桑汀横了心,用力扳开稽晟的手指,一面对身后侍卫吩咐:“还愣着做什么?”
几个大男人一个激灵,忙不迭上前来帮忙,稽晟僵着身子,声音忽然冷下:“阿汀!”
他攥紧雷霆剑的手上青筋突突直跳,眼尾泛起猩红来,心里喧嚣的是定要亲手斩了百里荆那个狗东西,若他再晚来一步,那个狗东西便要沾染他的阿汀……
此等大仇如何能忍过今夜?
这时候的东启帝顾不得两国邦交,更周全不得战起后的黎民百姓,因为悬在他心尖尖上最重要的,永远是桑汀。
而方才,百里荆那样玩味的眼神,无异于火星子点燃了爆竹。
稽晟反手握住桑汀的手,黑眸凌厉,厉声吩咐那几个侍卫:“立刻带娘娘回去!”
然大家哪里敢妄动?
此次南下经历过这许多事,皇后娘娘在众人心里的份量可不比东启帝轻!
桑汀如今也不怕稽晟这又傲又臭的坏脾气了,她踮起脚尖附在他耳畔,声音软糯,带着哭腔,一声声一句句,只见男人冷硬的脸色慢慢垮下。
旁人听不到姑娘说的什么,却清晰看见她一双手握紧东启帝攥紧的拳头从未松开过。
百里荆的神色也因而变得诡异莫测,直到一身暴虐的男人与那娇女子相伴回了车架,从水里爬起来的侍卫也一一从他身侧走过,人来人往,留下的只有瑟瑟寒风。
太医院的人背着药箱赶来,宫里的营救队伍依次展开排查,一切井井有序,丝毫不见慌乱阵脚。
百里荆不满嗤道:“见了鬼了,都他.娘的当老子是什么?”
他堂堂淮原王子,身份尊贵,立在这里竟无人问津,成何体统?好一个东启王朝,待客之道便与那夷狄王一般无礼!
亮剑出来却不打架,赫然是换了法子来侮辱他。
这厮越想越不顺,百里荆忽然怒道:“回去!本王要立刻回宫!”
随从赶忙去牵马过来,“大王子息怒……”
“息他娘不了!”百里荆斜眼瞪去,湛蓝的眼睛里有火色闪烁,“本王要马车!”
“这……”随从苦了一张脸,王子出城时说要低调,原是来看好戏的,这时候天都黑了,去哪找马车来?
便是这两匹马都是皇宫里给安排的。
随从苦着脸久久不动身,百里荆抬腿踹去,呵道:“本王要马车!还要说几次?”
有排查刺客路过此地的东启军队,犹豫着停下来问:“大王子,前头有一辆太医院的马车,不若您委身先……”
百里荆听到太医院几字便黑了一张脸:“什么破车也敢拿来糊弄本王?叫你们皇帝来,给本王送辆好马车!”
于是那几人摇摇头走开了,只留下一排背影。
百里荆:“……”
他稽晟调|教出来的都是些什么无礼之徒?跟主子一个德行!
他堂堂淮原大王子——
“罢了,不要也罢,亲眼瞧见夷狄王狼狈如斯,足矣!”
百里荆一把扯过缰绳,跃身上马,扬长而去。
夜渐深,漆黑高空之上,风卷云涌,眨眼间,浓浓云层已变换了方向。
要变天了。
圣驾初回都城便遭遇此等险境,莫不如是一个下马威。幕后之手如此胆大狂妄,所思所想只怕是动了谋逆之心。
两个时辰后,渡口的喧闹声才缓缓停歇了去,水中残尸被一一打捞带回天牢,所幸是伤亡不重,在东启帝的强令下,桑决桑恒最先被救起,如今也已安好回了桑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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坤宁宫内温暖如春,熏香袅袅,伴着浓郁的姜汤味儿。
稽晟已换了干净衣裳坐在软榻上,身上包裹了一层厚厚的锦被,然他面容冷峻,蹙起的眉峰泛着肃整。
“别不开心啦。”桑汀端着姜汤过来,语调软软:“先喝了这汤暖身,所幸无伤,外头的事再要紧,也比不过身子。”
稽晟目光灼灼看着她:“怕吗?”
桑汀一愣,默默垂下眼帘,嗓音低了去:“怕的。”
怎么会不怕啊?
她上一瞬还和他说笑,在想要如何谢他才好,熟知危险就在毫无预兆的下一瞬,那时候大脑一片空白,如今回想起来,双腿仍是止不住地发软。
可也是不怕的。
那么危急的时候,他最先推了她到岸上。
桑汀俯身亲.吻稽晟冰凉的额头,唇瓣柔软,轻轻碾过,凉意无声褪散开。她小声问:“以后我们还会遇上这样的境况,是吗?”
我们,她说“我们”。JSG
稽晟眼眸半阖,心中骐骥与忧思参半,许久没说话。
于是桑汀将温热的汤蛊放到他手上,随后两手捧住他冰冷的脸庞,眼波温婉平静,里面倒映着男人怏怏垂下的眼睑。
桑汀说:“从前是我不好,才叫你一个人踏遍风霜、历尽劫难,可如今不一样了,我虽一女儿身,不能提刀上阵,替你冲锋杀敌,却能在每一个像这样的夜晚为你留灯盏,备热汤,我再努力一点,你也等等我,好不好?”
第74章 . 晋江 留恋
对上姑娘那样真挚澄澈的杏眸, 稽晟握紧汤药的手掌变得滚烫,热流涌动窜上心头,驱散了护城河水的透骨寒凉, 他喉结上下滚动了下, 声音暗哑问:“又在胡说什么?”
“我才没有!”桑汀神色认真地道,“我也想试着去融入你的世界, 鲜血淋漓也好,险象环生也罢,我是怕,这世上没有谁是不怕死的,可是比起险境,我更不愿你一个人去面对这些, 这里会痛。”
她指着胸口, 眸子的光芒渐渐黯了下去, 随后又忍不住搂住稽晟的脖颈, 依恋不舍, 心间泛上密密麻麻的疼意,不知怎的,低低呢喃了一句傻话:“你说我要是男子该有多好……”
闻言, 稽晟眉心一跳, 力道有些重地捏在她腰窝上:“不许胡思乱想!”
若他的阿汀是男子——
光是这么想着,稽晟的脸色便难看得不行。
实则话从嘴里说出来,桑汀也有些懵了, 她将脸埋在男人肩胛上,身子有些发软:“不想了不想了。”
稽晟按在她腰窝上的力道才慢慢轻了,“今夜幕后是何人捣乱我心中有数,别担心, 自有我护你周全,但记这段时日离小百里远些,不论他说什么都不要信,知道吗?”
桑汀默了默,才小声问:“小百里……是那个脸上有丑陋疤痕的男人,对吗?”
稽晟抿唇不语,周身上下却在一瞬间平添了肃杀之气,桑汀似有感应,抬头看到他冷硬的下颚线条,纵使有满腹的疑惑,也不再多问了。
“我知道啦。”灯光映衬下,少女明眸皓齿,乖巧得不像样,“我只信你。”
稽晟低声笑,被捂得温热的额头抵在她眉心,“不怕我哄你骗你了”
“啊?”桑汀有些脸热,匆匆站起身,垂眸看着他手里的姜汤说:“凉,都凉了,你快喝。”
“呵,”稽晟一口喝完那汤,放下碗时,殿外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传入耳里。
两人对视一眼,心里有了思量,神色随之变得严肃。
桑汀转身拿来外袍和鹤氅给稽晟,旋即又去寻腰带,这才发觉挂在架子上的已换了一条青绿色的,她略微迟疑,到底是取了下来。
谁知转身却见稽晟手里拿着她送的那条赤金腰带系上,锦囊亦在。
他神色淡淡,动作不徐不疾,披上大氅,说:“贴身亲近之物,我从不假于人手。”
桑汀怔了怔,想起那时掉落水中,一片混乱,求生杀敌当为最最要紧,这等小物件,他竟还能保存完好。
许多时候,夷狄王的细心贴切甚至远远超脱了女子,哪怕是粗略回想起来,他每一处都不曾遗忘过。
而这样独一份的细致宠爱,全倾注在了桑汀身上。
从前桑汀说一句想要过中秋,从不过节的夷狄王开始叫人去准备燃到天明的橘子灯;桑汀体弱,在东辰殿被冻得感了风寒,次日东辰殿便加了羊毛毯和火炉;
数不清了,谁也数不清夷狄王到底做了多少叫人不敢置信的事,若有史官记载,想必已换了几沓册子。
烛火摇曳,暖意氤氲,大雄还立在屏风外头。
桑汀张了张嘴,一时不该说些什么,只觉眼眶酸涩,那股子不舍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来得汹涌,她从来没有这么不想离开稽晟的时候,却也从来没有这样理智的时候。
“发什么愣?”稽晟已穿戴齐整,两步走过来,揉了揉她柔软的脸颊,“早些歇息,不必等我。”
桑汀下意识摇头,又很快地点头,温声细语掩饰不了心事:“我们别发脾气,也别动怒,有事好好处理了,我,我等……”
“等什么等?去睡。”稽晟沉着声音说话时,显得格外凶狠,可说过重话后,又忍不下心。
话音甫一落下,他便缓和了语气,哄着说:“乖,听话,我去去就回。”
“……嗯。”桑汀拼命咽下哽咽,送稽晟出了坤宁宫,眼儿才慢慢涌出泪花来。
多日未见的其阿婆站在她身旁,拿帕子仔细抹了那些个金豆豆,宽慰说:“娘娘,您别担心,将近年关,加之六部返都,淮原来访,帝后大婚也近了,等忙过了这阵便好了,您与皇上啊,长长久久的。”
桑汀忍不住抽泣一声,抱住了其阿婆:“阿婆,我就是好不放心,好怕忽然一下再出事,好怕他一转身就……我不敢想,可是,恨自己做不了更多的,或许,我是他的累赘、软肋,有一日会被拿捏,我不知道应该做什么……”
她哭成了个泪人儿,哽咽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到后来,反反复复念着的只剩了这么一句:“我就是想他了,可我知道不能太想。”
其阿婆不由得湿了眼,又心疼又不忍,轻轻拍着桑汀的后背宽慰,手上帕子被眼泪侵得湿透。
还记得几月前,娘娘躲在被子里,畏惧得身子颤抖,不敢见皇上。
如今,若是皇上亲眼看见这一幕,该有多欣悦啊?
然而此刻,东启帝已经在东辰殿里了。
大雄连夜往返渡口与大牢,得了线索便急忙赶回宫里通报,六部首领得知后也齐齐聚在了东辰殿。
大雄道:“水中贼人皆已服毒自尽,属下盘查所服毒.药,确定与先前江|贼一党不是一种,观其样貌特征,与淮原人士并无关联,验尸时发现亡侍身上有标记,在舌下,极其隐秘,如今唯一能确认的,这伙人极有可能来自民间流传甚广,却不曾真正露过面的阴阳阁。”
阴阳阁,无非是人命.买卖的勾当。
稽晟从前断然不会分心于此,然眼下既有人冒天下之大不韪,雇来谋害他性命,这沙子便揉都不得了。
男人骤然狠厉下来的眸光扫过底下几人,却有意顿了顿,不语。
六部首领中稽荥骂道:“什么阴阳阁,我瞧是狗胆包天不要命了!此事定然和淮原小百里脱不了干系,六部按例归都,他一犄角旮旯的竟眼巴巴的觍着脸过来!”
坐在稽荥左手边,年纪稍长的稽八爷捋了胡须,面色沉重地开口:“当年夷狄淮原定下百年契,如今才过了十年不到,小百里忽然造访,只怕心思不轨。”
余下四人点头附和,左右低语几句,拿了主意来:“皇上南下巡查遭了险,实为臣等大意疏忽,理应按规矩自罚,幕后狼子野心之人既耐不住性子,想必还有下一回,露了马脚,怎能轻易再脱身?”
稽晟不动声色,将众人神色尽收眼底,起身以茶代酒,道:“诸位言之有理,朕便等这一出瓮中捉鳖的好戏。”
言罢,他饮尽茶水,英俊眉眼浮起惯有的懒散戏谑来:“不知如今夷狄草原上的牛羊如何了?是胖是瘦,是多是少?”
听了这话,几人纷纷应答,过了一会子,先前谈正经事不怎么出声的稽亥问:“皇上怕不是念那口烤全羊马奶酒了吧?我等都带了!尽存在御膳房,只等皇上回来!”
“好!”稽晟大笑几声,“正月封后大典,开盛宴,不醉不归。”
封后大典,帝后大婚,乃是大吉。
六部首领中或有面色不一者,但服从于王是夷狄不变的规矩,对东启帝皆是率先行大礼,齐声道:“恭贺皇上大喜!”
因着夜深,不过多时,这一召见便遣散了去。
待人走干净了,稽晟冷声吩咐大雄:“阴阳阁交给赵逸全处理,朕要他秘而不宣,取而代之。”
“属下明白。”大雄垂首应答。
常言道民不与官斗,更不敢与皇权斗,任有千金百两为诱,也不会有人敢轻易接下谋害帝王这差事。
唯一可能的,便是这阴阳阁,是那狼子野心的在背后操纵。
东启帝之所以不当着六部跟前吩咐,必是心中起了疑。
人心善变,没什么是不会变的,只是变好与变坏的区别。
稽晟的眉头蹙得紧,转身问:“小百里是怎么回事?怎么无人传信过来给朕?”
大雄道:“据祝大人交代,大王子是午后才到的,您天黑也到了,派去渡口的人因水贼一事也来不及说了,倒是大王子现身渡口,如今大王子安置在城东驿站,明日早朝许是要进宫拜见。”
不料稽晟冷嗤一声:“明日不早朝。”
大雄惊愕抬头,触及东启帝寒沉的眼神又飞快垂下。
“没有朕的命令,任何人不许放那狗东西进宫,都给朕晾着。”
东启帝凉薄说罢便阔步回了坤宁宫,心里记挂着那个娇娇,奈何不会分|身之术。
稽晟惯是知道桑汀的,等他踏着寒风夜色进到寝屋,果真见那一双杏眸弯成了月牙儿,娇颜酡红,含着羞怯,蕴着欢喜,只是红肿了一双眼。
这回,他才将肃了一张脸,还没来得及问,桑汀便张开双臂抱住了他,捂在被子里暖融融的身子且娇且软,偏还要软声软气地道:“你再不回来,我等得眼睛都快肿得睁不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