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我总是记得那天的大太阳和我身边的朋友,还有你爸爸。”华嫣温和地说:“我和朋友们约好了第二天开车去海边,而且本来和我约好的男孩儿放了我的鸽子。那时候我可没想到,我随便搭讪的理工青年会成为我唯一的女儿的父亲。”
  沈昼叶笑道:“爸爸是个很闪耀的人。”
  “是的,”沈妈妈说:“所以在妈妈眼里,无人能比拟他。”
  片刻的沉默,沈昼叶无意识地地看着窗外黑夜的加州。
  “那个男生,”沈妈妈突然开口道:“是不是去美国了来着?我记得我听说他是去加利福尼亚了。”
  沈昼叶支支吾吾:“是……是吧?我也……忘了……”
  沈妈妈笑着说:“说不定哪天就遇见了呢。”
  沈昼叶:“…………”
  “也、也许……”沈昼叶不太擅长撒谎,小声道:“也许吧。”
  -
  ——‘也许吧。’
  沈昼叶想。
  她挂了妈妈的视频通话后,房间里静谧无声,唯有楼下那苏格兰人在公放音乐。
  沈昼叶手里拿着陈啸之布置的文献,温柔的灯光洒在外面。这一份是摘自Annual Reviews的宇宙与暗物质光环的联系,综述足有四十七页之多,上面陈啸之以一只红笔零零星星地做了批注。
  他的字体已经成熟了不少,却仍能看出他十五岁时的雏形。
  而沈昼叶,并非看不懂——她是不想看。
  沈昼叶已经受够了开始一件新的、她做不好的事物,不想重新、从零开始。
  何况在“天体物理”上,她已经产生了浓厚的、几乎毕生都不想再碰触的阴影。
  沈昼叶只觉得自己心里堵得难受,又想起陈啸之在下车时青筋凸起的那双手,和她回到自己的房间时,已经消失无踪的车辆。
  让他来送自己回家,应该确实是强人所难了。
  沈昼叶想着无意识地抱住了自己的膝盖。
  陈啸之冷漠的眼神,他们如今悬殊的地位,无一不昭示着: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一事无成。
  沈昼叶看着那一打订起的文献上的Baskerville标题,突然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酸楚和难过。
  ……谁没有过英雄般的梦想?
  但是梦想总是要破灭的,现实会砸碎一切。沈昼叶只觉得眼眶又发起了红,只得拼命告诉自己不能在这地方哭出来。
  她都越过了那么多的高山,不能在这里落下泪水来。
  沈昼叶是拼过命的。在实验室通宵过,也曾为了预约一个仪器六点起床,抱着要做检测的样本坐过两个小时的地铁。她跑过全国,走过夜路,在天文中心外等待黎明。沈昼叶已经将能燃烧的自己,全部燃烧殆尽了。
  那些难以攀登的高山沈昼叶都咬着牙翻过,不曾被打倒。
  只不过一切都是徒劳的而已。
  故事的最后,沈昼叶只能承认自己没有天分,并承认自己的平庸。
  她经历了这种人生,不敢再面对自己的父亲,连他的音容笑貌都不敢回忆。
  ——而现在,她手里的只是一篇,她曾经儿时的梦想,天体物理相关的文献罢了。
  这又算得上什么呢?
  但是,这个特别的、探索宇宙与真理的天体物理,是陈啸之已经取得了惊人成就的领域,是沈昼叶小时候的豪言壮志,父亲鼓励的目光,是她失败的过往。
  是已经近乎仇恨地看着她的初恋男友的专长,他游刃自如的所在。
  ——而陈啸之,早已对她充满冷漠与尖刺。
  张臻曾经对自己说,‘你为什么不让你的导师顺带捎你一程呢?至少能少走一点夜路。’
  沈昼叶又想起妈妈说的,少年时,会送她送到楼下,还要等着她房间亮起再走的陈啸之。那些过去的温柔与缱绻,深夜里的灯,在2009新年钟声里的、颤抖的亲吻。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埋在被子里。
  别想了,她手指发着抖去关灯,告诉自己:别想了。
  你为什么忘不掉?沈昼叶。分明已经十年了。他本就不会再爱你。他本就不够爱你。
  而你确是个凡人。
  -
  ……
  宿舍楼之外。
  浓黑的夜色之中,一根香烟火光明灭,地上已经数根烟头。
  陈啸之漠然地两指夹着根烟,靠在树下,指间一点火光微弱地亮起又暗淡下来,远处路灯落下温柔的光。
  小楼中灯火温暖,犹如荒野里的烛火,依稀仿佛是多年前的北京。
  下一秒,加州的夏夜之中,雨声细密地响起,树木在大风中被吹得莎莎作响。
  第一滴雨落在陈啸之手上时,一个稚嫩的男孩声音忽地在他的脑海中响起:
  ……
  “……我送你回家。”
  那大概只有五岁多的小男孩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
  “……以后每次我都送你到家门口,看你回家行吗,你别害怕了……”
  ……
  二十五岁的陈啸之双目赤红,碾了烟头。
  然后,他在黑夜里冒着雨,走向自己停在宿舍区岔路口的车。
 
 
第37章 少年不识愁滋味,轰饮酒垆……
  -
  是夜,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辗转反侧。
  夜里雨水如瓢泼一般, 却能让人心里发空。她躺在床上发呆, 总想找个人说说话——她点开魏莱的对话框,  看着最后魏莱说的那句‘叶叶,  我工作好累,  想和你出去喝酒‘, 又退了出去。
  魏莱高考时差了十分, 从人大滑到了第二志愿,没能就读自己喜欢的专业, 大学四年漂泊在遥远的广东,  毕业后在做996的社畜。
  她复又点开徐子豪的微信, 想了想又点开张臻的, 觉得张臻肯定睡觉了,  最后点开梁乐的。他们每个人的头像都形形色色,徐子豪头像是噗噗鸡, 魏莱是一只轻松熊, 张臻则是白底黑字方正黑体写的‘我爱论文’四字, 梁乐则是——梁乐把自己的头像换成了穿品如衣服的洪世贤。
  沈昼叶:“……”
  洪世贤还穿过品如衣服?沈昼叶想了想,扑哧笑了出来。
  她想了很久, 没有给任何一个朋友发微信。
  徐子豪在BAT三巨头中如今的龙头做产品经理, 忙得毫无闲暇可言,上次见面时他还说起自己身上背着的房贷。沈昼叶刷微博时还曾见到这人凌晨两点发了一个在知春路的定位, 说终于可以回家了。
  下面魏莱评论了极其恶毒的三个字:“死社畜。”
  沈昼叶笑魏莱那评论笑了许久, 最后被徐子豪与魏莱俩人摁头, 说她是科研畜,谁也别说谁。
  如果这群人还在他们无忧无虑的学生时代,沈昼叶会毫不犹豫地给他们发消息, 告诉他们我半夜想起陈啸之了,有点难过,我科研做的也好不顺,我想和你们出去喝酒。
  可是如今,他们都已经成年,毕业,工作了许久了。
  ——而每个鲜活的成年人,都拖曳着他们独有的十字架。
  沈昼叶将屏幕关了,怔怔地躺在黑暗里,片刻后突然爬了起来。
  她开了灯,温柔的灯光如水倾泻,沈昼叶抬头看了一眼她父亲编撰的太空学概论——然后,她从抽屉里,摸出了那本藏蓝的皮面本。
  ……那是这世上只有沈昼叶知晓的秘密。
  本子上面的烫金反着光,‘父,沈青慈’三个小字微微闪烁。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翻开了它,磕了一下笔,打算写信。
  灯光下,在连绵的、覆盖天地的雨声之中,那本子里露出一角小小的便笺,和一张泛黄的照片。
  沈昼叶:“……”
  她愣愣地捡起那张照片。
  就算化成了灰,沈昼叶也不可能忘记这张相片。
  ——而它,无论如何,都不该出现在这本子里。
  十年前究竟发生了什么?
  二十五岁的沈昼叶甚至想不出,任何这张照片会出现在此处的理由。
  她仓皇地向窗外看去。
  -
  …………
  ……
  窗外光华流转,转瞬天离奇地亮起,回到照片离奇消失的十年前。
  北京上空酝酿着一场暴雨。那时尚且还没有照片失踪,所有的、属于那个时空的照片都安安稳稳地呆在它应呆的地方。
  ……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
  白昼,老太太低低地唱着歌,靠在躺椅上,蒲扇摇摇,双目昏昏地紧闭。
  “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立谈中生死同,一诺千金重……”
  沈昼叶深吸了一口气,大喊:“奶奶——!我给你清完了——!”
  时二零零八年十月下旬,周日闲暇。
  北京的某小院落里,沈奶奶桌上堆着她近期看的书,茶几上腾出个蛮大的空地儿。空闲处摆着袅袅冒烟的钧窑茶壶与两只小茶杯和酒盅。大红袍茶香混着蟹膏,颇有老年人怡然自乐之感。
  十五岁的沈昼叶踩着双脏兮兮的球鞋,戴着破球帽,以戴着手套的手背擦了擦额上的汗。
  她身后堆着如山杂草,沈昼叶打量了一下那垛野草,又看了一眼院子,利索地将修枝剪扛在了肩上。
  沈奶奶在厨房里怼砂锅,朝外瞟了一眼,惊讶地哟了一声。
  “——没想到你还有这能力啊叶叶,”沈奶奶赞许道:“不枉我今天把你拽过来给寡居老人干活。你这孙女还是有点用的……你爹原先平时没少指使你吧?”
  “……,”小孙女诚实地说:“……我家原来的花园灌木都是我在修,爸爸不管的。”
  沈奶奶乐呵呵地说:“我就说嘛。”
  “好了,叶叶,洗手洗脸来吃点心了,”沈奶奶笑道:“学生送来的大闸蟹和海鲜,这季节禁渔期刚过,正肥着呢。”
  当了一上午园丁,将一个荒了四五年的院子收拾得利利索索的沈昼叶,立刻去洗了脸,跳过地上堆着的杂书,去吃奶奶的特供。
  退休多年的赵老师对吃一道极有研究,加上她每年都会从学生处收一堆有的没的吃的,更是助长了她胡吃海吃的毛病。
  这位老人蒸了蟹膏肥美的太湖蟹,在焯水嫩萝卜苗上油亮细腻的一层鸡枞油,撒了切细的酱萝卜干,一小碟酱过的香菇,白水煮石居,黄酒香醋煨虾,碗盖一掀,虾煨得金黄柔软。
  四个小碟端上来,中秋时节鱼蟹正肥,山光海色竟全在桌上。
  天光昏暗,沈昼叶期期艾艾地搓着小爪子,小声说:“奶奶,我一只胖海不够……”
  沈奶奶对着她的爪子就是一巴掌:“你们在长身体的小孩怎么这么烦!?”
  “对呀,我在长身体,所以我还想吃,”沈昼叶一脸委屈巴巴:“奶奶奶奶奶奶……没有胖海了吗?”
  沈奶奶严厉地道:“吃完再说,吃着碗里瞅着锅里,没个吃相。吃的不少,也没见你长多高。”
  然后她给孙女倒了杯茶,自己斟了杯桂花酒。
  沈昼叶欢呼一声,拿了筷子去夹虾。
  “——这个虾好吃耶,”沈昼叶吮了吮手指头,对奶奶笑道:“这是哪个学生送的呀?”
  沈奶奶说:“你小时候见过,姓顾的。说是他去海边渔船那里亲自挑来的对虾。”
  沈昼叶回忆了一下,迷惑地问:“……远川?那个叔叔?”
  沈奶奶微一点头:“——挺可惜的一个学生,很有灵性,但是家里太困难。”
  “走了很久了,现在在山东。”沈奶奶淡淡道:“原先在这找了个初中当老师。可他母亲去世后,大概实在受不了揭不开锅养不了孩子的日子,就离开北京了,临走前提了两兜柿子来,专程对我道谢,说辞别恩师。他女儿那时候只有那么丁点大。”
  十五岁的沈昼叶茫然地嗯了一声。
  沈奶奶叹道:“——世事无常啊。”
  “所谓他们年轻人说的‘梦想’两个字,”沈奶奶夹了一只鲜嫩的对虾,怅然地说:
  “——梦想本身就是疼痛。但是少年不识愁滋味,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年少啊……说给你这小屁孩听,你也听不懂。”
  十五岁的小姑娘想了想,甜甜一笑:
  “听不懂。但是虾很好吃。”
  沈奶奶一笑,应道:“——是,奶奶也希望你不知道梦想有多痛。虾很好吃。”
  然后沈奶奶将那只虾放在了孙女的小盘子里。
  “下周物竞预赛了吧?”沈奶奶笑着问:“准备得怎么样?”
  沈昼叶笑眯眯地道:“奶奶,我还能考差了吗?”
  沈奶奶对着孙女的鼻尖就是一戳:“嘚瑟的你——跟你那个爹一个德行。”
  “实话嘛。”沈昼叶实话实说:“我爸在我的年纪还没我厉害呢,他都敢嘚瑟,我为什么不敢?”
  沈奶奶:“……”
  “行吧,”奶奶勉勉强强地道:“但是没人骂你么?”
  沈昼叶:“……”
  十五岁的沈昼叶想了许久,诚实地说:“——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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