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院里的风总带着股西药的呛味儿,有骨瘦如柴的老人坐着轮椅从病房中出来。
沈昼叶见到老人就想起父亲,触景生情地担心起陈啸之,便偷偷跑去病房瞄他。她主要是想看陈啸之睡着了没有:如果他睡着了,就去床边,偷摸坐一会儿。
这是十五岁的沈昼叶对救命恩人的担心挂念,可她不愿触碰到恩人的霉头。
——病房中,陈啸之还没睡。
他仿佛在等什么人似的,没在看书也没看电视,坐立难安,甚至起来走了两步又躺了回去,尽是焦躁之色。
然后他朝门外看了一眼。
那一眼不要紧,沈昼叶正在门边偷窥,差点被他看到,立刻吓得够呛。
于是欠了人命债的小欠债鬼逃跑似的逃回病区角落,屈辱地缩在角落,等陈啸之睡着,再进行自己探病的流程。
——陈啸之,如果能对我有半点好感就好了。
十五岁的沈昼叶悲哀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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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宝宝,你等他睡着了,再去探病。”
沈妈妈这样说。
因为这样不用碰面。
下午四点多时,夕阳开始斜沉,流金般的光洒满病室。
——他应该是没等到他想等的人的。
沈昼叶想。
到了三点多时,陈啸之等人的痕迹越发明显,他看表,甚至眺望窗外,打开窗户往外看——可是并没有人来探病。
最终,四点时,他放弃了挣扎,卷了点被子,睡着了。
沈昼叶确定他已经睡熟后,便和护士知会了一声,提着果篮和自己亲手熬的排骨玉米汤走进他的病室,将两者整齐地放在了陈啸之的床头。
陈啸之床头都是来探病的人送的礼物,花花绿绿五花八门,他最讨厌的那个转学生送来的果篮和保温桶看上去平平无奇,泯然众礼之中。
沈昼叶:“……”
沈昼叶虽很想在陈啸之床前坐一会,可是她却不想和陈啸之面对面,再触他一次霉头。
毕竟他刚刚等人时看上去就很焦躁,耐心值不足……
再说了,谁知道陈啸之有没有起床气?
于是,十五岁的沈昼叶便站在床头,在夕阳和微风的吹拂中,对睡过去的陈啸之小小声地道:
“班长,我先走啦。”
第22章 沈昼叶想来看救命恩人,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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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下午陈啸之父母一直不在, 沈昼叶连道谢都没有办法,但是却还是给陈啸之和他父母留了张认真的便条,告诉他们自己曾经来过。
而沈妈妈那天回来得很晚。
她是去道谢的, 回来时却记得给沈昼叶带了新书包, 装在个大袋子里。
“收拾东西吧, ”沈妈妈疲惫地道:“宝宝,明天还要早点去上学。”
沈昼叶拎着新书包就要进房间,却突然冒出头来,问:“妈妈,赔偿的事情谈的怎么样了?”
沈妈妈说:“硬塞上了。”
沈昼叶:“……?”
“他们死活不要, ”沈妈妈将自己的外套挂在门口:“那对夫妻都是好人, 一直推辞, 说他们不差这点钱。”
沈昼叶愣了下:“诶?为什么?”
沈妈妈道:“一方面是他们真的不差钱。毕竟他爸妈能搞定一间301的VIP单间病房。”
沈昼叶奇怪地问:“那个病房很厉害吗?”
“很厉害了, ”沈妈妈笑着道:“那医院有多么一床难求你知道么?”
沈昼叶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
“另一方面是……”沈妈妈勉强地笑了笑:
“……他们看我们孤儿寡母的。”
——孤儿寡母。
“但是那钱妈妈塞上了……”沈妈妈说着走进浴室,声音逐渐缥缈:“咱们不差这个。而且无论怎样都是心意, 他家儿子救了你, 如果没有他的话……”
沈昼叶楞了一下,不知说什么。
她只是觉得风有点冷,犹如她不熟悉的凛冬将要降临。
沈昼叶最终轻轻嗯了声,拎着书包回了房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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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假期结束的第一天,陈啸之没有来学校。
全班几乎都在讨论陈啸之被人捅了的事儿,毕竟不是每个人都会遇到一个假期里被小混混捅了几刀的同学——然而同为受害者的沈昼叶因为没有被捅的缘故, 反而不是很受重视。只有中午时一个同学和别班争论时,将在玩贪吃蛇的沈昼叶叫了过来。
“沈昼叶,你是在场的。你告诉他,”那同学靠在教室门边,对沈昼叶愤愤不平道:“陈啸之是不是躺在ICU生死未卜!”
被无辜拽来的沈昼叶:“……???”
那个同学朝另一个吃瓜群众一指, 说:“这个家伙非说陈啸之被捅死了。”
……所以这故事到底被传成了什么样子啊?!
沈昼叶诚实地说:“昨天下午我去探病的时候,陈啸之在和别人一起玩超级马里奥银河,Wii的那个。”
那俩人:“……”
“ICU我不知道,但是听那个笑声,”沈昼叶谨慎地推测道:“他用左手玩得挺好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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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学后,沈昼叶没有马上回家。
她去附近花店买了点几支浅粉香石竹,以鹅黄的纸包了起来,跳上了一辆她没上过的公交车,背着沉重的书包,抱着一束花,在夕阳里靠窗坐下。
去军总医院的道路被堵得水泄不通,接着车猛地一停,有几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上了车。
沈昼叶给他们让了位置,抱着花,晃晃荡荡地扯着拉环,一路站到了医院。
天越来越冷,白昼也就越发的短。
沈昼叶到医院时天都快黑了,她跑去陈啸之的病房,想把花插到他的病床床头,顺便把装汤的保温桶拿回来。
结果沈昼叶刚一出住院部病区的电梯,就撞上了她同桌。
和她同样背着书包的魏莱:“……”
沈昼叶:“……???”
魏莱震惊道:“你怎么在这?”
沈昼叶见到自己的同桌也吓了一跳……毕竟她没想到连今天来探病都能见到熟人,磕磕巴巴地问:“那你……?你来这里做什么?”
魏莱嘎几一敲沈昼叶的脑袋:“潘老师让我给陈啸之带作业,你忘了?沈昼叶你这个小混蛋,要过来探病怎么不跟我一起?”
老师好像确实说过……
沈昼叶十分不好意思,小小地揉了揉自己的脑袋。
“算了。”魏莱叹了口气道:“我先溜了——我还得回家写作业呢。”
沈昼叶喊道:“诶等等!!”
魏莱按住了电梯:“嗯?你说。”
沈昼叶揉了揉被敲红的额头,犹豫着问:“……他、他醒着不?”
“……”魏莱死鱼眼道:“那不然?你问这问题干嘛,想看他睡觉么?”
沈昼叶抱着花站在电梯口,一听陈啸之没在睡觉,立刻心中咯噔一声,暗暗叫苦。
——没办法了。
沈昼叶垂头丧气地抱着花去护士站,想找个护士转交,可是在她经过陈啸之的病房门前时,突然听到一个陌生的声音在里头说话。
“说不定那个小姑娘会来呢。”
那个人笑道。
他大约是陈啸之的一个朋友,此时四仰八叉躺在陈啸之的病床上,幸灾乐祸地推测说:
“她怎么不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啊?”
沈昼叶呆了下,折返两步,偷偷观察里面发生了什么。
窗户之中,夕阳沉入楼间,夜色覆盖大地。
楼宇间最后一丝光收拢起来,陈啸之身材修长高挑,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被光映得只剩个背影,正靠在窗台上朝外看。
“……太晚了,”窗边少年人模糊的声音传来:“天都黑了。她来不了了。”
——他居然还在等人。
陈啸之在等谁?十五岁的女孩迷茫地想。
可接着,沈昼叶就明白过来,无论是谁,和沈昼叶这个人没有关系。
沈昼叶于陈啸之而言,是那个想要给他糖吃却被拒绝,去科技馆的路上搭话也被当成透明人,在天文展馆对他打招呼却被忽略的同班同学;是在培训课上被他带着嫌恶抛弃的同桌;也是那个孤独地站在实验室里,哪怕忍着怯意开了口,他都不愿意一起做实验的讨厌鬼。
——她甚至不配得到陈啸之的半点温柔。
所以,沈昼叶想来看救命恩人,可她拒绝被这样的恩人看见。
住院的VIP区灯光温柔,映着大理石地板,病室刮来的温柔晚风吹过吊兰。
女孩子飞快地跑过走廊,将自己一路抱来的花留在护士台。
“晚查房的时候送过去就可以了。”
温柔的灯光中,小姑娘对年轻的小护士,诚恳地拜托道:
“千万别现在送。谢谢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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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月京城月明星稀,乌鹊南飞,浓重夜色里渗出野花般的星点。
沈昼叶艰难地背着自己沉重的书包跑出住院部时,天已经暗了下来。
路灯橙红地亮起,是医院里散步的好时间。
二乙医院以上的机构一向有一个约定俗成的规矩:无论这医院开在多么寸土寸金的地方,它总会拥有一个阡陌交通,苔痕上阶绿的园林,以供他们苦闷的病人和家属夜晚出来散步。
沈昼叶穿过外科大楼时,大楼的灯光所不能及之处,恰好有一个老人坐在轮椅里,和推着他的女儿一起看北京蒙蒙的黑夜。
“囡囡,你看看那月亮,你一岁的时候什么样,它现在还是什么样。”老人头发雪白稀疏,膝盖上盖着厚厚的毛毯,声音苍老:
“……爸爸这一辈子是真的不后悔,不后悔呀……”
他女儿的背影看上去非常颤抖:“又瞎讲。爸你一定好好的。”
沈昼叶看着黑影中那对年纪都颇大了的父女,鼻尖霎时一酸。
黑沉沉的夜色里,那对父女和他们的轮椅远去,二人身影逐渐融入黑夜之中,年十五的沈昼叶拽着自己的书包的带子,手指发着抖,在黑暗中扶住了那棵树。
她想起爸爸以前总和她开玩笑,说自己会成为一个仰望女儿背影的垂垂老者。
——那一刹那,沈昼叶的眼前,华盛顿最后的夏日侵袭而来。
她想起自己曾经在ICU外拍着玻璃痛哭——也曾在葬礼上呆呆的落泪。
爸爸离开得突然而又无声无息,因此沈昼叶无从得知他的一生后悔不后悔……可是她的爸爸从此不会变成老人了。
沈昼叶想起,爸爸也曾带她去看月亮。
那是有月全食的一年,迄今过去了十多年了。她爸爸提前计算好了路线,开车带着妈妈和那年只有四岁的她穿过州际公路,去最佳观测点处的海边,那里大海温柔得像一块深蓝的琥珀。
那晚,海浪冲刷沙滩,篝火温柔地跳跃着,她爸爸让他小小一只的女儿骑在肩膀上,让女儿拿着望远镜看月亮,问她月亮有没有变大一点点。
四岁的小昼叶举着望远镜左看右看,带着十万分的认真告诉她骑着脖子的爸爸,变大了一点点。
她爸爸闻言哈哈大笑,问,肯定大了一点点。我家昼叶连这都能发现,以后想去做什么呀?
四岁的小昼叶想了想,说,爸爸知道的东西好多,我要当爸爸这样的人。
‘当爸爸这样的人,’她爸爸温柔地说,‘要学好多东西的,也要放弃很多东西,比如我问你,反物质是什么,你知道吗?’
小昼叶摇头,懵懂发问:不知道耶。你们占星师要学这个吗?
她爸爸把四岁的女儿小腿朝下拉了拉,忍俊不禁道:
「爸爸不是占星师。」
沈青慈又说:
「……其实爸爸是研究宇宙的人,他们都叫我Astrophysicist。」
海边银河被篝火灼烧,暖风吹过北美洲海洋。
天体物理学家。研究宇宙的人。
回忆和篝火散去。
十五岁的她在黑夜里扶着北京的一棵树,酸涩地想——她儿时的梦总在那里。
总在那儿。
所以,要拼命地,努力。
-
……
大约二十分钟前。
住院部七楼,813室,夜风习习,夕阳正沉入楼宇之间。
“诶,说不定那个小姑娘会来呢,”
慕容俊躺在属于陈啸之的病床上,看着桌边空空的碗,不无幸灾乐祸道:
“她怎么不得把自己的东西拿回去啊?”
然后慕容俊劈手一指床边的保温桶。
那个保温桶开着盖子,里面是色泽亮丽,带着些许浑浊的玉米排骨汤,已经喝了两碗了。
陆之鸣:“……”
陈啸之靠在窗边坐立难安地看着楼下,烦躁地揉了揉自己的头发,眼睁睁地看着太阳落了山。
——天黑了,期待落空。
沈昼叶肯定不会这么晚来,陈啸之烦躁地想。虽然北京治安不错,但她这几天应该不会在天黑之后在外面活动。这小姑娘那天受了惊吓,他给阿十上药的时候,就发现她的手一直在抖。
陈啸之说不上是什么心情,就是觉得心里堵得慌。
——沈昼叶早就来过一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