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东启帝那一声“哭什么”问不出口了,怪他回得迟。
莫说明日不早朝,这朝,后日也不上了。
-
时值深夜,远在驿站的百里荆平白打了好几个喷嚏,一下子睡意全无,他习惯性去抚额上那疤痕,因而想到了今夜在渡口见的那女人。
容貌倒也不比他的姬妾美多少,胜在清婉姝丽。精致的小美人儿,只瞧一眼,竟像是见了月光云朵,三月春风,十分稀奇的叫人想到了从前美好。
可是百里荆更因此忆起今夜,夷狄王拿剑指着他叫狗东西的可恶脸色,登时翻身而起,大骂一句:“什么卑贱东西也敢对本王傲慢无礼?”
他额上的疤痕因愤怒而变得狰狞,“瞎了眼的女人,定是不知晓那厮爬到今日都干了什么卑劣阴险勾当,本王受此冷落,他稽晟也休想好过,本王偏要叫他尝尝众叛亲离的滋味!”
当夜里,百里荆一刻不停歇,执笔写了整整五大册子,尽是夷狄王“恶行”,天一亮便快马赶往皇宫。
第75章 . 拿捏(微修) 惊他娘的吓!
清晨熹微, 寒风瑟瑟,满宫的红墙绿瓦都结了一层薄薄的冰凌。
通往内宫的午直门外,百里荆眉间面庞都染了寒霜:“你几个是眼瞎了吗?本王要见你们皇帝!”
宫门四个守卫垂着头, 回复恭敬而刻板:“皇上有令, 昨夜遇袭惊吓,劳军伤神, 今日一概不早朝不见外臣,还望大王子体谅!”
百里荆嘴角一抽,气道:“惊他娘的吓!”
谁人不知堂堂夷狄王起于无名小卒,凭着那一身无人能敌的高强武艺与强悍体魄横空而出,铁血雄心,不过三年便夺了军中战神, 称霸西北数千里, 昨夜那碟豆芽菜都算不得的袭击, 也敢大言不惭道出伤神?怕是耍着人玩!
淮原王子不是个好说话的, 三言两语进不得这午直门, 只伸手向随从要来长剑,作势劈向阻路侍卫。
“且慢且慢!”宫道内跑来一黑衣铠甲侍卫,高声道:“王子剑下留情, 莫要伤了矜贵之身!”
百里荆那剑才微微顿下, 门口守卫握住剑柄的手也不动声色松开了去。
各退一步,自当海阔天空。
匆匆跑来那侍卫急道:“皇上才传了命令来,今夜酉时于正大殿宴请百官, 属下正要去驿站知会您——”
“好啊!好他个夷狄王!”百里荆眼色骤变,瞧向那传话人的目光似淬了毒般,激愤道:“仔细看来,现在这皇宫本王是进不得了!”
“这……”侍卫迟疑片刻, 委实不知如何应对了,这时后面缓缓驶来一辆装饰豪华的马车,车上大雄探出脑袋来。
“大王子息怒。”大雄跳下马车,皮笑肉不笑地道,“您也知道皇上这个性子,有什么要紧的今夜正大殿畅所欲言才好,您说是不是这个理儿?今日风大,您身份金尊玉贵,这不,大马车,皇上亲自给您送来的。”
说来都是老熟人了,从前战场上刀剑相向,百里荆自是知道大雄,眼下再瞧那豪华车架,眉眼稍微顺了些。
不过奋笔一夜写下的“好东西”没能送出去,到底还是不顺。
大雄眼尖,当下便笑脸问:“大王子若有什么要托付的,属下定当代为转交。”
“嗤。”百里荆挥手叫随从拿东西下去,随后上了大马车,车窗里露出冷脸道:“大可不必。”
这等“好东西”,他怎能不亲手送去,再亲眼瞧那女人被吓得大惊失色,一点点慢慢厌了恶了夷狄王,得而复失,一出好戏想必精彩至极。
百里荆再抚过额上疤痕,笑得越发阴冷。遥想当年,冷剑划破他额头时,夷狄王说的可是“我不能那副模样去见她”
难道他淮原王子就能这副丑陋模样面见世人!
今日稽晟终于抱得美人归,还想相安无事瞒天过海吗?
不能,想都不要想!
百里荆会亲手毁了那场白日梦,心头白月光终将变成利剑,刺穿稽晟心脏,鲜血喷涌而出,以祭奠他额上这道磨灭不掉的疤痕。
大马车跑远了,多年前的恩怨却不曾。
-
宫宴定在酉时前一刻。
午后便有宫人送了一套金罗凤鸾华服及头面珠簪来到坤宁宫,朱红裙面华美精致,碧玉玲珑簪典雅,宝石红珊瑚手串色泽明艳,便是裙摆笼罩下的锦鞋亦是嵌东珠织金线。
桑汀生在尚书府,自幼出入皇宫,珍奢物件自是没少见,眼下却免不了微微一惊:忽然这般隆重,所为是何?
其阿婆温声道:“今夜皇上在正大殿宴请百官,您是皇上心尖上的,这后宫唯一的正宫娘娘。”
言已至此,桑汀便明白了,可不知怎的,娇俏芙蓉面慢慢浮上一层细汗来,她抿了抿唇,望向镜子里那张露出茫然忐忑的脸。
其阿婆开始替她梳洗装扮。镜子里一张本就绝美动人的脸蛋上了薄粉胭脂,朱唇轻压,眉似青黛,点画之间,浓淡相宜,朱红罗裙滑过雪肌,剪裁恰到好处,明艳不失端庄高贵。
稽晟阔步进来时,正是对上那样一个熟悉而陌生的精巧人儿。
他知道阿汀生得好看,也知华服美裳会叫她更耀眼夺目,送这东西来时,也曾几次反反复复。
他想,以他如今的权势地位,是足矣叫阿汀灼灼发光而不被旁人轻易觊觎的。然而如今亲见了她的惊艳绝美,心底阴私却有些难捱。
阿汀就这么走出去,他不会有半分欢喜,他厌恶那些投在阿汀身上的目光,阴暗的龌蹉的,叫人发疯想杀.人。
稽晟敛下思绪,走过去,一侧宫人见状便纷纷退了出去。桑汀透过铜镜看到男人阴冷的神色,一时手心沁出了细汗。
稽晟语气平和:“站起来我瞧瞧。”
桑汀小心拽着裙摆,站在他面前,眼帘低垂,不自然地问了一句:“如何?”
好看,自是极好看的,这天底下除了阿汀,没有人衬得起这样的雍容华贵。
可稽晟用力将人纳入怀里,许久没说话。
他忽而间低落的情绪排山倒海的袭来,连带着周身气息也变了个温度,寒凛的冷冽的霸道的,压迫感十足。
桑汀攥紧裙摆的手慢慢松开,小心覆上他后背,想了想,才要开口问一句,便听稽晟低声说:“好看得叫人想藏起来。”
“咳咳!”桑汀猛地呛了几声,受惊的挣脱开他,面如红霞灼热,“皇上快别打趣我了。”
稽晟垂眸,敛尽藏于深处的偏执阴鸷,半响才低笑一声,若无其事地道:“好,不打趣了。”
“嗯……皇上。”桑汀却有些为难地抬头说,“我出生寻常世家,不曾见过大世面,规矩礼仪或多或少学过些,可到底是比不得王孙贵族之家出来的,若宴席上给你丢人现眼了,还望担待,日后我慢慢学,定然能行的。”
稽晟冷眸觑了她一眼,按住她肩膀在梳妆台前坐下,面前清一色的翡翠白玉,他挑了个水晶镯子,套到那截皓腕。
桑汀忍不住缩回手,回眸看着稽晟正色道:“皇上,国之大事,我不敢自贬而故作姿态,一怕误了国政,二怕坏了帝王千古名声,我知自己是什么性子什么身份,弱处在何。再往明面上说,当年被迫出城以人质换将士,我见夷狄千军万马,腿便软了,胆识资力可见一般,如今以不明之身去到百官面前,我委实怕给你……”
“阿汀!”稽晟按住她肩膀的力道沉了沉,“你到底想说什么?”
桑汀抵住心中忐忑,语气却慢慢低落了:“我只想告诉你,你眼中的阿汀或许千好万好,在旁人眼里却只是一空有皮囊的娇弱女子,今夜席面,我以皇后之身盛装出席,多有不当之处,或许,皇上三思而后行。”
闻言,稽晟的脸色几乎是瞬间冷凝:“你在拒绝我?”
姑娘好声好气地说了这许多话,他听到的便是阿汀拒绝他,拒绝与他并肩以夫妻之名出现在世人面前,拒绝他给的名号,这与拒绝了他这个男人,有何不同?
“不,我……”桑汀有些语结,也有些着急了,急便不知说什么才好。
那厢,稽晟的脸色越发难看,捏紧水晶镯子,不由分说地套到了她手上,声音倏的狠厉:“规矩礼仪由朕定,谁若不服只管拿命来偿,若你今夜以身份托辞,他们这宴席也不必吃了!”
他忽然这般凶狠强势,桑汀不由骇得肩膀微颤,仰头望向男人的眼神变得陌生,声音也变了个调子,柔软中起伏的是隐隐害怕:“好好好,我自是知晓由你定,可,可你忽然这样凶做什么啊?”
她推开他站到一侧,连手腕上那水晶镯子也取了下来。
稽晟脸色僵了僵,黑眸闪烁暗光,忽的问:“昨夜小百里还与你说了什么?”
桑汀愣住了:“说什么?”
他们不过打了个照面,拢共也只说了两句话。可是静默无限蔓延时,她猛然间看懂了稽晟眼底的忌讳和灰暗。
“皇上!”桑汀急切说,“我只是说今夜我如此或有不妥,却也不是不去了,就好比是我生气,也没有说是就要离开就是不爱你了,这种事情不可以相提并论的!”
她们往后几十年还会发生许多事,喜怒哀乐,酸甜苦辣,并不是时时平静和美,然而变动并不意味着分离与不爱。
稽晟神色怔松,渐渐的,面上露出灰败难堪。
“是我不好。”他低声说。
桑汀又气又心疼,踮脚起来捧住他冷硬的脸庞,本是着急的,话语说出口又不自觉的轻柔了:“才不是,我的皇上是这世间最好的男子。”
稽晟知道他不是,此刻却难以抑制的违心“嗯”了一声。
他也想成为阿汀口中最好的男子啊,收敛、克制、隐忍,几乎已经成了常态,一旦失控,泄了戾气阴私,他还是那个活在阴暗深处的恶人。
“该走了。”稽晟拍拍桑汀的肩膀,半句不愿再提此前的事,仿佛从未发生过。
外边天色渐暗了。
桑汀默默垂头,也知他惯于用沉默寡言来避开这些不愿提的,可两条胳膊忽然勾住了男人脖颈不放,鼻息交融,她小心将唇靠近,轻轻碰了碰。
蜻蜓点水般的亲.吻并不深入痴.缠,柔软的像是挠在了男人心上。
她小心翼翼却不失温柔细致,安抚稽晟那颗敏感多疑的冷硬心肠。
随后,桑汀将发髻上的珠簪拔了几只下来,稽晟蹙眉看着她:“你做什么?”
桑汀不答,反问:“那,你说先前与现在,你更愿意我哪幅装扮?”
稽晟黑眸幽深,神色忽而变得艰涩,“现在的。”
“皇上的眼光真好!”桑汀笑着拉过他的手,“我也觉着现在好。”
掩盖美丽,内敛风华,东启帝的占有欲忽然间便有了归属。
-
二人来到正大殿时,席下百官已提前入席候着了,见雕花阁门走来的一对璧人,齐齐起身跪拜:“臣等参见皇上,皇后娘娘!”
稽晟的大掌包裹住桑汀那双不断沁出细汗的手儿,缓缓摩挲,声音醇厚对众人道:“起吧。”
随后,他压低声音与桑汀低语:“只当寻常用膳,别紧张。”
桑汀依言抬眸看向底下乌压压的一片人,父亲因落水身子不适,并未出席,她努力定了定神,又忍不住小声问:“宴席上,我要做什么吗?”
稽晟言简意赅:“吃,喝,你想做什么便做什么,无人敢置喙。”
“哦哦。”桑汀顺从地点头,又蓦的摇头,她脑袋里杂七杂八的思忖着,不知不觉间,手心湿透了。
稽晟不禁恍然,先前这个小没良心说的话,当真是紧张不安了。
于是他轻咳一声,平淡语气里藏着逗弄:“你的胭脂,”
话未说完,只见桑汀崩紧了身子,小脸也崩着,如临大敌。
完了完了,她方才亲了他一下,唇上胭脂许就是那时候被蹭掉的。
桑汀心虚地望了望人群,心想隔着这么远,该是看不着的吧?这样大的宴席失仪,好难为情。
一瞬间的慌乱与无措,很快就止于东启帝不紧不慢的调笑:“你的胭脂,真好看。”
“啊?”桑汀懵了,抬眸对上男人深邃泛着笑意的眸子,真真是又懊又恼,嗔怪地喃说:“你这个人,坏!若我殿前失仪,丢的还不是你的脸面。”
因着怕人听到,她声儿细细小小的,如奶猫一般。
稽晟不忍笑她了,温声说:“别怕,我的脸面不值什么,若阿汀不小心弄丢了,我再捡回来便是。”
“……好。”她小心一点,不会丢。
二人在主位上落座,底下便有人举杯恭贺了些吉祥话,其间,一双双好奇的打量的眼神掠过东启帝身侧的娇女子,惊叹也好,震惊也罢,无一人敢出口挑衅说古怪话。
原属大晋臣服的朝臣自是没有异议,夷狄迁都而来的,则是不敢。
先前东启帝要立前朝公主为后,满朝风雨,如今圣旨下来,原来日夜伴在圣驾左右的,是尚书桑大人的嫡女,身家干净清白,端庄持重,颇负盛名,于帝王有救命之恩,此等良缘落到民间,东启帝阴差阳错得了重情重义的好名声。
可若说真正叫民声在短短时日内倾倒转向的,还是此次南巡。
宴席倒是平和的,觥筹交错,不知谁安排了歌舞传上来。
稽晟眸光淡淡,算是默许,舞乐声奏起时,忽而侧身对桑汀说:“不是我安排的。”
“什么?”桑汀一时没反应过来,神色茫然看过去,只见男人深深蹙眉,瞧着是不悦了。
许是耳畔喧闹,酒香袭人,扰乱了思绪,桑汀左右想了想,脑袋犯起迷糊还是不解。
此时底下一大臣举杯道:“微臣恭贺娘娘大喜,有美人如斯却入不得皇上睿眼,足见娘娘盛宠,更是独得皇上宠爱,羡煞旁人,帝后和美,实乃东启大幸!”
桑汀抽神回来,眼眸带笑看下去,隔着一段不远不近的距离,她看清起身说话的那个中年男人,眸光倏的顿住,很快便举杯轻抿一口,举手投足,落落大方,“东启之幸亦是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