神色一怔,回身只看到姑娘光洁的额头,此时腰上一道不再似柔软的触感传来。
他低眸,映入眼帘的是一条黑色赤金纹腰带,那双手莹白如玉,摸索几下便系好了扣带,右侧自然坠下的锦囊曾数次在梦中出现。
熟悉的香味袭来,恍然间,如置身云雾缭绕,身轻欲腾空而起。
一连几日求而不得的东西就这样猝不及防的落入心上,稽晟的身子有一瞬的僵硬,忆起在东辰殿那时,阿汀头一回抱住他说喜欢。
那滋味,任他回味千遍百遍,用什么也道不出,是阿汀带给他的,也是稍瞬即逝只能回味的。
阿汀给他的东西,万般美好,却总是留不住。
短暂的失神过后,六神归体。
稽晟转身对着桑汀,眉目深沉:“乖乖想什么,嗯?”
“我…”桑汀为难极了,“反正她们不是好人,或许会媚.术勾.引人,你就是不许下去。”
她都闻到那种脂粉味儿了。
稽晟一阵好笑,仿佛能透过那双雾蒙蒙的眼儿看清桑汀弯弯绕绕的小心思。
“别胡思乱想了。”稽晟说,“方才我是要赶人走,你以为是什么?”
桑汀不好意思地垂下脑袋,小心扯住男人衣襟的手不安地搅动着,没放开。
稽晟覆手上去,轻轻拍了拍,才侧身掀开帘子,那几个女人已经被大雄带人控制住了,他眸光一冷,扬手道:“即刻赶走。”
过了一小会,四周消停了,马车继续行进。
稽晟垂眸看了看崭新的腰带,又抬眸看了看有些局促的小姑娘,神色变得复杂:“阿汀,若没有方才一出,你打算何时才给我?”
“就,就就刚才啊。”桑汀都磕巴了。
“是吗?”稽晟声音低沉,步步逼近,“若是骗我,可是要被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