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早被西林军队不知不觉堵死了退路,文森特已无路可退。
上回试探性的突围行动差点耗去最后一点士气。
他想不通,自己面临的敌人、现在被尊为女王的伊薇尔·莱诺,才分别不到一年,比他印象里认识的那个十六七岁的小姑娘要成熟太多。
她像伊薇尔,可又万分陌生。
与他同台对弈的分明是一个手腕老道、心狠如石的布局者。即便面孔年轻,远远一望,举手抬足间业已窥见岁月在肌肤下暗流。
一个自小生长在深宫之内的贵女,突然熟悉征战之事;凯撒意外亡故,她接手西林的事务却异常熟练,俨然一位饱经锻炼的领主;西境地域险峻、家族盘根错节关系复杂,她怎可能在短时间内处理平衡,兼以摸清各地所产武器铸造所需的原料?
太多谜团笼在他眼前,无头无尾的线索庞杂交错,缠成一个不可能解开的结。
或许是能解开的。
但是答案太过荒谬,文森特没有勇气往下推得。否则,会推翻他生来的一切认知,连同他自己的存在一齐否定。
……真的是自己在与伊薇尔交手?
还是某个人躲在黑暗中探透了自己的心理,利用各种因素作势,因势利导,来操纵他的行为?
他好像窥破了什么不可说的秘密。
冷汗浸透文森特后背,他的脸刷地失了血色。那个可怕的猜测不顾阻止在脑中越发成熟。
有一个近乎神明的存在,站在他身后、站在更高处,借他的手与眼,俯瞰棋盘,操纵捭阖,肆意玩弄这个世界。
文森特抬首,扶着窗框朝天问道:“……是……你吗?”
回应他的只有淅淅沥沥的雨声。
顺风飘入屋中的雨丝沾湿了文森特的鬓角,丝丝缕缕的墨发胡乱贴在鬓边。眼角像极了海伦娜的妖异晕红越发深了颜色,他碧瞳眦裂,流下一行血泪,厉声质问虚空中此时俯瞰人间的操纵者。
“为什么?!”
他知道,那个人一定听得见。
溯世书外,长着张与他一模一样的脸的男人嗤笑。
“不过一介傀儡玩物,也敢问命。”
乖乖按照准备好的剧本走下去不就是了,棋盘上的棋子也有问命的资格?
艾斯本撇嘴,摸了摸一侧手臂,抚平差点暴起的一层鸡皮疙瘩。他眯起一只眼虚虚瞟向正在细心查探他妹妹情况的凯撒·卡文,暗自感慨,比起操控人心的理智者来说,玩弄人命的疯子反倒更加安全。
至少后者还能分辨他什么时候正常,什么时候疯癫。
瞥向独自一人仰望星辰的加缪,艾斯本觉得自己第二进这鬼地方确实不冤。
王城以南以及西林北部坚守城市的民众自主北上,与沦陷城市中幸存的逃难者自主聚集,从四面八方赶来,为处在拉锯战中的城市提供食物与新的战力。西境铸造的第二批武器在部分远海船只的帮忙下抵达各城。
意图守望支援的兰顿军队失去联系,被迫圈地为牢,各自为战,为性命做最后的负隅顽抗。市民、农民组织起护卫队,操起所有能伤人的武器,斧头、镰刀、长矛、菜刀、□□……以鲜血祭奠亡土之仇。兰顿陆军霸主之名也非虚传,单兵作战素质与服从程度远胜崇尚自由的西林,更何况不曾经受训练的平民。
然而兰顿终究人数有限,他们不仅疲于看不见希望的战斗,睡梦里还要防备是否有西林人从哪个不知名的角落里扑上来,要喝他们的血,吃他们的肉。一日又一日,重复地拼杀搏斗,没有足够的食物,刀剑用至卷刃,破败的住屋,阴冷潮湿的环境,渐渐凋零的战友……
被囚困于西林,不得回返,不得前进。
躺在集体帐篷里的年轻兰顿士兵睡不着,睁着空洞洞的眼望向帐篷顶部,轻声问他的上级:“长官,我们可以活到回家不?刚来这破烂泥水坑的时候接过一次家信。信上说,我妈妈的病治不好……后来西林人把咱们交通线断了,一封信也来不了,我还想活着回去看看她。”
今年刚十七岁的埃拉还抱着年轻人独有的希望,执着地问着明明知道答案的话。
他口中的长官蹲在帐篷口抽烟,一只鞋踩在帐篷外的水坑里。
眉目坚毅的中年男人抬头望望灰天,吐了口烟圈:“小孩,再睡会。睡着了好做梦,梦里今晚咱们就到家了。”
一场小小的雪铺了满地浅薄的白,混合雨水,连半天不到便化了个干净。男人从鼻子里喷出一团烟,把他整个人罩在雾中,好做一小会梦。
啧,西林这破雪,太小气,和那群水鬼一样娇娇弱弱的,比不得兰顿大。
兰顿冬天的雪大起来能把靴子给埋了,那才好玩。
“回家啊,等拿了工钱我要给家里的几个坏小子们买漂亮的花灯,带他们上万灯节玩儿,怎么说也不能被隔壁迈尔斯家比下去……”
“……埃拉,睡吧,梦里就到家啦。”
决战那日终究到来。
你们没有掩盖自己的行踪,大大方方摆阵托伯城下,但围不打。
城内已人人自危。
陛下没有布置任何战斗,他甚至特地下了死命令,绝对不允许开战,不允许再有一个人擅自出城牺牲。托兰焦躁不安地在城主房间外来回走动,不清楚里面到底发生什么,外面又将要发生什么。
“布兰奇。”
长跪于地的骑士长以沉默拒绝了他向来一力服从的陛下。
文森特无奈叹息,转身走回布兰奇身前。布兰奇垂头无语,盯住自己的脚尖,弓起的膝盖与脊背回答了所有态度。
忽然,那枚象征着教皇身份的红宝石戒面的戒指“当”地落地,布兰奇瞳孔收缩,晃了一晃。
接着,透过垂下的发丝,他瞧见法冠被它的主人脱下,搁在一旁小几上。
象征身份的华丽金色外披飒然飘落。
布兰奇不可置信地抬头,他全身都在发抖。眼前站着的人褪去了一切能够象征教皇身份的物件,同年少时一样温柔。
文森特浅笑微颦,摊手道:“现在可以听进我的话了?”
难得有了年轻人的肆意。
“陛下……请您不要……”
不要什么,不要任性?这个词适用于文森特·休伯特?布兰奇说不出口。
“布兰奇,你还记得吗,我带夏佐前去见爱德文·莱诺的那晚,你与我说,‘大人,我只忠于君主,无论是哪位君主,我都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服务于他’。”(72章八周目阴谋)
“是的,陛下。”
“真抱歉布兰奇,现在新的君主即将出现,你该另择良木。”文森特俯身拍拍布兰奇的肩膀,像在安慰一个孩子,“我本想一展宏图野心,却没想到资质愚钝、贪多反失,最后落得一个国家分裂的下场。”
“这是我赎不清的罪过。”
“别闹别扭,布兰奇。时间不剩下多少了,得安排好你们的去处我才能安心。至少最后一次交谈得毫无遗憾地结束,对吧?”文森特跪坐在地,顿了顿,继而轻声道,“我并非没有想过反抗,只是已经没有必要造成更大的伤亡。战士们都想回家,伊薇尔毕竟生自兰顿,只要我死了,单独他们的存在不会与她产生利益冲突,俘虏能得到善待。”
“陛下,您难道将希望寄于西林女王?!”
文森特掸了掸身上落下的一缕发,轻飘飘道:“我和她是一样的人,只会做对自己来说利益最大化的事。等我消失,兰顿迟早是她的囊中物,何必多起杀戮。”
“……”
“位置与责任并行,‘高贵者尊位难保’。我得去履行当年在神明前发下的誓言,将一生献于我所忠的事业。”文森特扶起布兰奇,温言道,“你要到她身边去,同你当年说的一样,像效忠每一位君主那样效忠她。伊薇尔一定会珍惜你的忠诚,我知道的……至于托兰,由于我的拖累,他可能不太适合再混迹皇宫,还请你往后多加照顾。”(65章八周目成年礼)
“……”
“等会请拿着我的手敕,前去城楼通知费利,让他久等了。托伯城愿意投降,城门大开,夹道列兵,以迎西林女王入城。”
骑士长喘息几声,答了句不成调的“是”,尾音颤颤。
“最后一道命令,布兰奇。”
文森特忽然敛了神色,不容侵犯的威严重现。
无需权杖加身,布衣散发也君王。
布兰奇精神一震,并腿立正高声道:“是!陛下!”
“万分感激你的陪伴,布兰奇。”文森特朝布兰奇深深鞠了一躬,环肩而抱,然后松手,“好好活下去。”
“去吧,去找费利。”
快点,别让他反悔,快去吧。
文森特目送他走远,而后亲自翻箱倒柜,搬出一瓶原主人藏在深柜中的葡萄酒,取了两只杯子各自满上,偶尔望一眼窗外。
仿佛在等一位老友来。
布兰奇捂住脸,转头冲出了密闭的屋子,他害怕下一刻自己会哭出来,把场面弄得不成样子。
见门从里面打开,托兰急急迎上,想要拦住布兰奇问个清楚。
“走开!”布兰奇一把推开挡路的家伙,忍下鼻间酸楚,闷闷道,“别误事!”
托兰摸摸后脑勺,不敢跑远去追,万一陛下召他呢?
“托兰。”
正想着,屋内遥遥吩咐道,“回去休息吧,不用等在门外了。”
“是,陛下。”
你骑高马缓踏而入,四下张望。两旁脏污消瘦的典型兰顿汉子裹在铠甲内,或畏惧或好奇地望着你。
“那个女人就是西林的女王,是吧?”
“她没长恶魔的角,也没长比铜铃大的牛眼。”
“还挺好看。”
“……闭嘴吧,你们不知道吗,那位陛下父亲是爱德文·莱诺陛下!”
“行了,你们难道真的不清楚西林女王未嫁人前是我们的公主殿下?”
“拉倒,我一个平民知道那么多干什么……”
“这听起来简直荒谬!”
西林士兵的队伍跟在你身后,长蛇一般有序入城。一路走下,心情莫名复杂。
你分明是兰顿的公主。
爱德文一定不会想到,他的女儿会将他最爱的兰顿搅成一团乱糊。
哈里顿策马于后,看了看四周情况,小声问:“陛下,您怎么轻易答应了,不怕是埋伏?”
你拽紧手中缰绳,扬起下巴朝向高耸的城主宅邸,示意道:“你看。”
有人穿了金边白底的长袍孤身倚在高楼窗边,见你来,微微笑了,举杯遥敬。
熟人从宅邸中出来,是托兰。他俯身行礼:“殿……女王陛下,陛下希望您能单独与他一见,但若不放心,他不强求。”
你点点头,只唤萨拉随行,让老司各脱带人接管城市。
本以为最难打的仗却最平和。
托兰进屋后收了避雨的风帽,点起蜡烛,引你绕过层层台阶,登至顶楼。
他推开门,哽咽道:“您请。”
你想了想,犹豫再三,还是将萨拉留在房外,独自穿过数个隔间。
二人事,二人了。
昏黄的光线里,你停了脚步,瞧见了屋内唯一一抹清雪般干净的亮色。
“一起喝一杯?”文森特四指齐并,示向小几上的托盘,其中留了另一杯满上的酒,吟吟道,“很久没有这么近看你,变漂亮了。”
你靠在门框上,懒懒望他,哼了声:“噢,你落魄了。酒里无毒?”
他一饮而尽,然后再动手满上:“怎么敢,那是留给我自己的东西,轮不上你。”
“我有事求你,定然得让你活得好好的。”文森特见你拿起另一杯酒,继续闲散说道,“况且大势已定,没必要再下暗招。”
你施施然跪坐在他对面的软垫上,抿了一口,问道:“什么事?说说看。”
他盘腿而坐,捏着雕花小杯分外惬意闲适。
“我喝下的毒药会慢慢发作,过一会从脚下开始变冷变硬,到腰间,再到前胸,最后如同入睡一般死去。它是种不错的好药,死的时候很干净,表情不至于扭曲。”文森特揉揉你的脑袋,开玩笑道,“死相应该不会吓到你。”
“我想离开的体面些。”
你好奇地倾身凑近,细观他唇边酒渍,仰头问:“什么好药?还剩下多少,不如送我?”亲密无间,语调轻松,仿佛是个在听情人讲故事的无邪少女。
文森特大笑,他弹了一下你的额头,道:“你用不上,我也不希望你有一日会用上。否则对于兰顿来说可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过既然你想要,我大方点也无妨,毒芹水而已。”他嘟囔着从怀中掏出一个小瓶,上头特地系了灿黄色的丝带,“就知道你会要的,这个结打得不错吧?送小公主的东西太难看可是会惹她生气啊。”
你抿了抿唇。
“好了,继续刚刚的话题。”他声音转轻,转头望向窗外飘雨,染了三分失落,“我想拜托你伊薇尔,等我死了,把我的尸体运回兰顿皇城,到了皇城以后,随便葬在哪都好。要是它发臭了,你扔到乱坟堆去也行。””……就是别留在西林。我不喜欢这儿,雨太多了,听起来很寂寞。”文森特呼出一口气,笑眯眯朝你举杯,“要是送到了,自然会有回礼。”
“听起来不错。”你再抿了一口杯中物,“迟来的礼物……由谁交给我?难道你想半夜从坟地里爬起来找我算账?”
他晃晃酒杯,摇匀泛起的亮波,狡黠道:“布兰奇到时会给你的,算是给你的小礼物,用以祝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