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说这是我的使命,那便是吧,但如今我要回家了,因为我还是一个女儿,一个妹妹,我还有其它使命。”
她的语气平静如水,将这女人勾勒得仿佛没有感情,但每一句话,离不开家人二字,又是那样深情。
当听到她说,自己是个女儿,是个妹妹时,百姓还是不愿承认地心疼起她来,因为他们想到自己的家人。
李勖眉宇的昭朗万古不化,如今却平添一分隐晦的沉寂,他目光深锁前方城楼,蓦地右手一挥:“就是现在,骑军,出!”
百姓怔然之刻,忽略了身边的威胁,与背后的军队,然而反应过来,骑军已风驰电掣地横亘在他们之间,有些人甚至被缴去武|器!
他们恼怒,懊悔,却也不可否认,已经动摇了战斗的决心。
梁军未伤他们分毫,自己也幸免了一场可能的伤亡,都已经这样了,便…如此吧。
只见领兵者乃一玄衣男子,立于马上,举手投足莫不透着果决潇洒。
李勖多日来将林风眠的遭遇通通归于皇室,归于自己,无以名状的愧疚之感压得喘不上气来,方才林风眠那三箭,仿佛将他一同点亮,他终于知道,她不似想象中脆弱。
一旦想通这一点,少年即又恢复了往日的神气,划剑成圈,面前那杆不知何时被何人竖起的北齐旗帜,应声而断。
作者有话要说:
李勖现在对林风眠还不是男女之情哈,更像是一种强者的担当,后面这种感情会慢慢变化。
另外李勖这里还年轻,后面大起大落等着他,帮他变成一个更强的人。
第6章 谷地
许多人注定在这夜不眠,而眼下的小城已经沉沉睡去,就好像方才的闹剧与混乱从没发生过。
人群散去后,万籁俱寂。
梁军深以为戒,立刻进行了更为严格的布防,当地县丞收到消息后,诚惶诚恐地安排人手前来交接。
毕竟天一亮梁军就走了,这里的生活还要继续。
经过这么一折腾,林风眠反倒没有困意,索性攀上高高的城垣,就地坐了下来。
这,算是告别吗?
算吧。
至少她想不到任何理由再回到这片土地了。
前世最后那八年,她都是在梁国度过的,世道不太平,战乱纷纷,连出门都成困难,若说真实且太平的‘生活’,最后的时光,却属于齐国,穆简成未即位的那几年。
上辈子她一直盼着穆简成能把她接回来。自己也深信不疑。
此刻终于意识到,是告别的时候了,心中有什么东西放下的同时,不可否认也有一丝落寞。
“太子,您慢点!”司马葳刻意压低嗓子,好像不想惊动谁,却还是引起了林风眠的注意。
最先发现林风眠的,是随队伍归营的排头兵。
随后他立刻禀告了伍长,伍长禀告黄有德,黄有德告知司马葳,司马葳赶紧将李勖请来。
原因很简单,被万人讨伐,没有任何一个女子经受得住,他们喜欢林风眠,打心眼里怜爱、心疼这个姑娘,不想看到她轻生。
今夜之前,李勖也是这样想。
她来不及细思,李勖凛然走来,铠甲加身,显然刚处理完军务就急着过来了,长剑紧紧按在身侧,硬是没有发出半点与铠甲摩擦的声响。
两人高低错落地对视良久,少女着素裙,衣带飘飘,容光清媚,她望向月下男子,何尝不是同样的年少清怡。
半晌,两人皆是无声一笑,因彼此懂得。
经此一事,她终于知他一心维护,他亦知她的坚强释然。
司马葳不放心,在旁边小声道:“太子你站着别动,跟姑娘唠点家常转移注意力,一会儿我从旁便摸过去。”
“先别管姑娘愿不愿意,救下来再哄。”
不料李勖一旋身,跃至墙头,竟就这么与林风眠并排坐了下来,那柄从不离手的宝剑,随意一搁。
“去告诉黄有德别守着了。”
“太子?”
他一昂头:“去。”
林风眠失笑:“他们以为我会从这里跳下去?”
“大不了我再接一次,反正又不是没接过。”
往日的李勖是敏感缜密的,可身上总也透着不符合这个年龄的沉重,今夜扼杀了一场潜在的风波,且多日悬着的心终于放下,一时间竟流露出来几分大胆,几分霸道。
他说这话,大有她跳几次,他便接几次的架势,林风眠不觉得好笑,反而心中暖意流淌。
“我知道太子的担忧,不然不会命黄有德陪着我,约束我来城门这里,”她道,“入这受降城后,你就担心我经受不住打击。你们对我的好,我都记着。”
她说完,李勖瞬间有些羞赧,不错目地凝着投在地上的影子,久了,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虽未处理过相同的情况,可他见过负隅顽抗后难逃兵败自缢的公侯,也知道哀帝并非善终,而是被父皇逼死。
“我的第一任少师是大将军刘柄傲,他没有守住北郡六洲,戎人占领阵地那刻,他就是从城楼跳下去的,那道城墙比这里的高,”李勖声音寂寂,望着脚下,“那年我九岁。”
“我不会,”她道,“只要这世上还有一个记挂我的人活着,我就不会去死。”
李勖看过来,这时女孩儿正轻轻颔首,额前蓬起一团可爱的绒毛。
“每个人都有于他而言最重要的事情,为了这件事情,什么都会克服,我只有活下去,才能见到家人。”
才可以让他们幸免前世的灾难。
“太子你的老师他很可敬,之所以选择结束自己,并不是他懦弱,恰恰因为他很坚强,
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就连生命也给了这件事。”
这一刻,李勖觉得自己曾经的想法多么可笑,她何尝不是一样坚强,遂仰头看了下天,笑道:
“诚如姑娘所言,李某也是这么以为。”
林风眠于是想到,前世曾问起李勖脸上的伤,他浑不在意地说:“凶神恶煞正好,上阵能吓退敌人。”
梁国的山河,在他心中的分量,无法估量,有朝一日,若连大梁都抛弃了他,他又会否坚强活走下去?
高山丘陵无垠,刚刚北上的时候,她诧异世上竟有景象辽阔至此。
远方谷间倏尔光芒一闪,在这星海夜色里并不明显,却恰好闯入林风眠的眼睛。
那里,千松谷地。
“太子你看。”
李勖起初不明所以,但是很快,目光也锁定在了林风眠手指的方向。
二人同时静默,半晌,火光再次出现,同样一闪即逝。
“按照常理,不是在山里过夜的猎户,就是巡查的守兵,那片谷地归齐国管理。”
“不如我给你讲个故事吧。”林风眠淡道,
“穆简成,就是齐国现在的汗王,过了今年冬季,才满十九岁。”
李勖侧头看她,她则继续:“一年前,穆简成束冠,穆离将千松谷地赏赐给了他。”
“恩,”她停了一停,指着远方,“就是这片山林。”
“比他年长的哥哥们,在束冠这日都会得到父汗的封地,往往是一座城池,譬如大王子,如今的右贤王慕容准,得到的是一整个县。”
“可是穆简成只有这片山谷。”
她的声音平静得像是在讲述一个遥远的人。
“那时许多人嘲笑他说果然只是个义子啊,封地都没有他的分。”
李勖双手撑在后方,身子向后仰去,如此,眼前的山河愈发渺远,穆简成即位前,蛰伏隐忍,他是知道的。
“不过令人意外的是,穆简成欣然接受,这之后继续兄友弟恭,孝顺长辈,与平日没有两样。”
“当年迎亲队跨越南北地界时遇到戎人的袭击,便是由穆简成带队阻击,听说那批戎人被引入谷地以后再也没有走出来。”
林风眠的讲述平铺直叙,然而李勖却逐渐严肃起来,整个身子坐直,双眸犀利凝视远方,一瞬不动。
林风眠没有告诉他的是,前世梁齐决战前夕,穆简成遭遇梁国与戎人的埋伏,一度与他的十万精锐消失音讯,阵前乱作一团,半载过后在此地横空出世,已经没人可以抵挡他的攻势。
彼时林潮止尚未以身殉国,她向兄长追问穆简成的下落,林潮止只道“想不到穆离留给义子的竟是世上最坚固的盾。”
千松谷地,到底藏着什么?
李勖自墙上一跃而下,朗然一笑:“多谢姑娘指点了。”
林风眠迎着他:“不谢。”
李勖转身,大步流星离去,不几时却又折了回来,道:“高出风冷,林姑娘还是下来吧。”说着,竟伸出手来。
林风眠一时出神,自己多久没有将手放心交到他人手中了?他仍旧坚定,丝毫没有将手收回的意思。
也罢,林风眠凤目轻敛,将手递了过去。
作者有话要说:
啦啦啦啦~
第7章 对望(捉虫)
受降城内终于偃旗息鼓,黑水之北,齐国新汗穆简成的大本营内,却操起了干戈。
慕容准扣着少兵的下颚,恶狠狠道:“大汗决定与梁军交战,如今他自己不在营里?”
“是…是真的右贤王,”少兵道,“方才梁人偷袭这里,弟兄们损失惨重,大汗咽不下这口气,带兵去追了。”
“哦?”慕容准挑起眉梢,尽量表现得不动声色,“他倒是不如从前沉得住气了。”
原来人都是一样的,当得到他想要的,便失去警惕,而这时,正是别人的时机。
“王爷,大汗若没有把握,断不会追的。”
“狗东西!”慕容准将人一脚踹开,“倒是忠心护主。”
“我与你们大汗有话说,就在这等着了。”说着,拔腿往帐内走去,那少兵豁然抬头,激动道:“大汗留下口令,军营重地任何人不得进入!”
慕容准不理他,少兵却愈发刚硬:“右贤王!请您离开此地,别为难小的!”
慕容准倏尔止步,面目阴霾:“真啰嗦,不妨实话告诉你,我不仅自己进,还会带人进,”遂提高声音,“进来吧!”
言毕,只见无数全副武装的战士试图冲破守军的防卫。原来是有备而来。
莫约一个时辰之前,探子来报穆简成的阵地遭遇袭击,这种事在以前也偶尔发生,因而慕容准并没有往心里去。
但是再探却得知,对方带兵之人,正是李勖。
如此,就有意思了。
李勖素来用兵之神,绝不会打没有准备的仗,那么他与穆简成谁会占上便宜,还真不好说。
一番焦灼的等待后,三探来报,齐营损失惨重,穆简成也失去一贯沉稳,倾骑军之巢追击,这正中他下怀!
后方空虚,前方两败俱伤,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轰地一声巨响,营门洞开,右贤王所率队伍蜂拥而入,慕容准阴晴不定地笑了笑,如今万事俱备,只待那个人自投罗网。
紧接着,又是轰然响动,越来越多的人马跟了进来,慕容准昂头欣赏这场完美的部署,笑容却渐渐地消失了。
因为他看到的人马远远多于自己的安排!后到的队伍没有继续入营,而是将先到者紧紧包围在内部!
怎么回事?
那人倾长而沉默的身影立于马上,从不远的山丘缓缓走来,暗夜中宛若修罗。
那道嗓音平静、冷漠,与慕容止记忆中的穆简成稍有出入,这令慕容准稍微恍了半刻的神智。
“大哥,”穆简成道,“没想到你这么瞧得起我,把三成骑兵都派来了。”
待反应过来,慕容准脸色骤变,狠厉道:“穆简成!你阴我!”
穆简成轻轻吐气:“实在不必。”
“凭你汉人生的野种,也敢羞辱我?!”
说着从袖子里掏出冷焰火射向空中,“我还当你赔了夫人又折兵冲昏头脑,是我失算了。”
“像你如此冷血之人,新婚妻子都可利用,哪里有心?今日你若不想损失再惨重些,就识相收手。”
“你,是不是在召唤他?”穆简成后退一步,整个人走进火把照不到的地方,只留下一道挺立的侧影。
看到埋伏好的大将出现在这里,慕容准惊得说不出话来,半晌后听穆简成幽然道:“方才练兵,路过你附近的营地,知你找他,所幸替你带来了。”
慕容准带前锋开路,副将在后方等待时机,是事先商定好的计策。
“你的副将已经倒戈,现今大哥手里这支队伍是我的。”
“穆简成,你这样做就不怕族长族老们嗤笑?!”
前世为博一个贤名,穆简成的的确确隐忍良久才从右贤王这里拿回觊觎已久的骑兵,但是重活一次,他突然很累,真的很累,他只想快一些丰满羽翼,把林风眠接回来,至于外人的眼光和批判,他不在乎,更懒得伪装下去。
反正天下早晚是他的。
“好,算你狠,”慕容准点头道,“但是你别忘了,我的七成兵都没有来,他们的族人世代忠于我母族,永不背叛,今日我若战死抑或被囚,他们穷毕生之力,也会为我报仇。”
这威胁,明目张胆。
“谁说我要杀你?”穆简成却勾唇一笑,一字一顿道,“右、贤、王。”
这三字自他口中说出,使人不寒而栗,望进那对永远也看不透的眼睛,慕容准忽地领略到他的用意。
是啊,只要自己还是右贤王,还握有草原上的一分布政之权,穆简成就仍是那个友爱兄弟的新汗,那些墨守成规,或是野心勃勃的臣子们,仍会尊他为王。
他算准了自己不舍这份权力,算准了他的生性,才敢如此大胆一搏!
慕容准紧咬牙骨,额头青筋突起,半晌无言,除了接受穆简成指的路,别无第二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