双手撑在几案上,良久,没有抬头。
豆大的汗珠,从额头滴落,染花了墨迹未干的军报,他的双手,抑制不住颤抖起来。
尚是一个不及二十岁的男人,褪去太子之名,他什么都不是。
时至今日,李勖才发现,他手中纵有千军万马,护不住想护的人,弄不懂自己的父亲,更保护不了自己心爱的姑娘。
报信的人迟迟不归,他在房中来来回回踱步,到头来,让自己更加烦躁,他什么事情都做不下去了。
探子回来时,在沙盘前发了他们的主帅,颓废地席地而坐,埋头在臂间。
探子双手把捡到的马蹄铁交出,主帅的精气神就又回来了,未与他们交代一句,旋即一阵风般走了出去。
林风眠颠簸地面色惨白,双唇也没有血色,穆简成看在眼中,是心疼的。即使非常想直奔留都,还是下令停了下来。
深山老林中,多得是山洞,遮风避雨,火一声,比帐篷暖和多了。当下三五成群,各自找各自的住处。
他与林风眠一间山洞,解了她的束缚,她仍不想同他说话,将脸别过去一边。
穆简成犯不摘自讨没趣,只要她在什么,就足够开心了。
入夜,她依然一言未发,穆简成等得有些枯燥,架起火堆后,先生了火,为她烤被风熏冷的外袍与披风。
他知林风眠不愿听过去的事情,虽则心中实在怀念,还是选择不提,只捡她关心的:“这一劫,小太子躲不过,你在他身边也会受牵连。”
“等这事情过了,把你摘出去,我会带你回大梁,见家人。”
她冷声道:“猫哭耗子假慈悲。你以为我不知道,你一方面攻打戎人,却又不攻个彻底,北郡百姓自卫成兵,你要的就是这一天。”
第38章 谜底(六)
“你认可我的筹谋与能力,我很开心……”穆简成直言不讳,“真的,风眠,从一开始,相信我的就只有你而已。”
她幽幽道:“是么,我猜,你的权柄已经收回十之八九了吧,右贤王那些人或许还在被你耍得团团转?”
他低下头微笑:“知我者。”
“可我觉得你的算计令人作呕。”
他收起笑,耐心且认真地说:“兵者,趋利避害。放着现成的机会,换成小太子, 他也不会放过。只是现下运气站在我这边。”
“我能做到的,不过是顺数推舟,余下的,还需你们陛下的嫉贤妒能。
没有想到吧,英雄想要继承英雄的衣钵,首先要毁掉自己的名声,可是李勖太固执了,他想不清。”
时至今日, 穆简成仍然记得,前世摆在李勖面前有无数个机会与选择, 即便在最后一刻急流勇退,也仍然不输什么。
穆简成等着他选,日日夜夜, 最终,李勖放走了所有的机会, 硬生生把路走死了,走绝了,远在北齐的穆简成,路却开了。
被火焰熏得暖暖得,他微微迷醉,不敢眷恋前尘,道:“天冷了,把衣服搭好,今夜我去副将那里睡。”
他走出山洞,抬头望天,半边天空被密密麻麻不知名的高耸树木遮蔽,左边一整片清冷,都留给了月亮。
李勖已经从马蹄铁的形状判定,是北齐人作祟,连夜即要追出营地。
将士问我们去哪,他只道,赶在下雪之前,寻足印,余下的,走一步算一步。
天没亮,就见司马葳从岔路迎上来,他道:“太子,石文那边果然被伏击了,我们的人手不够。”
李勖驻足转身,身后尚有精兵八千,心中盘算飞快,果断开口:“先去救民兵,天亮之前解决,再带着所有人与我去北齐救人!”
追上穆简成,与之一敌,救下她,他需先绝后顾之忧,且有足够多的人马。
一面,是飞沙走石,另一面的京师,除却林潮止手握林风眠的信件,暗中部署相助外,还没有人得到消息。
潮止怕家人看出端倪,话锋藏得死死的。
逮着云栖进到老太太房里,一坐就是一晌午。孟澜非要自己给孙儿们缝新年穿的红袜子,红腰带,抢过张妈妈手里的活计,感慨道:“什么时候你们成了家,也就用不到我喽。”
“才不会,往后我成了家,就多一人孝敬你。”
“小皮猴子好不要脸,束冠没有,整日成亲成亲的。”
云栖被埋汰地脸颊绯红,把脸埋进被落里,不忘露出一只眼睛讥笑潮止:“大哥恐怕已经落了个悍夫的名声,娶不到老婆喽。”
张妈妈嗔怪:“不兴这么说自己大哥,这事情已经过去小半月了。”
“怎么张妈妈也来打趣我?”潮止笑道。
那日廊下训了叶家姑娘,消息不胫而走,京师的闺阁中都盛传,林家大郎是个青面獠牙的。
更甚者,竟是些没见过林潮止的妇人,只从官人那里听说新任尚书在朝堂里多么多么威风,便传言,这些功绩也是他用牙撕来的。
屋内老少好一通笑,潮止因惦念妹妹安危,皮笑肉不笑。
这时,云栖忽道:“若我说,叶敏青真不地道,她的事儿咱们不乱说,哥哥的事儿添油加醋的传。”
孟澜打他:“莫要议论闺阁的姑娘,影响人家婚事是大。”
云栖笑得忒有深意:“这就不是了。”
“叫你休乱说。”
“祖母,是真的,我前头去姑母府上送点心,本来没想偷听的,但是她家丫鬟趁主人不在大声议论,就飘到我耳朵里,你猜怎么着?”
“我可不想听人家是非。”
张妈妈却催着道:“让他说,让他说,老身想听。”
收到鼓舞,云栖一点头,却支支吾吾地红了脸,越说越磕巴,只言片语中,孟澜与潮止俱是一点点沉下面孔。
原来那天叶敏青在林家受了气,哭了一路,把眼睛哭肿,怀柔担心人家父母指责,盛情相邀敏青住到自己府上。
恰逢那几日霍宏不轮值,在家便陪着吃了顿饭。
林怀柔好生开解,叶敏青也宽慰不少,没再把不悦挂在面上。
奇怪的是,以往霍宏休息,多与朋友戏楼相见,近来却是日日在家的。
怀柔胡想瞎想,越揣摩,越觉得有古怪,遂则了一日回娘家,实则只待了一盏茶功夫,便又回家了。
这一进门,可是把鼻子气歪,叶敏青不知从哪里学来的本事,穿着戏服在霍宏面前搔首弄姿,小腰生怕扭断了,而霍宏笑得满面通红。
算起来,霍宏是叶敏青的远房叔叔,她这做婶婶的,当时即傻眼了。
缓过来张口便叫敏青狐狸精,让她卷铺盖走人,被霍宏当即赏了个嘴巴。这不,家门刚进来,又哭天抹泪地回娘家了。
孟澜沉重道:“我说怎么连你们三叔都消停了。潮止,好孩子,你告诉祖母,那日你还对她说了什么?”
“孙儿没说什么啊……”他也十分震惊费解,“若是有,那便是劝她多为自己打算,不要追悔莫及。”
“她倒是真为自己打算了。”
第39章 剑冢
萧子津被关押着, 身旁时刻都有带刀小卒看管,没有办法耍花招。不过除了不满意眼下的待遇,他心中是不急的。
来时, 父亲曾为他部署,令兵分两路,间隔一夜行进, 中间只留斥候往来。
开始,萧子津认为此行并非对敌, 颇为多此一举,就连他的四个哥哥也以为大可不必这般小心。
萧国公只是说:“有备无患。”
如今看来, 父亲果然老辣。
萧子津闭目假寐,天没有亮, 就听到大军外出的声音, 直今都没有回来,算一算时间与路程便可以确定,他们与后路大军相遇了,多半被困住了。
这是个好消息,说明北府军的战斗力远不及传言强。
萧子津并没有想到,其实是两拨人都不想对同胞拔刀,左右为难, 反而无法速战速决。
当下,李勖、司马葳据中, 柴二、黄有德据右,护着民兵及他们的家人来到一处山脚下。
“左路留了个口子,怎么办?”
柴二道:“不急,我补上。”他们带出京师的将士数量有限,无法部署出完美的阵型。
司马葳看出李勖面色很沉, 问道:“殿下怎么了?可是担心守不住?”
对方守将姓宋,单名一个冉字,是已经死去多年的大将军刘柄傲的亲授徒。
刘柄傲供职兵部时,曾是李勖的兵法老师,二人相交甚密切,李勖知道刘柄傲一心想要为国守边,使戎人永不犯境,是以,八岁这年亲口为老师求旨,恰逢用人之际,陛下与内阁商讨几日,终于恩准,对刘柄傲委以重任。
而在宋冉眼中,正是李勖间接导致了师傅的战死,眼下对垒,必会死命纠缠。
宋冉的出现,绝非巧合,并不是萧子津的脑子可以想到的战术。
纠缠,李勖是不怕的,只是这样一来,就要浪费许多时间,再想追上齐军就难了。他什么话也没有说,面上凝了一层霜雾。
宋冉人在不远处,久久没有下达命令,棘手处在于,那人是太子,伤了分毫,他丢了脑袋好说,身后的众将士也会负罪。
他来时是知道会与李勖对上的,只是没有想到,对方竟会为了一群民兵而抗旨到同室操戈。
他注意力集中起来,短促道:“放火……”
身边的副将急出冷汗:“将军糊涂了,太子在那边,万一伤到……”
宋冉面容冷静:“你没理解我的用意,且仔细看,他们左路是不是空虚,在佯装羽翼,只要对方乱了阵脚,其势自破,那时就是我们机会。”
“好像真是这样。”
“看,他们上排弩了,后退。”司马葳指挥着石文等人向后退去,见远处寒光一闪,忽道,“不,是火,他们要纵火,殿下。”
李勖微微点首:“他想逼我们自乱,告诉柴二盯紧。”
命令完,愁眉未展,他太知道局势是不利于自己的。
即便北府军顽守,待追加的圣旨下达,他也不能继续带领身后的人抗旨,不能至更多姓名不顾。
降,只是时间的问题。只是民兵呢?为大梁守下六州的民兵,真要置之不管了吗?
石文与兄弟们冲了出来,吓怀司马葳:“找死吗?”“将军,战死弟兄的衣冠冢不能烧啊,扑火,快救火啊!”
司马啐骂了一口:“不争气的,你都说了是衣冠冢,烧了就烧了!”
李勖眼波横扫,入目尽是烟尘滚石,道:“提上你们的剑。”
“太子要做什么?”“跟我来。”
宋冉发现,对面大军忽然动作了,还当是终于要露出左路空虚。
下一刻,却发现,岂止左路,李勖好像放弃了全线,往山里走去。
“将军,他们想藏进深山?不能够吧,太子怎么也该听说太祖与戎人祖先那场战役,入山绝对是自困的选择。”
不几时,只见北府旗帜在丘顶高升数寸,迎风招了一招,似在向他们示好般。
“将军别去,我先且探一探,他们在诱敌深入。”宋冉什么场面没见过?
再说,他并不相信李勖会杀大梁的一兵一卒,那样无异于叛国,当下右手高举,下令进军。
山非高山,不久就到了山顶。
宋冉身立高头大马,甲胄染寒,落叶纷纷,经风凌乱,他冷冷道:“臣,陇右道行军司马,见过太子殿下。”
“恳请太子准许臣行陛下旨意。”说着,右手高伸,迎风扬起了圣旨。已经到了这境地,宋冉知道,是时候亮出它了。
李勖下马来,面色无波无澜:“当然,但在此之前,我想请将军,与身后的将士见证一件事情。”
宋冉想,这么许多都走过了,没什么忍不了,冷肃点首:“臣等太子至黄昏。”
李勖微笑:“够了……”
说着转身,面向民兵道:“拔出你们的剑。”
石文等人已知大限将至,都沉默地不发一言,眼前这人身尊命贵,愿意护他们到这地步,就是令他们自刎以全尊严也认了,只是若有来生,他们不想再为大梁人。
千余柄剑,整齐出鞘。
石文的小儿子如今不足八岁,也提起父亲多年前赠的木剑,学着父亲的动作拔剑,却被母亲严厉拦下,母亲将他搂紧怀中,捂着面哭起来。
李勖命令:“插入你们脚下的土地。”
有人稍做疑惑,不久却还是衣言而行。
李勖朗声开口:“过去,你们护北郡百姓十载,惧怕过,哭泣过,懦弱过,逃离过,也曾力有不及,也曾溃不成军。
但你们仍然选择拼杀,你们是这北郡六洲独一无二的战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