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没转身,就听得外面宋太妃宛如洪钟一般的声音:“雍容啊,来打牌吧,三缺一!”
“……”姜雍容一听打牌就头疼,吩咐鲁嬷嬷,“就说我身体不适,睡下了。”
鲁嬷嬷点点头,走到外头,以完全不弱于宋太妃的声量,响亮地道:“来了来了!我们家主子最喜欢打牌了!她在屋里呢,太妃快请!”
姜雍容:“……”
三位太妃对外出席重要场合时,走起路来颤巍巍一步三摇,阖宫的人只觉得她们已经在棺材旁边晃荡。但私底下熟了姜雍容才发现她们一个比一个健旺,走起路来身轻如燕,比她强多了。
这不鲁嬷嬷话音才落,三位太妃就进了她的门,她刚来得及把奏折箱子合上。李太妃和赵太妃就一左一右挽住了她:“小姑娘有品味,世上哪有比打牌还好玩的事?走走走,我们那里已经炖下了上好的燕窝,咱们打累了就吃,吃累了再打!”
姜雍容道:“太妃娘娘请恕罪……”
但太妃们哪里会容她把话说完,三名太妃就像一阵风似地把她摄了去。
思仪要跟上伺候,宋太妃还道:“用不着你,有我们呢!”
思仪目瞪口呆,望向鲁嬷嬷。鲁嬷嬷倒是长出了一口气,露出这两天以来第一个笑容。
主子太冷清了,有人来闹一闹才能添点人气。
没有陛下,有太妃们也是好的。
姜雍容不喜欢打牌,尤其不喜欢和老太妃们打牌。
要问原因,那和她不喜欢和三岁小孩子玩石子是一样的道理。
以一赢三对她来说毫无难度,真正难的是如何不着痕迹地输,还要输得均匀,让三人赢得不分轩轾,三位太妃才能开怀。
等到姜雍容不想陪了,便会放开手脚赢上一通,直把老太妃们赢得脸色发绿,翻本无望,牌局便会结束。
照往常的习惯,大约是戌时二刻左右。
于是鲁嬷嬷和思仪便像往常那样,在戌时准备好热水热手巾,薰炉里添足了炭,只等姜雍容回来。
可这一次,都快到亥时了,热水也添了三回,姜雍容还没回来。
按说姜雍容心情不好,只有早回来,没有晚回来的理。鲁嬷嬷不禁有些讶异,同着思仪过来接姜雍容。
哪知太妃宫中灯寂火灭,三人都已经睡下了。
听说姜雍容没回宫,三人都吓了一跳:“断没有的事!雍容戌时不到就回去了。”
鲁嬷嬷心里咯噔一下。
姜雍容自从懂事起就没让大人操过半分心,永远都稳稳当当,从没出过一丝岔子。
她再开口时声音已经有一丝发紧:“她走的时候说了什么没有?”
三位太妃互相望了一眼,宋太妃道:“也没说什么吧……我们原要派人送她回去,她说不用,反正近,她正想一个人走走。”
李太妃点头:“对对对,她说想走走。”
赵太妃道:“她还让我们别担心。”
鲁嬷嬷越听,一颗心越往下沉。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太妃寝殿的,回到清凉殿的时候,险些被门槛绊了一跤。
“思仪,快!”她扶着门,急道,“快去找孙通!”
孙通是姜安城留在羽林卫里的心腹,专听姜雍容调用。他是个五品郎将,正在巡防值夜,一听之下连忙安排人各处去找,又急命人给姜安城报信。
消息传到姜家的时候,连姜原都惊动了。父子俩都有皇宫行马之权,世称“朝马”,深夜奔马会惊扰宫中,原是大忌,只是此时两人也顾不得了。
因为鲁嬷嬷哭着道:“是我的错!我原该看好她的,她人已经不对了,我怎么还能让她一个人!”哭得肝肠寸断,流泪道,“小姐!我对不起你!”
马蹄声响彻在宫中,三位老太妃睡不着,裹着斗篷,互相握着手,神情紧张。
“这是怎么回事?”
“怎么这么多人?”
“就是说,雍容不是住冷宫的么?怎么弄出这么大动静?”
“没事吧?”
三人说着,集体叹了口气,眼巴巴地望着门外:“阿天怎么还不来!”
门外夜色深深,这个夜晚将注定尤为漫长。
*
姜雍容醒过来了。
窗上一片极其明亮的光,刺得她睁不开眼睛。
好一会儿之后,眼睛才适应这明亮的光线,发现自己身处一间朝南的屋子里。
屋子里的陈设简单,所有的家具都是结实而洁净,既没有雕花也没有螺钿,在阳光下泛出一层温润的光泽。
这种光泽通常需要一个勤劳又爱惜它们的主人才会有。
“吱呀”一声,门被推开来。
姜雍容立即闭上了眼睛,一动不动。
“还没醒。”一个女子的声音压得低低的。
“姑奶奶不是说天亮就能醒的吗?”一个男子的声音道。
“许是太累了呢?走走走,让她睡吧。”女子的声音里透着一丝爽朗,还有一丝怜惜,“晌午再来看看。”
“请留步。”姜雍容开口道。
正打算离开的一双男女站住脚,转过了身。
他们的眉眼有几分相像,一望过去就知道是姐弟。姐姐约有二十五六岁,正是风姿绰约花开饱满的时候,那一身寻常的蓝布衣衫根本裹不住里面的玲珑身段,一双吊梢眉斜斜上扬,眼睛水汪汪的,望过来时直有风情万种。
弟弟则大约十七八的样子,身量还没有完全长开,眉清目秀,犹有一股少年人的青韧。
见她醒来,女子都是满面喜色:“哎哟,姑娘醒了!”
“这是……哪儿?”姜雍容试图坐起来,然而一动就头晕,女子连忙扶住她,“快别动,姑奶奶说给你吃了药,药劲还没过呢!”
“……”姜雍容上一瞬的记忆还是自己在陪太妃们打牌。
她并不想打,所以一开局就毫不留情,一直在赢。
但太妃们却全然没有着急,大家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闲天,问她这两日都在做什么,问她阿天怎么没见。
太妃们一惯如此八卦,她以往对付八卦的法子是四两拔千斤,或是含笑不语。这次就是简单明了,“没做什么”,“不知道”。
她以为太妃们看得出她的厌倦,但好像高估了太妃们的眼力见。太妃们不单不觉得扫兴,反而彼此交换了一个十分兴奋的眼神,又输了几局牌之后,宋太妃说要吃点燕窝压压惊,缓缓手气。
一碗燕窝递到姜雍容手里。
她拿出应付鲁嬷嬷的精神,勉强吃了三口。
燕窝炖得糜烂而柔滑,只是好像隐隐有股淡淡的苦味。
不过她并没有放在心上,因为最近她吃什么都觉得嘴里发苦。
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她一睁眼就躺在了这里。
“这里是小梁巷,我夫家姓梁,你叫我梁嫂好了。”女子说着,上下打量姜雍容,一边打量,一边啧啧啧,“哎哟,瞧瞧这模样儿,别说姑奶奶心疼你,就是我看着也怪心疼的。你放心,你的事我们一定办得妥妥的,绝对不会让人追查到!”
姜雍容问:“令姑祖是谁?”
“就是宋太妃呀。”梁嫂道,“我娘家姓宋。”
“……”姜雍容,“不知令姑祖要你们帮我什么事?”
“嗐,不就是你和阿天的婚事嘛!”
梁嫂给她一个“你甭说了我们都知道”的眼神,“你是侍奉过先帝的人,和一个羽林卫情投意合,只因为身份所限,没办法长相厮守。姑奶奶大发善心,不想看你在宫中孤独终老,想成全你们两个,所以偷偷地将你送出宫来。”
梁嫂说着,嫣然一笑,“我这人啊,最看不得有情人不能相守,什么狗屁规矩管他去死。你只管安安心心住在这儿,我连吉服都替你准备好了,等阿天一来,你们就可以拜堂成亲!”
第27章 . 给脸 第一个弄死你
姜雍容见过小梁巷, 在平京城的舆图上。
父亲的书房里有两幅舆图,一幅是大央的,一幅是京城的。
在奉完茶, 父亲与大臣们闲谈的时候,她的视线便会去看舆图。
一街一巷, 一城一池,皆在图上。
小梁巷在太学后门斜对角, 在舆图上是细而短的一小截, 她是看了四五遍的时候才注意到。
现在她就站在小梁巷之中, 天阴欲雪,她头戴帷帽,帽上垂下来的轻纱遮住了脸, 由宋均陪着去相国寺求签。
求姻缘签。
这当然是借口。
梁嫂得了宋太妃的交代,无论如何也不放她离开。但即将与情人私下成婚的准新娘心中忐忑,想求神佛保佑一下姻缘,当然是人之常情,梁嫂也能理解。
京城的舆图清晰地印在姜雍容的脑子里。
出了酒铺就是小梁巷的尾巴上, 再往前走便是太学的后门, 再往前两条街,便是京兆府。
京兆府再往北, 过了朱雀大街, 便是皇宫。
她必须在父亲找到她之前回到清凉殿, 然后当作什么也没有发生。
她实在想不明白风长天平时给三位太妃灌了什么迷魂汤,能让太妃们做到这一步。
如果她只是一个无宠的前皇后, 这么被私下弄出宫,大约也没人会放在心上,等了几天不见, 尚宫局胡乱报个暴病身亡便敷衍过去了。
太妃们一定是这样打算的。
可现在风长天要封她为后,已经将她推上了风口浪尖,父亲第一个要寻回她。
太妃们绝不会是父亲的对手,父亲一定会寻着蛛丝马迹找到她,区别只是或早或晚而已。
快要离开小巷的时候,两名男子抱着酒坛同她和守均擦肩而过。
他们一般地穿着锦袍,但袍子穿得松松歪歪,像是半点也不怕冷,露出一线结实的胸膛。
两人肩上皆扛着一只大酒缸,连缸带酒少说也有五十六斤,酒缸上贴着一个大大的“梁”字。
另一手则拎着一只圆滚滚的小酒坛,酒坛上贴着一个大红鲜明的“喜”字。
“……这家的酒可真不赖,虽然比不上咱们的烧刀子,但比旁的那些可强多了!”略瘦一些的那个道,“老板娘也不赖,长得好看,还送咱们喜酒喝。”
壮实些的那个声音也沉厚一些:“说起来都怪老大太狠,花姐让捎的三坛酒,一坛也不给我们留,全拿走了。”
“老大也是太久没喝着,馋得狠了。”瘦些的那个说着,拿脚踹了他的小腿一记,“要不是老大把酒拿走了,咱们怎么会认得这么漂亮的老板娘?”
另一个发出“嘿嘿”的笑声。
他们的步子迈得又快又大,转眼便走远了。
宋均的手在袖子里握了起来。
梁嫂甫一过门丈夫就死了,她独力支撑着酒铺,给公婆都送了终,还把弟弟接到身边,不可谓不能干。但一个女子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终究要承受些风言风语,像这两个酒客嘴里不把门的闲聊,便是那些言事的来处。
宋均正处于最骄傲最敏感的年纪,比任何人都更痛恨这些满嘴胡说八道的酒客们。
“宋公子,你是太学生么?”姜雍容问,风吹起宋均的衣摆,露出底下的半截青袍,那是太学独有的青矜。
“是。”宋均答。
虽有怒气,但能克制得住,声音还颇为稳定。
姜雍容点点头:“令姐手上有银钱,肯为你打点,令姑祖位居太妃之尊,对上面也说得上话。宋公子,你好生向学,将来定有青云之路,可以好好照顾令姐。”
一句话戳中了宋均的心事,他忍不住道:“若是有一天能如阿容姐姐所言,我一定不会再让我姐姐抛头露面,受此委屈。”
姜雍容心道以梁嫂的性情,只守着后宅一亩三分地,说不定才是委屈。她道:“宋公子,你若想前程无碍,得享所愿,从前面路口便寻一家书肆,坐上一两个时辰,然后回家。如果有人找到尊府,你们就说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不知道。”
宋均一呆,愣愣地看着她:“可是姐姐交代……”
“令姐不知道我的身份,不知道她在做一件极其危险的事,甚至连令姑祖也没有想到此事牵连甚大,一旦我在宫外被人发现……”
姜雍容的话还没说完,前面街头忽然有喧哗声传来,几名当差在街上看到年轻女子便上前拦住,请进了不远处的一处茶楼。
茶楼里一定有认得她的下人或宫人,这样的人不会少,至少会在京城安排上百处这样的地方,将街头看见的适龄女子带上去辨认。
姜雍容脸色一变,后退一步。
那几人当中,有京兆府的捕快,也有姜家的府兵。
这明显是父亲的手法。
不用画像,因为不能声张。
但绝不低调,雷厉风行,织就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没有一条鱼能从网中脱逃。
“他们是在找姐姐吗?”宋均也看到了,立刻道,“姐姐请跟我来。”
这里到底是他的地盘,姜雍容跟着他穿过一条小巷,叩响了一扇院门,门里人问道:“谁?”
这个字一入耳,姜雍容便怔了一下。
“先生,是我。”宋均道,“先生快开门。”
院门很快打开了。
门开处,院子的主人穿着一身淡青色长袍,以一支白玉簪挽发,没有戴头盔也没有穿铠甲,露出一副清秀面容。一身儒雅清刚的文士逸气飘然出尘。
林鸣。
林鸣的目光落在姜雍容身上,也微怔了怔。他自然看不到姜雍容的脸,但宋均知道他的规矩,从来没有带过外人来。
“先生见谅,我实在是不得已才带这位姐姐来避一避,这位姐姐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