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装热烈,肤白如雪,精致的脸儿漾着淡笑,温柔似水与闪耀锋芒竟在她身上展现得淋漓尽致,多一分则胜,少一分又不足,细细观之,她身上似是多了几分从前没有的东西。
从前是少女的柔和干净,清纯动人,如今,眉眼间竟有几分女人浑然天成的妩媚与娇怜。
这一细微处旁人不易察觉,百里荆却是一眼识清,捏住杯盏的手不由攥紧,说不清是嫉妒还是愤懑,总归是连带着对稽晟的那份怨恨一点点放大。
他看上的东西被人肆意沾染了,如同野火燎原。
哪怕这根本不属于他。
东启帝迎娶皇后,轰动天下,这是数百年未曾有的盛世婚典,东启大赦,嘉赏臣下,连日的庆贺莫不如是东启帝龙颜大悦。
主位上,绕是桑汀再专注也察觉这道如炬目光了,只是没有想到是对自己的,她看了看身侧,心中不安更胜。
“怎么了?”稽晟侧目。
桑汀犹豫了下,才说:“我忽然想起一句偈语,说是'菩提本无树,明镜亦非台'①,眼下忽觉颇有深意。”
稽晟放了手中筷箸,对上她不安的眸子:“阿汀约莫是想说上一句吧?”
上一句是'世上本无事,庸人自扰之'②。
“啊?”桑汀愣住了,她知他不信这些,却不想这样生僻的佛话他也知晓,一时有些不好意思起来,怕他误以为她卖弄学识,只好握住他手,嗓音低低说:“你知我意思便好。”
“你啊。”稽晟着实不忍说这小东西了,只觉胸口被撞得软软的,他欢喜汀汀事事为他考量。复又执筷夹了块软糯的糕点:“乖乖安心,小百里那厮荒蛮成性,今日也就罢了,我自不会与他过多计较,平白废了好时光。”
桑汀抿唇笑了笑,却是将糕点推回去了,小声说:“我吃不下了。”
于是稽晟垂眸看了看她纤瘦的腰身,眼神深邃,顿默许久,而后对众人道:“今日难得放晴,空坐帐中怕是误了好风光。”
众人纷纷说是,有夷狄臣子提议快马驰骋草原,有的又说将射箭夺魁提前至午,沉闷的宴席一下活络了起来。
百里荆眸光一转,来了主意,起身道:“依本王子看,东启帝久居都城,日子惬意,怕是许久不碰骏马生疏了,不敢与我等较量吧?”
此话一出,有喝了酒的大臣头脑发热,当即骂道:“吾皇起于战场草原,沙场纵横扫荡千军万马时,尔还不知在哪处吃.奶,哈哈哈,听这话说的,难不成有人半天不吃米,还不会吃了不成?”
闻言,众人都忍不住哄笑起来。
夷狄王暴虐冷酷是一回事,然在众臣心中是不败的战神,骑射功夫无人能及,此是不争的事实,更不容许外使轻易冒犯。
百里荆立在中央仿若众矢之的,脸色渐沉,只得隐忍着那股子怒,看向主位,稽晟亦漫不经心地扫过来,笑说:“也罢,去比一比,可不要落人口实,道我东启欺了淮原王子,来人牵马!”
百里荆愤愤瞪了眼稽晟,他好好的谋划反倒是成了夷狄王施舍予他的,面子上怎么挂得住?眼下这境况却是有怒说不出,百里荆率先出了帐篷。
一行人也转移至帐外草坪,宫人布置好坐席和果酒。
稽晟今日着一身常服,解下大氅即可掀袍上马,远处是大雄牵了十几匹骏马过来,临行前,他将大氅披到桑汀身上:“风大,莫要着凉。”
“皇上!”桑汀急急叫住他,“你方才喝了酒。”
稽晟眉尾微挑,旋即笑道:“无妨,阿汀不知道,草原男儿骑马射箭,是喝酒吃肉一般的畅快。”
桑汀没有参与过他从前的生活,苦乐皆是凭借三言两语中推测,心中担忧是自然,可是现在见他英俊眉眼间浮现的骄傲与恣意,很快释然了。
她微微支起身,稽晟也俯身下来,听见娇娇靠近他耳畔说:“我素来知晓皇上厉害,却未曾亲眼见过,今日有幸一睹,是汀之乐。”
小嘴儿抹了蜜似的。
男人唇角微扬,在她眉心轻点一下,随即阔步离席,身姿盎然挺拔,背影高大。
天地连成一线,纯净的蓝与绿意相辅相成,桑汀捧着暖手炉,见他掀袍上马,动作矫健,见他挥动马鞭,见十几匹骏马疾驰而去。
青葱草原上没有扬起的尘土,那一刻,桑汀却透过眼前之景看到了她从未经历过的战场凶险与搏斗厮杀。
漫天黄沙飞舞,刀光剑影中,血色在其穿行,两军对战,有人倒下,有人越战越勇,如今的安逸,是他崛起称霸后才有的。
野蛮生长的孤勇与坚如磐石的决心,可破除万种艰难险阻。
骏马奔腾,不多时,前方距离已经拉开,前追后赶,势如破竹,遥遥领先众人,跑在最前面的是一匹体格健壮的黑马,那是稽晟,然尾随其后的白马却越追越勇,马上之人像是淮原王子。
桑汀不由得高高提起了心思。
第85章 . 陪葬 他笃定稽晟命不久矣!
一望无际的草原上, 骏马疾驰,风声从耳畔呼啸而过,夹杂着遥遥传来的喝彩击掌声, 稽晟挥下马鞭, 绿意飞快自眼前掠过,眨眼间便甩开身后白马一段距离。
百里荆眉目一冷, 不甘地加快了速度,迎着风大声喊道:“夷狄王骑射果然不减当年,只不过还是可惜了!”
稽晟置若罔闻,夹紧马腹往前奔袭而去。
眼见距离越拉越远,百里荆不由得急躁起来,只得住嘴, 狠狠挥下马鞭, 只听马嘶吼一声, 疾速奔撵上去, 他湛蓝的眸子里浮现兴奋, 尤其是思及接下来要说的话。
他不信稽晟能无动于衷!
“稽晟!”百里荆大声道,“你拼出这条命有甚么用,难不成东启的医士还没有同你说吗?左不过是活不久了, 倒不如及早安排后事, 你那娇美人没了你还不知——”
话未说完,被稽晟一记凌厉冷眼打断:“昨夜是你捣的鬼?”
百里荆大笑:“哈哈哈!不错,那碟子菜是本王子赏给稽八爷的大礼, 如何?心意可够重了?若是不够本王子大可多准备几份!”
稽晟神色陡然变冷,短短一瞬已经明白过来事情原委,唇角压低,隐忍着怒, 却是一言不发,只加快了奔驰速度。
“哎……”百里荆才得以喘口气,却眼睁睁瞧着本要齐平的黑马又跑到了前头,顿时咬紧后槽牙,紧跟着追上去,心道:此种时刻,夷狄王还能全神专注于前路,难不成那消息是胡诌的?
不,不可能!
他笃定稽晟命不久矣。
“稽晟,不如我们打个商量如何?”
“反正你没两年活头了,本王子无意你挣下的江山,偏是独独喜爱你那娇软小美人,那腰肢细得唷,怕是会勾魂,只怕你身死也放心不下吧?提早托付给本王子不失为良策啊!日后本王绝不亏待了她,要妃要妾,只看她有几多手段,倘若哄得本王开心了,莫说金银珠宝锦绣华裳,便是江山也送!”
语气戏弄,口吻轻蔑,字字句句无不是利刃,直直往夷狄王心口戳去。
再怎么克制,稽晟的脸色还是不可遏制地变得铁青,他回身重声呵斥:“给朕住口!”
对上那样阴冷的视线,百里荆竟莫名怵了一瞬,回神过后掩不住面上涨红,可此情此景,却叫心中快慰大增,百里荆不顾什么窘迫,肆意道:“怎么,这就恼羞成怒了?待你死后,小美人没了帝王照拂,你以为那日子能有多好过,诚然比不得本王榻上舒服!还是说,残虐自私的夷狄王想要拉人陪葬吗?”
话音甫落,只见眼前掠过一飞影,“咻”一声自耳边滑过。
是稽晟手中的马鞭狠狠甩到百里荆大腿上,随之而来的还有男人裹挟杀气的斥骂:“嫌命长,再有一回你试试?朕的女人岂非容你此般放肆?”
阿汀是他放在心尖上的女人,比命要紧千万分,偏生这不知死活的屡屡冒犯,触怒逆鳞,哪怕今日在此的是淮原王,也照打不误!
一鞭足足用了十分力,百里荆脸色骤然变了,却咬紧牙关没吭一声,瞪向稽晟的目光中赫然是挑衅与不服。
然稽晟却不再恋战,骏马越跑越急,跳过洼地水坑,一跃前方数里,此等距离,百里荆如何还能追得上,然而下一瞬却见他勒住缰绳,连人带马一起停了下来。
后方追赶上来的大臣不由得调笑道:“怎么?淮原王子这就不跑了?”
百里荆怒瞪一眼,腿上火辣辣地痛,脸几乎要涨成猪肝色。
后边接二连三的人追赶上来,风一般地掠过他,哄笑着揶揄,又疾驰而去。
便是这匹毛色光亮的马儿瞧见同伴一一远去,也不由得怏怏垂下头,慢慢悠悠往起点回去。
众人都以为淮原王子自己打自个儿的脸,丢了脸,认输了。
然而夷狄北漠都流传这样一句话:若说夷狄王残忍暴虐,心狠手辣,淮原大王子则有过之而无不及。
百里荆摆在明面上的恶劣似小儿置气,而心思深沉,诸多谋划从不轻易透露,眼看着前方马群翻过小丘,打弯回来,跑在最前面的仍是纯黑的汗血宝马,至于马上之人……
百里荆微微眯了眸子,从袖中取出一枚银针扎到马背上,随即勒住缰绳掉头回去。
那厢,稽晟疾驰而来,两匹马擦身而过时,百里荆道:“稽晟,若你考虑将淮原六座铁矿金矿交还我手,病情一事本王子尚可考虑不外传——”
“你且试试!”稽晟凉薄的话语很快随着冷风散去,周身凛冽的气息却叫人背脊发寒,几乎是话音未落便疾驰而去。
身后,百里荆的眼神逐渐阴毒下来。
临近终点,胜负已分,坐席上的欢呼声越发热烈,桑汀也不由得站起来,击掌叫好。
谁知在稽晟将要跨越终点彩条时,余光忽见身后白马疾速奔袭上来,不管不顾的架势是要硬生生撞上去!
桑汀眸光一顿,失声大喊:“稽晟!小心身后!!”
见状,众人脸色大变,坐席一片哗然,守在山岚旁的侍卫很快反应过来,立刻带人跑进场。
然什么都已经迟了。
说时迟,那时却快,马声嘶吼凄惨,响彻草原,白马重重撞上黑马身躯,只在稽晟回眸那一瞬,幸而这具身体感知危险的反应行动比意识快,马儿因受惊前蹄高抬之时,稽晟握紧缰绳,上身随之后仰。
然而百里荆谋划的人仰马翻并未如意发生,稽晟身经百战,战马是堪比手中刀剑一样的要紧,眼下灵活勒动缰绳,马虽惊,仍按主人驱使跑到几步之外,嘶鸣声不绝于耳。
原地剩下的,只有那匹骤然发狂的白马。
短短一瞬,桑汀亲眼瞧见这凶险的一幕,不由倒抽一口凉气,当即扔了暖手炉离开坐席。
稽晟已然从马上跃下,身子落定,大雄带领左右侍卫都上前来了。
前方白马还在原地打转不停,嘶鸣声低哑,百里荆不知何时也滚到了地上。
大雄护在东启帝身前,大声道:“去,分人牵制住马匹!拖淮原王子出来,立刻叫人去请院首先生。”
一时间,场面乱极,后面奔跑而来的人纷纷勒住缰绳,下马赶来查看情况。
稽晟立在原地,抿唇一言不发,掩不住愈发狠厉的神色。
桑汀急急地从坐席上跑到他身边,竟也被那样的肃杀之气骇了一瞬,手指微颤,小心握住他攥紧成拳的大掌:“你有没有哪里受伤?”
闻声,男人凌然回眸,瞧见她因焦急而泛红的脸颊,鼻尖一点细汗在日光映衬下晶莹,不由微微一怔 ,耳畔自动响起被寒风吹散的话。
——若你死了,难不成要拉人陪葬不成?
以前从未想过此事,如今百里荆那番话虽是有意激怒,仍是不可避免地落到了他心上,因为哪怕他不愿意承认,也确确实实,会有那么一天。
可稽晟的答案无疑是肯定的。
这样的阴暗而龌蹉的心思,叫人难堪至极:他恶劣的因一己私心,要决定一个人的生死,好似没有人性。
他长久的顿默,脸色阴沉。
桑汀不免更焦灼了,上下看过他全身,只衣袍沾了些许黏土,并未见那处擦伤血迹,可这样的稽晟陌生而令人生惧,她高高提起的心思委实放不下,只好轻轻揉了揉他的拳头,嗓音温软地道:“皇上,你在想什么啊?”
这时由侍卫搀扶起来的百里荆扯唇笑了,阴阳怪气地道:“他夷狄王还能想什么好事?”
稽晟冷眸睨去,厉声道:“既没踩死他,你们便通通给朕放手,去彻查马匹!朕倒要瞧瞧究竟怎么回事!”
侍卫闻言,当即撒开手,齐声:“是!”
百里荆一个不妨跌在草地上,皱脸“唉哟”一声,索性就坐在草地上了,暗讽道:“难道你还以为是本王子动的手脚?本王子也摔了!你稽晟毁了本王的容,如今还想废掉本王子的腿不成?”
这厮说的煞有介事,然稽晟怎会不知淮原王子深藏不露的狠心与手段?
稽晟冷声道:“朕只恨当年没弄死你。”
“你——”百里荆怒得瞪大眼,一时半刻答不出一句话,拳头攥紧狠狠砸在草地上。
这回,不管是前仇,亦或旧怨,二人是彻底撕破脸皮了,背后隐藏的则是东启和远在千里之外的淮原之间的交锋。
淮原突然造访,本就来者不善,如今以为手握东启帝把柄,能借此要挟,欲提条件拿回多年前战败失去的铁矿金矿,暗涌起伏的阴谋一旦挑破,野心与杀机再无藏身之地。
稽晟回身看向桑汀,神色的隐晦中带着几许微不可查的忌惮。
方才马上三言两语,除却朝堂国事,百里荆透露出另一层意思:他该死的竟对阿汀生出了那种心思。
稽晟将身遮挡住她纤瘦却窈窕的身影,低声说:“你先回去。”
“我……”
“听话。”稽晟语气重了些,桑汀张着的嘴,蓦的阖上。
一旁,其阿婆见状觉察不对劲,连忙过来打着圆场说:“娘娘,马儿发狂,皇上唯恐伤及您,再者您身子单薄,午后风渐大了,还是回帐内喝碗热奶茶好,待夜里点篝火才出来瞧瞧风光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