强迫自己镇定下来、弹了首曲子就下场的肖邦,还没找到自己最舒适的沙龙节奏,就被一个个所谓的“熟人”上门从旁敲击。
“偷偷透露一下,你的新地址在哪?我现在给你写封信都不知道该往哪寄——”
呵,这位友人,从我们认识起,你好像也没给我写过几封信?
“啊,我的朋友,近日我能否去拜访你,失去你钢琴的这段子日,我的心神也失去了安宁——”
哈,这位友人,你心神不宁就别来看我,该去找医生就去?
“你和……同居是否愉快?需不需要我为你们送上一个花篮——”
啧,这位友人,我自认我们还没熟到能在这件事上送花篮的地步?
……
窝在沙发里的肖邦面无表情地望着天花板。回想起方才在沙龙里的点点滴滴,微笑着表示拒绝交谈的他,脸都僵得硬过大理石了。他不免又被一阵恶寒袭身——这是温和有礼的波兰人第一次草草结束沙龙,早早回家。
头有些隐隐作痛,他大概是要患上了沙龙恐惧症了。
至少这段时间里,他一点儿都不想再次重复今晚的经历。
沙发边上就是一架红棕色的大三角钢琴,此刻的青年却一点去钢琴上发泄的欲望都没有。
埃拉尔,属于李斯特的琴,音色华美,触键轻盈。
这个牌子的钢琴也是肖邦在身体不适或心情不佳时的首选,似乎很合适当下。但他只要一想到今晚的遭遇都是某人一手造成的,就连掀开琴盖的力气都没了。
肖邦有些想念自己在安亭街5号的那架普雷耶尔。
为了扮演好“弗朗索瓦·彼颂”这个角色,他早在未婚妻来巴黎前,就和李斯特互换了公寓的钥匙。他可不愿意自己的琴放在那落灰。某些人别的不太可靠,至少弹琴还是可以的。
壁炉上的一支蜡烛燃尽,室内光线变暗,肖邦起身重新给烛台换了蜡烛。
处理好火柴梗,他突然记起来,到家时门仆提醒过他有欧罗拉的简信。
青年抄起烛台,连忙在柜台上的信件篮里翻找,终于看到了他熟悉的字迹。
不快瞬间就像八分音符的小尾巴,咕咚着轻颤一下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烛台被放在茶几上。肖邦倚靠着沙发,他挑了个最舒服的姿势,拆开简信。
一看到纸上工整的字迹,他的嘴角就不可遏制地上扬——关于未婚妻小姐的一切,总能适时地在他烦闷的时候给予他安慰。
才来巴黎的第一天,就去普雷耶尔琴行带走那架特殊的钢琴;被目光追逐干脆便在马车上弹琴,顺带观光了一整条大街;回家后被勒令重修礼仪课,零花钱被冻结……
欧罗拉在信里详细地记录了她一天精彩的经历。
简信一点都不简。
在看到落款时,肖邦甚至还希望这封信能再长一些。
他现在无比确信,和她建立联系是一件可以源源不断收获快乐的事。
他也非常庆幸,在记起没给未婚妻小姐留下地址后,顺带安排门仆跑腿一趟。
至于欧罗拉在信里提到的那个“小烦恼”……
再次抖开信纸,肖邦把视线聚焦到某个单词上。
“哈,她想要你的乐谱呀——”
乍响的笑声不亚于在耳边弹响钢琴上的低音和弦,于夜半静默时分,给人的冲击绝不亚于钟鸣。
肖邦被惊得从沙发上跳起,连欧罗拉给他写的信都差点脱手。他捂着砰砰作响的胸口回过头,惊惶的蓝宝石中倒映出一张写满无辜的、俊朗的脸。
所有的惊吓连带着愤怒一下子找到的宣泄口,直冲波兰人的头顶。他顺手就抓起抱枕,朝那张太阳般的脸上砸过去。
“弗朗茨·李斯特,做个人吧!”
那一天,挨了一击枕袭的匈牙利人,第一次听到了来自波兰人几近破音的嘶吼——也体会到了安抚好友,原来可以那么难。
*
“所以,弗里德,她想要你的乐谱,你给她不好吗?反正对于我们来说,乐谱永远都不会缺。”
终于能和肖邦坐在一起好好进行对话的李斯特松了口气。从未想过只是回自己家取点东西,顺带和好友打个招呼,竟然比在钢琴上练八小时琴还累。
他再也不敢在波兰人面前走路不带声响。毕竟那个人的小心脏,是在是太脆弱——尤其现在他还担惊受怕地披着马甲。
噢,披马甲……
直爽的匈牙利人怎么都想不明白,只是和未婚妻相处而已,为什么一定要用这样自虐的方式。思来想去,他最终只能断定一定是波兰人太过委婉和别扭——和这样的人谈情说爱会不会太辛苦?真是心疼那位钢琴弹得很好的小姐。
“如果怕暴露的话,我的乐谱架你随便挑——你题献给我的那一版练习曲怎么样?只要你需要,我也可以忍痛割爱……”
“哈,忍痛割爱?你这是嫌我‘钢琴家’的职业素养暴露得还不够多吗?不劳伟大的李斯特先生费心了,您卑微的朋友只希望您帮我跑个腿——我的书架,从上往下数第三层,最左边开始,克莱门蒂的《朝圣进阶(Gradus ad Parnassum)》[1],明天正午之前,我要看到它躺在这张茶几上。”
为了弥补过错,李斯特不惜贡献出自己的珍藏——那版《肖邦练习曲》上的题献可是来自作曲本人的笔迹,和在外的印刷制品完全不一样。既然要送曲谱,就必定要送对方喜欢的。
本以为好友必定会赞同,然而肖邦一脸冷漠地将这个美好的提议拒绝。
“……”
匈牙利人怀疑波兰人是不是因生气昏头了,讨好他的未婚妻傻子都知道该选《肖练》。
“她已经不需要再弹我的练习曲了……”
“行吧……明天,你会在桌上看到它。”
还有什么话需要说呢?
肖邦向来意志坚定,绝不轻易更改,李斯特选择照办。
……
次日清晨,依照好友的请求,李斯特一大早就拿着肖邦那本克莱门蒂的《朝圣进阶》回了自己公寓。他今天临时有个很重要的邀约,估计一整天都没什么闲暇时间分身做个邮递员。
肖邦不喜欢被迫终止睡眠。完全体谅好友的金发钢琴家立马忘掉昨晚的誓言,全程没有发出一丝声响。
曲谱被他放在茶几上。他实在想不出为什么会是这一本曲集,难道波兰人还在曲谱里暗藏了深意?
好奇的他轻轻翻开,一眼就在扉页处发现端倪——在右下角,有一处隐晦的签名“Cho”。
想起昨晚某人全盘否定自己提议的样子,李斯特就觉得好笑。
弗里德这是忘了他曾经留下的印戳?送这个真的不怕当场被识破嘛——还不如送我那本《肖练》呢,起码更能博得对方欢心。
又或者是他想打苦情牌?身为未婚夫却不得不为未婚妻搜罗另一个男人的一切,忍着心痛和悲哀——噢,和早上那杯咖啡一样,一想就苦到胃疼。
不行,这个谱子绝对不能送出去!
李斯特轻手轻脚地挪到曲谱柜边,挑了份曲集,确认扉页上也留着签名,满意地再从抽屉里翻出一大张牛皮纸包好。似乎还觉得不够,他又找来装饰用的麻绳和一小束干花,把这份礼物变得更加精致。
顺便的,他还贴心地肖邦留了个便条。
啊,亲爱的弗里德,弗朗茨从不出错——
你一定会感激我的。
*
鉴于匈牙利人贴心起来是真可以达到无微不至的境界,晨起的波兰人看到那份被加工好的礼物,倒也没想着拆开确认。他只是扫了眼那张“就是它,带走它,送出去”的卡片,在它完成使命后将它丢进了废纸篓里。
等到座钟指向某个合适的时间,心情舒畅的青年带着这份礼物出了门。
安亭街38号。
肖邦安静地坐在沙发上,等着未婚妻从楼上下来——她正在楼上接受佩蒂特的礼仪课。不知为什么,青年眼前竟浮现出山雀小姐满脸委屈的模样。
他矜持地轻笑出声,随即又隐晦地确认四周已久是无人的状态,这才恢复淡漠的表情。
“日安,先生。与您在此刻相见,令我这一天都沐浴着阳光。”
肖邦挑了挑眉。欧罗拉向他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配上她恰到好处的微笑,完全可以媲美沙龙里的高岭之花。
佩蒂特一定是个称职的教导嬷嬷,一上午不到,就能有如此成果。
但他,还是喜欢那个更加灵动的欧罗拉。
“日安,小姐。请相信我亦是如此。欧罗拉,鉴于你昨日给我的简信……我想,这样东西应该可以慰藉你的‘小烦恼’,让你的‘阳光’更灿烂些。”
他看到她眸中眼波流转,盎然的生机瞬间就在两枚琥珀里拼凑出一个春天。
大抵所有的女性都无法抗拒漂亮礼物的吸引——他满意地欣赏着她小心地取下干花,欢快地拆着麻线,期待地揭开牛皮纸的画面。
沉默突然将空气凝固。
此刻难道不该是欣喜,乐谱她不喜欢吗?
疑惑自肖邦的眼底出发,与欧罗拉的欲言欲止在空中碰撞。
“抱歉,弗朗索瓦,我是不是太自以为是,在你面前提那么多次的肖邦,我应该先确认你的心情……”
她艰难地组织着句子,说出的话却叫他满头雾水。
“不过,我真的没想到……原本以我对你的认知,你应该会喜欢肖邦的音乐——啊,再次抱歉,弗朗索瓦,我只是太惊讶……你竟然喜欢李斯特呢。”
你竟然喜欢李斯特。
喜欢李斯特。
李斯特。
我喜欢个贝多芬的李斯特啊!
肖邦看着欧罗拉缓缓举起的乐谱——封面放大加粗的字体地印着《李斯特练习曲集》,瞬间被震撼得思维停滞。
他第一次体会到了,窒息是何等“美妙”的滋味。
第16章 Etude·Op.16
【回礼】
客厅里的空气像是被冻结了一般。
诡异的安静让欧罗拉展示曲谱的手定格在那,几乎不敢放下。她解读着弗朗索瓦脸上的表情,震惊、错愕、怀疑似乎还带着些许隐怒,将他原本柔和的五官变得深邃复杂。
她心下一滞,她该不会说错话了吧?
只是……如果弗朗索瓦并不喜欢李斯特的曲子,那他为什么会把这位钢琴家的练习曲集送给自己呢?尤其肖邦和李斯特,完全就是截然相反的两种风格。
李斯特更像是钢琴上的“硬技巧”,着重考察着演奏者的指上功夫;肖邦应当归属于“软技巧”,需要更加细腻深刻的内在处理。但这并不意味着二者全盘对立,虽有偏重,但它们是交融的——毕竟李斯特也有内涵深刻的作品,肖邦亦有令人手指折断的篇章。
欧罗拉不知所措地盯着手里这本《李斯特练习曲集》,心中满是懊恼。只恨不能回到几分钟前,捂住她正要过度解读的嘴巴。
直直白白地告诉对方自己“非常喜欢,很是高兴”不好吗?谁规定喜欢李斯特的曲子就非得要讨厌肖邦呢?
肖邦的曲子没有错,一定是她在未婚夫面前过多提起这个人令他不快了——他可是来送礼物的。
这真是自穿越以来她做过的最糟糕的事了——她辜负了一颗心,一位绅士从一开始就一直给予她的善意。
怎么可以这么迟钝,怎么可以这么蠢!
欧罗拉急红了眼,只要允许,眼泪几乎下一秒就能淌出来。
“……欧罗拉,你说得对……我、的确、喜欢、李斯特、的、曲子——”
像是放弃了挣扎,又或者说将无奈全部化成一句叹息。温润的男声带着些微笑的韵味,一词一顿地断句,近乎咬牙切齿却又云淡风轻,虽然矛盾,但最终确认了少女的猜测。
“啊,弗朗索瓦,那真是太好了……”
通红从双目中慢慢消退,只是欧罗拉的琥珀眸子像被洗过一般,变得更加水灵。
“我弹里面的曲子给你听好不好?李斯特的曲子我也擅长的——”
阳光仿佛重新回到少女身上。她一转身就把曲谱铺在了谱台上,轻快地坐下打开琴盖,充满期待地望向琴边伫立的绅士青年。
她怕他对自己的琴技不甚了解,又急切地解释补充了一句,“《马捷帕》《狩猎》《鬼火》之类的曲子我也没有问题,只要是你想听的李斯特,我全部都能弹给你听。”
“……”
不知为何,欧罗拉发现弗朗索瓦看向自己的目光变得越发复杂。
“欧罗拉,我并不介意……你给我弹肖邦的曲子——我是说,你弹的所有曲子,我都会愿意听。”
“弗朗索瓦,我没有逞强——请相信我,我真的能弹好李斯特,绝不会毁了你最喜欢的曲子!”
“……”
少女仿佛听到了一声带着挫败的叹息。但当她去寻找声音的来源时,这叹息无形无踪得像是她的幻听。
“那就,第十一首降D大调……和,最后一首降b小调吧……”
虽然奇怪弗朗索瓦断句的方式,但欧罗拉还是很开心终于得知了他想听的曲目。
《夜之和谐(Harmonies du soir……)》和《追雪(Chasse neige)》?
的确是第一感觉的弗朗索瓦会喜欢的曲子呢。
不过——一般作家都会这么清晰地说出曲子的调性而不是它的标题[1]吗?看来,他是真的很喜欢李斯特呢。
谱台上的曲谱很快就被翻到了最后,手指毫不犹豫地落下,琴声开始回荡在室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