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里什么都有——星球酥
时间:2021-02-12 00:49:55

  沈昼叶想起自己人生第一次坐飞机,是她五岁那年从华盛顿飞回北京。
  然后她在北京的奶奶家里度过了一个春天和半个夏天。
  1998年的一切都像是被笼罩在了金色的光晕里——她已经记不清具体发生了什么,却记得那段时间的快乐,她踩过的水塘,跑过的、长着老杨树的宜春胡同,站在胡同口躲日头的小贩大叔。
  ——还有她童年的玩伴。
  沈昼叶记得那是个男孩。
  她二十年如一日地记着她的好朋友手心的温度,没能忘记那小男孩打架破了皮的、晒得有些发黑的手臂——他牵着自己的手,躺在天文台地板上仰望的星空。
  还有那时在天文台值班的、放他们两个人进来的大学生,以卡带公放的老歌。
  ‘……你问我爱你有多深……’
  二十年前卡带里的女声犹如糖果般甜蜜,邓丽君温柔地唱道:
  ‘你去想一想,你去看一看,月亮代表我的心……’
  无忧无虑,一切都如诗歌一般。
  上世纪末尾,一个晚春之夜。在早已被拆掉的天文台冰凉的地板之上,她的好朋友无意识地攥紧了她小小的手,对小小的昼叶说:
  “……你一定会成为很伟大的人的。”
  “我相信你。无论怎样都信。”
  沈昼叶一时之间眼眶又有点发红。
  那个对她说这句话的男孩,现在怎样了呢?是否已经长大成人,有没有淹没于浩茫众生?
  ——他如果看到如今的我,又会怎么想?不对,他是否还记得自己的儿时戏语?
  客机冲进一团湿黏的迷雾,微微颠簸起来,但是终于达到了稳定的飞行高度。沈昼叶自嘲地一摇头,摸出自己的耳机,塞进了耳朵里。
  然后她从自己随身携带的小包中取出了通信本。
  ——飞行时间要足足二十个小时,反正总要回信,不如现在写了算了。
  正好外面也阴沉沉湿乎乎的,正好是个能反映她心情的好天气。
  沈昼叶这么想着,将中性笔帽一拔,正要写下第一个字,光线便降临于世。
  一缕金光熹微地落在信纸上,沈昼叶惊了一下,抬起头来。
  那一刹那,千万如创世之初的金光绽破暗厚积云,飞机冲出灰沉,山岳般的云雾。
  玫瑰色的天空下,恢弘辽阔的大海出现在沈昼叶的面前。
  像是全新的希望。
  -
  黑夜里,沈昼叶开着头顶的小灯,肩上披着头等舱的小毛毯,重新读了一遍回信。
  机舱里的小孩正在小声央求他妈妈读童话,大多数人都睡了,将座椅放平,宁静机舱中传来细细的、几不可查的鼾声。
  沈昼叶将过去的自己的信,又重新读了一遍,打算以一个和缓的方式重新讲讲道理,然而她重读之后,还是气得七窍生烟。
  尤其是油性笔写的那三个大字“我不想”……
  简直就是在找揍。
  十五岁的我到底是什么狗玩意,成年人气得要命。
  沈昼叶这次严肃地讲了道理,写了洋洋洒洒一两千字,旁引博征引经据典,充分运用了四种记叙文的论证方式,甚至加了点威胁,完事将落款一写,夹进了本子。
  一气呵成。
  关于时间旅行的大多数理论,都停留在空想之上,最多也不过有一点数学理论上的支撑。
  沈昼叶听过许多故事,以科幻居多,无怪乎是改变了过去后自己的存在被抹消,或者过去的细节被改变了一点之后,有许多有妻有女的人,连带着他们存在过的痕迹、他们的子女,都被连带着一笔抹消。
  其实大多数人,如果知道自己可以改变过去的事情,可以用自己的言语去影响过往的话,都会十分谨慎。
  ——因为有“蝴蝶效应”,原来是指在动力系统中,初始条件下细微改变,可能会导致整个系统,长期巨大的连锁反应的,混沌现象。
  相对简单易懂的动力系统尚且如此,人们连钻研的条件都不具备的、极其细密的时间系统会不会具备这种效应发生的可能性?
  ——没人知道。
  但是几乎每个人都会相信:‘有。’
  没有人知道自己做了这种事后,现今的自己会变成什么样子,是会被作为另一个分支彻底抹消,还是会遭遇什么不测?
  这也是沈昼叶在通讯伊始时,不敢有什么大动作的原因。
  可是,沈昼叶看着满天的繁星想:如今的我,就算被抹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她一事无成,一无所有。
  在这个应该成就了一番事业、闯出一片天地的的年纪上,成为了一个她连想都没想过,她会成为的人。
  陈啸之已经将她视为了不愿相处,甚至不惜放弃特邀报告也不愿一同远行的存在。
  ——我欠所有人一句对不起。沈昼叶想。
  对不起那些对我寄予厚望的老师,以鼓励的目光看我的长者,一路走来鼓励过我的、相信我一定可以的朋友。
  更对不起年少的我自己。
  一无所有的沈昼叶,被一个更成功的、更顺利的她自己取代,是一件好事。
  那念头如鬼魂一般冒了出来,沈昼叶无意识地摸了一下自己的胸口,只觉得心脏空落落的疼痛。
  她将窗板合上,拧上了灯,调了调座椅靠背,慢慢地仰躺在了柔软的凳子上。
  -
  ……
  丧完之后,祸不单行。
  沈昼叶在苏门答腊,下了飞机还没有二十分钟,手机掉了。
  事情的起因也很简单,甚至十分迅速,她到了之后只是开了机,出了海关,在机场拿了当地手机卡之后想给手机换上,一摸兜——手机无影无踪。
  沈昼叶:“……”
  沈昼叶彻底懵了,她几乎把所有的地方都找了个遍:随身带的包里,口袋里——可她已经用了两年的那部手机就是消失了。
  那工作人员为难道:“我们打扫卫生的时候也没有看到。”
  沈昼叶:“……”
  沈昼叶心痛地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您帮我留意一下吧。”
  工作人员:“当今社会丢手机可太恐怖了。”
  沈昼叶叹了口气。
  当代社会丢手机,就是意味着失联。
  微信还绑着国内的号码呢,手机用了两年,微信也没退出来过,密码忘得精光。沈昼叶心中苦涩的泪水哗哗地往外流,想起现在这个没有验证码就寸步难行的世界,感觉自己完了。
  要钱没钱,要手机没手机,人间失联,唯一的好消息是带了笔记本,至少能用笔记本登一下有设备锁的QQ。
  沈昼叶留了个酒店的电话号码,打车离开了机场。
  沈昼叶那天行程赶得要死,第二天就是正式会议,这是最后的注册时间,她还得赶着去注册,然后还得去酒店check-in。
  沈昼叶瞅了瞅身上,发现自己总共带了不到一千人民币的当地货币,差不多是个要客死他乡的意思。
  -
  印尼的天气不太好,阴沉沉的,风也颇大,在街上走了几步居然飘起了雨。
  APAPC办在了当地一家五星级酒店。
  学术会议的举办规格都相当高,光租赁场地就是一笔不菲的费用。沈昼叶撑着伞走进分会场时被酒店富丽堂皇的程度惊了一跳,感觉自己差不多是度假来了。
  “我注册一下会议,”沈昼叶狼狈地掏出自己的护照,交给注册台的志愿者:“……上上周网上付款的。”
  参会志愿者都忙疯了,飞快给她注册,光速将参会纪念品的本子包笔u盘……等一干物品,塞进沈昼叶的手里,一招手,示意下一位快来。
  沈昼叶:“……”
  沈昼叶小声说:“那个,天体物理分会场的陈博士来不了了……”
  “这个我知道了,”那工作人员狼狈地道:“——他用邮件说过,特邀报告来不了了,他不是要去度假么?”
  ——度假?这是什么恶毒又敷衍的理由?
  沈昼叶卑微地说:“那、那行……吧。还有,我能问一下你们这里有没有梁乐的注册信息,联系方式吗?”
  工作人员表情凄惨,飞快一挥手,示意她去别处,沈昼叶转头一看——她身后排着超长的队,一个拿着澳洲护照的、膀大腰圆秃头中年男子,正面色不善地看着她。
  沈昼叶:“WRX……”
  秃头不爽地,将护照在手中叭地一拍。
  反正梁乐啥时候都能找……
  沈昼叶面对这种体格比自己大的人格外识趣,抱着自己的行李箱,立刻拖着行李溜了。
  她刚走,工作人员就突然一愣。
  “等等,”工作人员呆呆地道:“刚刚来注册的那个小姑娘是不是叫沈昼叶?”
  另一个人看了一眼注册表,说:“……是啊?”
  “……”
  “…………”
  最开始的那个工作人员手忙脚乱把手中的护照一推,朝外追,大喊道:“沈小姐——!”
  “沈小姐!”他凄惨地大叫道:“沈小姐——!!你失联快三十个小时了,陈教授以为你出事了,现在在满世界找你呢——!”
  然而,丢了手机的沈昼叶聋得不行,脚底还抹了油。
  一眨眼的功夫,沈小师姐撑着伞,溜得连影子都没了。
 
 
第80章 沈昼叶心想也就是我脾气面……
  -
  沈昼叶没带手机, 离开会场后却一时也不想去酒店办理入住,便在街上游荡。
  雨雾茫茫,她撑着伞走在喧嚣的长街上, 在附近街上买了削成玫瑰的芒果, 那些摊贩说着一口塑料英语, 沈昼叶听了许久才听明白是多少钱,将钱给了他。
  手机被偷这件事对人的冲击是很大的,何况是在异国他乡。那毕竟是个常年握在手里的玩意儿,原本每过一段时间就要低头看一眼,看看有没有人找自己的生活必需品。
  丢了之后总有点空白之感, 像是把自己的手都丢了。
  但是再抬起头看向人间时, 这个世界却全然不同了。
  像是切断了所有的联系, 没有社交网络, 没有哪怕一个人能联系到自己。
  如果想从世界上消失,这就是最好的时候吧。古时的人们换个地方就能够隐姓埋名, 可是现代科技这样发达, 在信息时代的正当中,人不可能消失得彻彻底底,总有千丝万缕的东西将自己束缚在原处,令自己难以脱离这个令她疼痛的世界。
  天气黯淡,棕榈树被风撕扯,狂风吹卷着她的头发, 沈昼叶在街上毫无目的地走了许久。
  她路过一所印尼的小学,看见里面肤色与她不同的孩子们在操场上欢笑奔跑;街上有年轻的情侣戴着头盔骑摩托车——女孩抱着男孩的腰,他们改造了油门,轰鸣震天,嗡地飞驰而过。
  沈昼叶看着他们, 忽然回忆起自己小时候,也曾和陈啸之如此。
  少年时的陈啸之骑着自行车载着她,穿过凛冬时分的小胡同。
  梧桐树光秃秃的,如刀朔风迎面吹来。少年被吹得脸泛红,那时还是个初中小姑娘的沈昼叶则坐在少年人的自行车后座上,抱着他的腰,将脸温暖又依赖地埋在了陈啸之的羽绒服帽子后。
  沈昼叶:“……”
  沈昼叶自嘲地笑了笑。
  ……如今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陈啸之已经厌恶她到了那样的程度,几乎连看都不愿意看她。
  沈昼叶只觉自己年少时的欢喜不应有这种结局——他们可以天各一方,可以娶妻生子各自前往下一段人生,就像沈昼叶分手时和陈啸之说的那样。
  可无论如何,都不该碎得如此彻底。
  沈昼叶以一种悲哀的目光目送着那些年轻孩子们的背影,来自广袤海峡湿润的风吹过她的双腿。沈昼叶知道自己不能任性太久——她得回酒店和所有人联系一番。
  她已经人间失联太久了。
  然后沈昼叶用力按了下裙摆,拉着行李箱,伸手拦了个车,回了酒店。
  -
  沈昼叶本来以为应该不会有什么人找她——她妈妈这几天比较忙,系里的事情一堆一堆的,听说过几天还要去评审项目。沈昼叶和她说了自己下飞机的时间,和下飞机之后要做的事情,沈妈妈应该是对她最放心的一个。
  没想到她刚进度假酒店要办入住,正朝外掏着护照呢,前台的小姐就一抬手示意她等下,道:“您稍等。”
  沈昼叶:“……?”
  然后前台的漂亮小姐姐拿起电话,照着便条上写的号码回拨——五秒钟后电话接通,她说:“Yes, She is here.”
  “……”
  “……Yep, Checking in.”
  这是什么,怎么了?沈昼叶完全没反应过来,却隐约也能觉出来这是有人找她找到酒店来了。
  前台小姐对着电话听筒,温和道:“Sure.”
  然后那位小姐转过头,对沈昼叶柔和地说:“陈先生想让您接一下电话。”
  沈昼叶懵懵的,手里还举着一根戳着芒果的棍子,头发被风吹得乱糟糟,心想陈先生——陈啸之?
  他找我做什么?
  沈昼叶接过电话,小小地喂了一声。
  听筒那头:“……”
  沈昼叶隐约听到粗重的喘气。
  这怎么了?
  “喂?”沈昼叶呆呆地问:“……Hello?”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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