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令道:“你若想让我安心把字改了,就安生一些。”
林风眠再不敢动了,更不敢回头去瞧他一眼。
屋内静极,只剩烛火噼啪作响,不知过了多久,李勖搁下笔刀,起身捉起她的手,一气呵成。
“随我来。”
“去哪儿?”
“去看篝火,还记不记得我的话?”
懵懂中,她忆起,李勖曾说过,久久在外的将士连死也不怕,只剩下寂寞,寂寞足够吞噬一切,然而篝火升起,他们就不再想家。
只是还未走到群将聚集的地方,司马葳就脸色难看地追了过来。
李勖脸色一沉:“怎么了?”
“让他们自己说吧,带上来!”
就见七八个五大三粗的汉子,被捆绑了双臂押到面前,副将将手里的麻袋倾囊卸出,李勖眸色就变了,沉声问:“狼烟是你们放的?”
为首的汉子身形高大,穿着短打,肩头与双臂虽然缚着层层锁链,仍能看出精壮有力,面对质问,不露惧色,只一本正经道:“是……”
“给他们松绑。”
“太子?”
李勖不为所动,又重复了句松绑,为首的大汉心中诧异。
但凭李勖的声音,还听不出是敌是友,因此不敢松懈。
“如何做到的?”李勖简短问。
大汉道:“午后进山,拾些狼粪还不容易?”
“你知道我问的不是这个。”
“你是说去烽火台啊……”大汉倒是坦然,“那就更简单了,平日没人守着,把围在外面的东西砍了,人还是可以过去的。”
司马葳凶道:“你们难道没看见外面立的石碑?没有大梁军籍,没有长官下令,任何人不可上烽火台!不识字吗!”
“不识……”那人淡淡道。
司马葳噎住,诚然,这群人救了他们,可同样也犯了大梁律例。
李勖默不作声,眸光落在这几人身上几瞬,转身道:“一起来吧。”
“带他们去篝火那边。”
第34章 谜底(二)
「不速之客」一来, 热闹的气氛顿时没了。大汉倒是浑不在意,瞥了眼司马葳,示威似地, 抢过一个将士烤熟的肉,送到自己嘴里。
随他来的几人为他马首是瞻,有样学样, 坐下吃酒吃肉,全然不在意方才还是阶下囚的事实。
司马葳问:“你叫什么。”
“石文……”
“一个男人叫石文?”
汉子白了他一眼, 不做理会,司马葳自讨无趣, 退到一旁,偏偏汉子目光不加避讳扫来, 讥笑一声。
司马葳险些就发火了, 这时候李勖走来,林风眠跟在他身边。
众将起身行礼,唯独那几个人没有反应,该吃吃该喝喝。
李勖不以为忤,坐下,给林风眠割了块兽腿上的肉,这才开口道:“我知道你们有一整支不逊于正规军的部队。”
这是李勖的第一句话。
叫石文的明显一怔, 笑了笑:“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带我去见见他们。”
这是李勖的第二句话。
石文笑不出了,唯静静与他对看。
“你可知道将要看到的是什么?”
“梁人的血性。”
石文眼底闪了闪, 不似方才玩世不恭。
林风眠这时才注意到,石文不同于此地的一般百姓,他或许身段放得很低, 自始至终处于劣势,可是眼底那抹淡然, 是藏也藏不住的。
这种眼神,她在许多人身上见到过,譬如李勖、穆简成,譬如大哥、甚至司马葳。林风眠将这归结于「统领气质」。
但是在一个常年受外敌压迫的边关百姓身上,是很难出现的。
只能说明,他们小看此人了。她默默放下手里的肉。
良久,石文道:“也罢,带着你的人随我来。”
“别耍花样。”
他看着司马葳:“你们人这么多,有什么可怕?”
石文带他们去的地方并不远,就在城外的山根地下,一片望不着边际的荒野上。
除了大山,没有任何掩盖,藏人是藏不了的,司马葳稍稍放心,可紧接着又发觉哪里不对,“不是说带我们去见你的部队?这里哪有人。”
石文声音很平静:“你是如何知道我们不止眼前这些人的?”
“很简单……”李勖道,“你们发现了戎人踪迹,立刻就想到烽火报信,已绝非一般民兵的算计。”
“另外,你们还需要做到两件事。”
石文替他说:“其一,弄到足够作为燃料的狼粪,这需要事先准备。其二,确保你们的距离看得到信号,这又要有人充当斥候。”
以小窥大,能够迅速且准确地完成以上任务,那么背后的队伍,必是训练有素,甚至庞大的。
“是我疏忽了,殿下,你既已猜到,还有什么好看,他们就在那里。”
这是见面以来,石文第一次称呼李勖为「殿下」,夜色里,他远远站在队伍的前列,方才还面目狰狞的男子,此刻显得有些孤独落寞。
他目光对着的方向,萋萋枯草,随风飘摇,几个简陋的木板,若隐若现。
司马葳上前,拨开一丛杂草,随之一顿,墓碑上写着:刘二虎,乙亥,七月。
即便再迟钝,他也知道这是何物了,却没有立即回头报信,又去拨另外一丛杂草:李魏,乙亥,五月。
风骤烈,浅草被压得狠狠低头,司马葳看清,那其间木板不是几个,而是无数。
他回来时,明显目光不大对了,对着石文想发的火,发不出,憋到心里,烧坏了自己,更加不痛快了。
“是衣冠冢,殿下,想必来不及入殓,草草埋了,底下有的是空的。”
“不错,不亏身经百战。”石文讽刺。
“你不说话,没人把你当哑巴。”
“那些空着的,尸身掉落山崖下,都被狼吃了,我们也是搜寻时才发现的狼粪,看来冥冥之中,都是亡灵的指引。”
“等等……”林风眠忽然脸色惨白,不动声色将身子往李勖身边挪了挪,众人奇怪,李勖也低头看她,不由伸手将她往身边拢了,低声问:“怎么了?”
她道:“你说你叫石文?”
“正是……”才一瞬,大汉便懂了,竟是一笑,“吓着姑娘了,对不住。”附身拨开右侧的杂草,石碑的字,也就露了出来:
石文,乙亥,七月。
“这是我弟弟的名字,我本名叫石智,他护我而死,我理应为他活下去,有什么不对吗?”
林风眠吐了口气,世上哪有这么多鬼魂:“你看起来不过二十来岁,你弟弟多大?”
“十四……”
所有人都沉默了,心思沉重复杂,这里不乏有人十四从军征,再清楚不过,刀枪无眼。
可他们尚有主帅指引,朝廷支持,百姓爱戴,这些孤零零只能自己保卫自己的人,究竟如何坚持?
石文道:“好了,殿下看过故去的人,现下再去看看活着的吧,之后听从发落。”
司马葳叫道:“我看你是想多了,陛下已经下旨,让你们归入陇右道军镇,哪就发落不发落?”
“真的?怎么不早说?”
“是你们一直躲着不出来!”
石文眼中尽然不可置信,听天由命久了,听到「朝廷」、「陛下」二字,都是陌生的。
“我们不需要什么名分,只要有地种,平安过完下半生就好。”
回往营地的路上,没什么说笑声。林风眠临上马前,被李勖扯了一把,硬生生拉进马车里,稍稍坐定,怀中即被塞了个手炉:“难受了?”
“没有……”她低声否认着,李勖眼睛看着窗外兀自赶路的行人:“既然操起武器,他们深知早晚的结局。”
“可他们是被逼的不是吗?殿下……”林风眠抬起头,“过去十年,他们没有朝廷护着,只能靠自己。这又不同于自愿保家卫国的战士,他们提起屠刀,只是因为想活下去。”
“所以他们比我们更加英勇,也更坚强……”
李勖道,“我对你讲这些,并不是劝你收回同情,而是不要过分神伤,他们已经接受现实,往后我不会再让他们面临不公二字。”
她向后靠去,语气颇为哀怨:“我向来是个风吹哪页翻哪页的性子,殿下又不是不知。”
这样一说,两人倒显得好像早就无话不说了,可明明没有过多的交谈,林风眠有些后悔,扭头去看窗外。
李勖轻轻转动拇指上的扳指,恍然,时间飞快,营地这就到了。
“外头好像有些许动静,你留在车内,我下去看看。”
不待她反应,他不由分说下了车。
只是李勖这一去,竟是再没有回来。过了一会儿,还是他身旁的副将柴二过来,把林风眠请下马车,嘱咐今夜不太平,入营帐中且安睡,若无必要,留待明日再说。
林风眠心中嗔奇,不好的预感越来越浓,可是问及李勖,柴二只是道殿下有要事,现在不能见姑娘。旁敲侧击下,吐露半句,朝里来了人。
但也仅是半句而已。
她又提出请求见一见司马葳或者黄有德,得到的结论是,这二人此刻亦在太子帐中,寸步不离。气氛一下子诡异起来,无人说笑,篝火也草草熄灭。
北府军素来纪律严苛,林风眠知道,必是李勖下了密令,全体这才如紧绷的弦一般。
奇怪的不只她一人而已,入夜,有小兵缓缓踱到主帅帐外,做窥探状,或许仅是为弟兄们打探第一手消息罢了,却被发现了,拉出去处置了。
由此,事态可想而知的严重,无人敢再妄动。
林风眠试图梳理如今掌握的消息,少得可怜。这事情似乎与朝廷、京师有瓜葛,那么至少不是顷刻致命的,因为他是太子,朝中尚以他为尊。
但她慢慢意识到,这比来得是敌人糟糕得多,万一那边是陛下呢?李勖的「敌人」是陛下,又该当如何。
想着想着,她疲惫睡去。天蒙蒙亮,外头有人走动:“姑娘,太子请你去一趟。”是黄有德。
这些时日,黄有德一直在处理重要的军情,抽不开身插科打诨,她也很少见到,如今他来了,事必定不小。
“等等……”她道,草草披了件外袍,掀帘而出。
李勖一夜未眠,帐中蜡烛也一夜未熄,火光十分微弱,有人走近,扑哧一声,灭了。
林风眠来不及梳妆,乌黑的长发简单笼在脑后,素面朝天,肌肤胜雪,倒是比以往清丽不少。
因为昨夜休息不够,她眼下带着倦意,李勖也好不到哪去,眼下的乌青简直呼之欲出。
她走进,黄有德告退。
李勖看出她鞋袜没有穿整齐,转身绕到屏风之后,取来叠放在踏上的被褥,盖在她的足上。
这塌也是一夜没有人动过,被子触碰到肌肤的瞬间,先是冰凉,漫漫也就温暖了。
李勖重新坐回案前,将一幅画轴一样的东西交到她手中,道:“看看……”
林风眠接过画轴,只展露一角,便迅速合上,因她看到了天子宝印。
屏息抬头,李勖疲倦颔首,道:“不是好奇了一夜?此处无人,但看无妨。”
不仅是好奇,更是担忧,她知道,离谜底越来越近了,到底是什么改变了无数人的结局。
来不及说什么,她认真地读起圣旨。
统统读完,已手指冰冷,缓缓地蹲坐下来,不自觉又从头开始去读第二次,她努力去品圣上的每一次遣词造句。
甚至细微到语气停顿,努力想要弄清,他的用意是什么,可是他心术高深莫测,弄不懂。
忽然间,她的双肩被李勖抓住了,人也跪坐着,几乎贴进李勖的怀中!不,确切说,是李勖的怀抱,贴得她极近。
他担忧地看着林风眠:“你在发抖。”
第35章 谜底(三)
或许, 这就是帝王权术。
猜不透,但触及它时,已经血流成河了。
圣旨所书, 极为简单:
六州民兵,诛。百姓若有求情者,诛。余下知情不顾王法者, 尽诛。
余下没有任何婉转修饰。三个杀字,那么理所当然, 飘逸恣肆。
前不久,石文才带人看了兄弟们的衣冠冢, 又岂知,在这位「仁君」眼里, 他们究竟连衣冠冢都不配拥有。
思来想去, 林风眠只想到一个原因,梁军没来时,民兵已经存在,且可以独立与戎人作战,「不再需要朝廷」,便是最大的反骨,是威胁。
所以收编是假, 诏安亦藏着不可言说的诈,真实原因, 是收回它,消灭它,消灭一个尚不壮大的威胁。
天色晦暗, 说不准要闷一场雪。李勖起身,让烛台复燃, 回到林风眠身边,显得比她淡然许多,摇头道:“父皇何须在我身上煞费苦心。”
“怎么?”林风眠看向他,一下子就想到皇帝此举背后的另一个含义:
只有李勖亲诛百姓,他才放心未来将皇位交到他手中,因为要做这天下的主宰,必须是薄情寡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