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邾城在西南, 赵安然与杨夫子出发的时候,已经是十月底,一个是文弱的四十岁书生, 一个是柔弱的少女, 一行人也不敢加快脚程,算算时日,若一切顺利的话,估摸着腊月底能赶到邾城。
能赶上去邾城过个年。
天儿本就凉, 越往北行,越觉得冷意深深。,马车上, 赵安然与素锦二人依偎在一处,身边是两个随行的妇人子,也都是缩手缩脚。
马车虽说四壁都有,两个妇人也将车窗车门都关严实了,但就是觉得,似乎哪儿哪儿都漏风, 哪儿哪儿都不暖和。
素锦想将皮袄子给赵安然披上, 被妇人子按住:“不行, 现下给姑娘穿这么多, 一会儿下车了怎么办?没得厚实的衣裳了。”
素锦将皮袄子放下:“这才冬月就冷成这样, 若到了腊月, 岂不是耳朵都得冻掉?”
妇人子没做声,赵安然抬起头:“别担心,去前头镇上再买几件厚皮袄子,北方人那样多,不也都生活得好好的?我们是初来乍到不习惯罢了。”
素锦摸摸赵安然的手, 觉得不是那样冰凉,也微微放心了些:“人家是习惯了,小姐,我听闻那边冬日里的积雪有几尺厚,冰凌子能有丈长,我们湛州洛城的,那见过这等阵势?”
赵安然笑起来:“北方与我们不一样,我们是透入骨子里的冷意,叫人受不了,北方都是皮面上的冷,多穿些还能忍住。”
素锦疑惑问:“小姐,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安然自然不会说,前世的自己虽然是个南方人,但在北方上的大学。虽说穿越的这个大齐,与后世的地图不一样,但各种的习俗以及南北差异相去不远。
“书上看的。”
两个妇人子与素锦虽说都识字,但看书不多,而且甚是敬畏读书人,当下觉得赵安然说得对,简直是大大的对。
待到前面小镇上,素锦搓着手脚先下来,预备伸手接自家小姐,一眼看到前头车上下来的杨夫子,如此冷天,竟也只穿一件薄绒棉袍,外头也不罩件毛皮披肩。而他身后的小童,如他一般也只着一件薄绒棉袍。
小童的脸儿冻得通红,下车的时候拿手用力搓搓脸与耳朵,又原地蹦了三蹦,仿佛才活过来。
杨夫子瞥了他一眼,没说什么,背着手立在客栈边上,等赵安然下车。
赵安然被妇人子裹了厚厚的皮袄子,小心翼翼的扶下来,几人都裹得如同球一般,跟着杨夫子往里走。
素锦忍不住,小声问了句:“夫子,您……不冷吗?”
杨夫子看了她们一眼,眼角眉梢都带着不屑,许是想着还得同行许久,便耐下心来答应:“心里头不想着,便不冷了。现下还有些冷意,等过了幽州地界,西南那边风大,但没了透骨的冷意,便会舒坦些。”
这话与赵安然说的皮面上的冷差不多,素锦信服的点点头,瞧见小童手冻得肿起来,忙道:“等我得空了,给你织一双手套。”
小童眼巴巴看着素锦,嘴瘪了瘪,有些固执的说:“男儿当有风骨,岂能像你们女儿家那边骄矜?”
素锦被他这么一噎,当下白眼一翻:“呦,小家伙学你师父呢?回头你那双手肿的笔都捏不住了,可莫要哭鼻子呦。”
小童这下有些急了,看了看往前走也不理会的师父,又看了看头瞥向一边的素锦,最后只求助的看着赵安然。
赵安然笑起来,伸手摸摸他的头:“你师父年轻时游历,走遍大江南北,什么风浪都见过。你不一样,你还年幼,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若不然生病了,岂不是得不偿失?去,弄件厚皮衣穿上吧。”
杨夫子这才回头看了赵安然一眼,问道:“身体是革命的本钱,这是什么意思?”
赵安然哈哈一笑,耸耸肩说道:“一句俚语罢了,大意是说,人生在世,没有什么比身体更要紧的。我们有怎样的宏图伟业,第一步都是得珍重身体。”
杨夫子与赵安然相处近一个月,越发觉得眼前这个少女,年纪轻轻,却有超乎年龄的思想与心性。他心中感叹,若女人都如这小丫头一般,他怎会觉得女人是无用的?
此刻见着自己那个小徒弟茫然的模样,便应了句:“赵所长所言甚是,便劳烦素锦姑娘替圆圆做一双手套以解风寒之苦。”
素锦鼻子里“哼”了声,对杨夫子的礼貌不以为意。
杨夫子看不惯女人,这里的每个人都知道,索性这里的女人,除了赵安然主仆二人,就只那两个妇人子以及一个守行礼的老妈子。
那三个年长的见了杨夫子能绕道就绕道,从不上跟前去,也碍不着什么事儿。独独素锦贴身伺候赵安然,难免会与杨夫子有所接触,这便极是看不惯杨夫子了。
实际上素锦说是丫鬟,赵家上下待她与待从前的小红一般无二,她脾性温和能干,不是个多事多话的。
不过他们刚出洛城,住的第一家客栈是家黑心店,见一行人只有杨夫子那个迂腐的长辈,便多要了几成银钱,被素锦发现,争论了些许。
原也不是大事,偏生杨夫子要斥一句女人计较一类的话,二人这便结下梁子了。
无人处,赵安然拉拉素锦:“总是要同行这样久,你便略略让他一让,也不少些什么。”
素锦绷起脸儿:“我敬重杨夫子呢,只要他不拿那鼻孔对着我,我便不会计较什么。”
赵安然哑然,心想杨夫子虽说瞧不起女人,却只是言语行动喜欢露出鄙夷之态,实际上还算是个君子,比那些个以为男人高人一等,可以任意欺辱女人的,不知道好了多少倍。
素锦又轻轻撇嘴,偷偷附在赵安然耳边:“小姐,夫子那儿就圆圆一个小童服侍,生活上备懒得很,我瞅着他这是半个月不曾洗澡擦身呢。”
这话上不得台面,赵安然狠狠瞪了她一眼:“这两年纵着你,你是越发的胡闹了。”
素锦嬉笑一通,不敢再说杨夫子的坏话,复又抱怨:“这长路漫漫着实辛苦,瞧瞧这小镇上,连个像样的客栈都无,一宿银钱还要得这样多,咱们赵家客栈,啥时候才能开到这里来啊?”
赵安然未应话,就听身后杨夫子的冷笑声:“素锦姑娘这就觉得辛苦?苦日子还未到呢,等过了幽州,西北边苦寒便罢,又是人烟稀少之地,到时候我们这般行路,怕是三四天才能去到一个州县小镇,平日里只能去农家借宿呢。”
素锦也学着他的声音阴阳怪气:“呦,杨夫子好才学又历练多,十多年前的事儿记得清清楚楚,就是不知,这十来年的土地变化了几许呢!”
赵安然失笑着摇头,自进了屋收整衣裳去了。
杨夫子说得不错,腊月刚至,一行人出了幽州,天儿就下起雪来,一路雪花飘飘,连杨夫子也穿起来厚皮袄子,带上护耳帽。
而连绵起伏的山区,看起来无穷无尽,当真是难得遇到一个有客栈的小镇,住宿只能是走到那儿遇着村户,则停下来投宿。
山民多朴实,借宿起来容易,只是条件着实不好,索性大家都不是多讲究的,这个时候,有个地儿住,已经不容易了。
杨夫子还一本正经与他的童儿圆圆说了:“从前我们游学的时候,有个同窗家境不俗,宁可夜半赶路去往前头的村镇投宿,也不肯借住穷苦山民家里,结果……”
他卖了关子,让素锦与几个妇人子竖起耳朵,偏偏就是听不到下文,只觉得抓耳捞腮。
圆圆睁大眼睛,赶忙问:“师父,结果您那位同窗,发生了何事?”
杨夫子摸摸胡须,拍拍他的头说道:“结果夜晚太冷,冻得大病一场。你这小家伙话怎的恁多?还不去烧水?”
圆圆一溜烟跑了,素锦忍不住靠近了问他:“夫子,您的那位同窗当真只是病了一场?”
杨夫子斜了素锦一眼,眼神里似有些哀痛,什么也没说,也去帮着圆圆烧水去了。
素锦受了冷遇,摸摸鼻子回到赵安然身边小声问:“小姐,怎的夫子这会儿,这样奇怪啊?”
这时听到院里有人敲门,老妈子忙不迭去开门。因为他们一行人人数过多,山民一户住不了,便分了两户居住。杨夫子主仆,赵安然主仆,并妇人子老妈子夫妻,都住正中间的一户,跟随的护院则住在隔壁一户,离得近倒也方便。
老妈子以为是护院过来,只打开门来,见到的却是这家的主人。主人是个年老的男人,老伴去了,儿子儿媳带着孩子去往县城生活,他不舍得去,留在这里看守家。今日将屋舍让给赵安然他们,自己则去了隔壁家里住。
这会儿老山民只焦急的问:“婆婆,可有个年轻男人来这里?”
老妈子诧异道:“你不是将这儿让与我家主子住了么?家里除了二位主子,就是我们这些伺候的下人,怎么会有年轻男人?”
老山民点点头,回头冲后面跟着的人应了声:“海子不在咱家,快些去寻。”
杨夫子反应快,已经走出来相问:“老叔可是有事,需要帮忙吗?”
第78章
老山民叹了口气, 看了看一院子的妇孺,心中只是忐忑,到底还是寄希望这些贵人的本事, 遂脱口说道:“隔壁家的海子下午上山背柴, 到了这个时辰,还不见着回。”
老妈子看看天色,今日他们是怕前头遇不到村户,便早早的在这里安置下来, 这会儿天儿不过朦朦暗,吃晚饭的时辰也不算太晚。
“老哥莫急,说不准雪天耽搁了, 一会儿也该回了。”
杨夫子却是蹙一蹙眉,转头进了里头,问在灶台前与两个老妈子一起做吃食的赵安然:“赵所长,邻里有个人走丢了,好不好让一旁住的护院去几个帮着一起寻?”
他虽看不上女子,但对赵安然很是尊重, 遇到了事儿也不会擅自□□, 会与赵安然一起商量。
赵安然跟着他一起往外走, 点头说:“杨夫子安排便是。”
待见了外头的情况, 又问那老山民:“这位爷爷, 你说的那人样貌啥样?让我们的人跟着去几个帮着一起找找?”
老山民眼睛一亮, 忙不迭说道:“那真是多谢这位大人这位小姐了,我们村里年轻人都出去干活,留下的不是老人就是孩子,天色晚了都不敢出门……海子二十八岁,是个男人, 长得显老,个头……个头,哎呦,与小姐您身边那个姑娘一般高,左边半个手到肘子这里都没了,不过冬天不细看也看不出。他是晌午吃了午饭就出去背柴,这已经两个多时辰了,还不见回。”
杨夫子与他一道去往隔壁调人手。
因着赵安然容貌太甚,赵进与陈氏不放心,特意请了刘家镖局的十名镖师作为护院,跟着一起出行。
此刻他安排四个镖师一道出去帮忙。
两个约莫四十多岁的山民带着火折火把等物,千恩万谢的领着镖师们一起往山路那边走。
杨夫子带好帽子说了声:“我同你们一道去。”
山民朴实,也一眼能看出,那些护院当是雇佣的人,而这位书生模样的中年人,一瞧就是主子。
诸人忙不迭摆手说使不得,为了他们贱民不值当劳动大人。
杨夫子眉头微蹙:“人命关天之际,哪有贵贱一说?我们快些去寻,若是天色晚了,就麻烦了。”
杨夫子眼中焦急不似作假,赵安然想起先前他说的那位同窗,只是大病一场么?
这座村庄不过十数家人,基本都是与老山民一般五六十岁的老者,再不就是几岁稚童,偶尔有几个三十多岁的妇人,这会儿早早的领着自己的孩子进了屋歇息。
赵安然跟着走到村口的时候,还听到有妇人恐吓孩童的声音:“若出去了,山上的豺狼可要将你叼了去。”
孩童稚气,并不知害怕:“阿海伯伯就是被豺狼叼去了吗?”
妇人呵斥了句:“胡说什么?你牛伯伯他们去寻了,还有贵人帮着寻,你海伯伯一定会回来的……”
后头的话,似有若无。
赵安然立在村头,一旁的老山民岣嵝着腰:“天儿冷,若冻坏了小姐可不好,小姐要不然先回去歇着?我给您取个灰笼?”
灰笼是什么赵安然不知道,估摸着是这个取暖用的东西吧。
她摇摇头,开口问道:“爷爷,山上真的有豺狼吗?”
老山民脸上露出恐惧的模样,摆手说道:“小姐快莫要说了,那东西说不得,说不得啊。”
“子不语怪力乱神。”赵安然语气平静,“没什么说不得的,从来人心可比那些东西,可怕得多。”
老山民诧异的看了眼面前这位明艳的少女,因他们村户靠近管道,前来借宿的人们并不少,他活了一辈子,什么样的人不曾见过?也并不似初见贵人那般拘束拘谨,只眼前的少女,似乎与旁人完全不一样。
她那双眼深邃得很,乍一看是天真不知事的少女,若细瞧却不敢多看,里头仿佛古井一般毫无波澜,又叫人心生不能靠近的恐惧。
“无人知道那里有什么,我们村里的人都是老人,就算寻常砍柴,也只是就近,没人会去山里头。只是听其他村里的人说,里头有吃人不吐骨头的东西,有人进去了就再也没出来过。”
若只是如此,不至于叫这十数家人人心惶惶,赵安然不相信,追问:“你们村,没有丢过人?”
可若是这十多家有人丢过,剩下的还不早早搬走,留在这危险的地方作甚?
老山民没迟疑多久,这不是什么秘密,外地人从这条道上走过几回,便都会知道这里的一切。
“我们无人丢过,概因我们知道,这里有东西,所以不等天黑下来,就无人会出去。只是,来往的行人,总有些不听劝的,嫌我们这里不干净,宁愿夜行百里去前头的镇上。”
赵安然皱眉问道:“是这条官道不太平?那官府都不管的吗?出了这样多的事情,官府不闻不问,这也不太正常啊!”
老山民如同看傻子一眼上上下下打量赵安然一番,到底觉得她年幼不懂,左右这会儿无事,他耐心与她解释。
“不是官道上发生的,那些行人为求尽快到前面的镇上,从山脚近道走,这才都出了事。我们这若是遇着行人不乐意留下的,都是劝他们走官道,莫要走山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