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醉地弹着琴的少女,和在沙发上紧握双拳微笑听琴的少年,构成了一幅美妙的画卷。
……
正午,佩蒂特开始往餐桌上布菜。她敲击了几下桌面,提醒欧罗拉放下手中的曲谱准备吃饭。
少女恋恋不舍地抚摸着曲谱上的音符。从弗朗索瓦听完两首曲子离开后,她一直就在餐椅上品读李斯特的曲集——虽然她和这些练习曲,早就相识已久。
阖上封首,一小段印刷字体不同的字母在欧罗拉眼前晃过。出于好奇,她将乐谱翻到了扉页。
右下角似乎留着一个签名。
F.Liszt。
“李、李斯特?!”
欧罗拉撑着桌子,倏然站起,座椅都被她弄出声来。
“欧罗拉,淑女仪态——”
“噢,佩蒂特嬷嬷,我可保持不了镇定。你不知道,这份乐谱有多珍贵……”
“是吗?我可不觉得它和普通的册子有什么不一样的。”
“上面有李斯特的签名!嬷嬷,那可是最伟大的钢琴家之一。神啊,弗朗索瓦竟然把它送给了我,这一定是他的珍藏——”
欧罗拉恭敬地将乐谱轻轻合起,郑重地将它放回谱架上。
心中的激动无法言表,她冲到佩蒂特身前,执起嬷嬷的双手,欢快地在她身边转着圈。
“嬷嬷,我太幸福了——不行,我一定要给弗朗索瓦送上一份回礼。”
等少女停下旋转,她看到长者高挑着眉,对她绽开一个教科书般的假笑。
“小姐,即使你转晕了我,我也不会对你的‘撒娇’做出任何回应——想送彼颂先生礼物可以,但嬷嬷绝不会给予你任何‘赞助’。”
*
欧罗拉站在巴黎一家百年老店面前,踟蹰地搓了搓手。
她刚下马车。虽然佩蒂特说过绝不给她任何赞助,但还是帮她叫了辆出租马车。付过车费后,又往她手里塞了枚银币——1法郎,刚好够她返程的票钱。
简·赫本(J.Herbin),一家历史悠久的法国墨水店。
这是欧罗拉能记起来的,既符合弗朗索瓦职业身份,又是此刻的她能负担得起的最好回礼了。
推开店门,机栝被牵引,挂在店内门檐上的铜铃发出叮铃的脆响。
偌大的店异常安静,除了各种整齐堆放的货柜和琳琅满目的玻璃展柜,再也没有别的装饰了。
欧罗拉正对面的柜台那,带着单片眼镜的老人和打着黑领结的青年停下交谈,同时向她投来目光。
“哦,来客人了。老赫本,你先忙,我们一会再聊。”
“小姐,日安,请问有什么可以效劳的吗?”
正奇怪店里没有服务员的少女,这才发现那位温和的老人就是店主。
她走近柜台,说清诉求:“您好先生,我想送一个人一样东西作为礼物……他是个作家,但看到这么多的纸笔墨水,我不知道该怎么挑选了……”
店主敲了敲玻璃,笑道:“作家啊——维克多,我想你会非常乐意给这位小姐一些建议?”
“你还真是会取巧呢,赫本先生。”
青年轻笑着回应店主。他的眼神带上几分锐利,向欧罗拉点头致意。
“如若您愿意,美丽的小姐,您倒是可以听我说上几句。当然,这个老家伙才是权威。”
“从笔杆、笔尖、纸张,到墨水、火漆,简·赫本都有所涉猎。但考虑到您赠礼的对象——作家,那我建议您排除笔杆、笔尖和纸张。”
“常年和笔纸打交道的人,对写作工具其实是异常挑剔的,大多数作家都会有自己独特的偏好。笔杆很难换,笔尖和纸张恰巧又因更迭太快反而更是保守。唯独墨水,只要是瓶好墨,没人会讨厌它——毕竟就连路易十四都不能拒绝简·赫本的诱惑。”
青年说完,就指着展柜里的一个小瓶子,继续他的建议。
“可以送您的先生一瓶‘黑珍珠(Perle des Encres)’,这家店的经典墨水。最适合文思泉涌的时刻,通篇写下来酣畅淋漓,纸面上不会有一处擦黑。当然,用它之前记得摇一摇,不然它就是颗‘灰珍珠’。”
“如果只考虑寓意,您可以选择彩色墨水‘祖母绿(Emeraude de Chivor)’。毕竟早在两百年前,它的创始人就坚信这瓶蓝绿色的墨水能够带来好运了。幸不幸运我不敢保证,但我认为,它的颜色绝对称得上‘迷人’。”
青年停止了演说,摆手让少女做选择。
欧罗拉惊叹于这位先生对墨水的了解,他一定是这家店的常客,怪不得和店主关系那么好。
“您有意向了吗,小姐?您也不用拘于这位先生提议的两种,店里所有的墨水都可以试色,不必担忧色差。”
“请问……是否有一款墨水,标签里有‘Authentique’这个词?我想先看看它。”
“您是说‘律师’吗?‘真实’是它黑色的那款。看来维克多你走眼了呢。”
“仁慈的主啊,‘律师’?这么无趣的墨水……小姐,您知道用这墨水的都是些什么人吗!”
青年一脸痛心疾首,克制又强烈地建议欧罗拉赶紧换掉它。
“先生,非常感谢您的建议。我知道的,几百年来,法兰西的公证人一直都在用它记录重要的文件……”
“那你还——”
“或许它古板又没什么新意……但是先生,‘律师’不怕水,墨色持久,百年之后依旧清晰可辨。”
欧罗拉看着柜台里的墨水瓶,目光柔和却璀璨,像是藏进了一片星海。
“他是作家——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第17章 Etude·Op.17
【必须的理由】
老赫本伸进展柜中的手,在律师墨水的瓶身上停滞片刻后才将它取出。
他细心地旋开瓶盖,取来蘸水笔调好法兰,上好笔尖挂好墨后,才递给女客人在纸上试色。
点尖在纸上游走线条,划出粗细不一的灰色,等它干透,纸上只会留下一种永恒黑。
这种变化在老人眼中早已经上演过无数遍,但他却初次为这种黑色吸引——比起简·赫本其它神奇的彩墨,律师除开它的特性,的确不曾亮眼过。
“我希望,他的文字能和这墨色一样,终究能够不朽吧。”
老赫本看着正认真核对墨迹的少女,耳边回荡着她刚才轻描淡写地说出的迷人语句。他不动声色地瞄了眼愣在柜台前的青年作家,露出浅浅的微笑来。
想必维克多,也被她这句可爱的表白震动心神了。
店主看着老熟人再次悠悠靠在展柜上,对着自己感叹生羡道:“真是个幸运的家伙啊……老赫本,被这样一双眼睛注视着,该会有多幸福。”
他刚要说什么,女客就抬起头来,似乎对墨色非常满意:“先生,我就要这个。另外我还想看看‘祖母绿’……你们,在说什么吗?”
他说了句稍等,就去给少女取另一个墨水匣。刚转身,就听见维克多再次打开话匣子。
“您知道那句话对一个作家而言,有多大的杀伤力吗?亲爱的不知名的小姐,如果我还是单身,还不曾拥有我的爱情……相信我,为这样一句话,我愿意冲破一切俯首亲吻您的手背,即使要和您的‘作家先生’一较高下、文战笔伐。”
“先、先生,您一定是……拿我说笑吧。”
“小姐,我相信维克多说的是实话,这位大作家,不会在这件事上欺骗人——您方才那句话,过于迷人了。”
身为一个老巴黎,赫本对维克多展现的法兰西人浪漫特质一点都不意外。他把新墨水递给少女,看清她的神情后,才发现她并没有在意作家的话。
“您……该不会还没认出他是谁?”
“抱、抱歉,我对作家……的确知之甚少。”
“给你个提示,小姐,‘暮歌’。”
老店家满怀期待地等着听到来自女孩子可爱的尖叫声,就像沙龙里为这位作家的文字倾倒的众生一样。
“那是诗歌吗?先生,非常抱歉,我对诗歌了解不多……比起文学,我的人生几乎只和音乐有关——”女孩子顿了顿,迟疑着又补了句,“对于我不了解的,我不敢妄言。先生,虽然我读诗不多,但说到《暮歌》,我贫瘠的脑海里还是记得一首的。”
“念,我想听听看。”
听出来了,维克多的期待反倒被勾起。
他也张着耳朵,等听那首被少女记住的诗篇。
“我喜欢将暮未暮的原野,在这时候,所有的颜色都已沉静,而黑暗尚未来临。在山岗上那丛郁绿里,还有着最后一笔的激情。
我也喜欢将暮未暮的人生,在这时候,所有故事都已成型,而结局尚未来临。我微笑地再作一次回首,寻我那颗曾彷徨凄楚的心。[1]”
“希望这首诗能弥补我认不出您的遗憾,有机会我一定拜读您的《暮歌》。”
她的注意力似乎从未从心仪的赠礼上离开,说完话,又开始认真试色了——无论身边站着的人是谁,都不能动摇她。
“来自……东方的诗意么。”
店主听到一声轻叹,融进试色纸上蓝绿的游丝里。
……
足量的律师,外加袖珍的祖母绿。
因为绿墨水只求寓意,店主帮欧罗拉用小指长短的精致细琉璃瓶做了分装,很体贴地帮她封好瓶口。除非用力砸碎,否则这样小东西绝对安全。
终于挑好回礼,欧罗拉满意地等着店主完成最后的装饰。她掏出那枚金路易,不舍地摩挲着它,最终闭着眼将它递出去。
“小姐您……是有什么难处吗?”
“没有,先生——我只有一个请求,能不能请您保管好这枚钱币,不给我找零都没有关系。不日之后,我一定会来赎回它。可能我有些死板……您就当它对我很重要,不要把它交易出去就行。”
或许是第一次听到这样奇怪的请求,店主放下了接货款的手。欧罗拉见此有些着急,她前倾身体,想再争取一下。
一枚金币落在玻璃柜台上,旋转几圈后,躺下。
“墨水钱我付了。老赫本,时隔这么多年,你磨叽的性子还是改不掉——她那么珍视那块路易,我光用手想就知道和这墨水要送的人有关——发发善心,我的朋友,难道你想成为我笔下的主教大人吗?”
欧罗拉侧过身子,青年作家的眼神早已褪去锐利,他看着店主满口都是打趣。
“先生,这不合理——”
“合理,小姐。为您那句话,为刚刚那首诗,为您带给我的写作灵感——我付出那枚金币完全值得。我的钱给出去,就绝不接受退回。”
欧罗拉深吸一口气。
或许是那瓶祖母绿的幸运光环,她又一次在十九世纪得到了来自陌生人的善意。
“先生,您有您的坚持,我也有我的原则——这样吧,店家,您收下这位先生的金币,但我和他打个欠条留在您这。下次我拿钱来赎欠条,他以后来您这买墨水,您就给他减钱。”
欧罗拉抽出柜台上一张完好的试色纸,落笔干脆。
……
女客人已经离开很久了。
店主看着那张所谓的欠条,回想起作家的好意被人用这种方式接受时脸上可爱的表情,不禁打破沉默,开始调侃对方。
“我没想到,维克多,你去年引起轰动的《暮歌集(Les Chants du crepuscule)》[2],竟然还有人没有拜读过?”
“别以为我没听出来你在取笑我,老赫本,没听见那位小姐说的话吗?她‘对诗歌关注的不多’,口音也不是老巴黎……”
他把蘸水笔地给大作家,敦促他在欠条上签字。
“不过刚刚那首诗——啊,维克多,你说我要是提起《巴黎圣母院》,她会不会就是另外的反应了?”
“一听的确就是她会喜欢的诗……这个问题只有主能回答你。不过,我倒是期待,能和她的‘作家先生’交个手呢。”
青年拿起笔,点尖在纸上勾勒出潇洒的优雅。
——Victor Hugo。
维克多·雨果。
法兰西最伟大的作家之一。
*
肖邦将李子酱涂在面包上。一咬下去在口腔中弥漫的李子的清新香味,仿佛把整个夏天都包裹进去。佩蒂特做果酱的手艺实在太妙,这小小的果酱绝对是地地道道的波兰做法。
一天前,欧罗拉往去取信的门仆手里递了分邀约,请他今晚来家里用餐。
信中提到了答谢,也批注会筹备一大桌波兰菜。等到赴约,青年才发现,这餐桌上几乎有着波兰的一年四季。
“是的,弗朗索瓦,因为你的礼物过于珍贵,我只能用这样的方式回赠你。”
“这桌菜已经是非常棒的回礼了——”
“如果只有这顿晚餐,我可不好意思请你来……还有别的呢,我好歹又欠了份人情。”
“听起来给我的惊喜有些来之不易?那就先不要说它,让我多期待下。等我离开的时候,再把你的礼物给我带走吧。不过用餐的时候,你应该不会介意和我讲讲‘欠人情’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