怎么,不弹了?果然李斯特的曲子还是太难了吧?
小心翼翼吞咽着口腔分泌物的他,为少女清脆的一句话而踉跄。
他见她摇着头遗憾地说:“琴不太符合我的标准,换一架再继续——我要‘演奏级别’,麻烦请指给我看。”
这就试出来啦,这琴哪里不好了?我甚至觉得你把它弹得好听了十倍不止啊?
琴师微张着唇,他的思维宛若被按下暂停键,只能机械地转动眼睛,呆滞地看着那位少女在钢琴上神话一般的表演。
一架又一架,从《肖练》到《李练》,手稳到在每台琴的乐句表达都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般。
能在普雷耶尔琴行当试琴师,本就是他最为荣耀的事。但现在,在那双被施了魔法双手的触键下,他所有的骄傲都荡然无存。
神啊,原来真的有人是为弹琴而生的;
老师啊,我今天好像看到了音乐天使在弹琴!
*
找不到,真的找不到。
一架架钢琴试过去,可供选择的琴越来越少,但欧罗拉还是没能找到最合适的声音。
这些古钢琴[2],真的不愧是遗落在时代里的乐器。
纯手工的制作的物件,充满着奇特的不确定性:跳出现代钢琴的制式、尺寸的绝对标准后,简直可以用五花八门来形容。钢琴大小、琴键数目、音色性格……统统都自由地随着制琴师的喜好任意变动着。
没有真空铸造的铸铁板,没有经过百年技术提升品质的琴弦,就连琴键的配重都有些不均……但它们就是能发出特别的声音,有几架琴音色特别有味道——但就是,离她的要求差了那么一些。
十九世纪的钢琴简直太有个性了,每一架琴都有着自己的脾气,要去适应,要去磨合。弹起来很有挑战性,在它们身上找到自己声音的过程,就像拆礼物一样。
早在德累斯顿咖啡馆里的立式琴上,欧罗拉就领教过这种惊喜。
试琴用肖邦的C大调,在琶音跑动中听各音区音色配比和过度,左手验证低音部声音是否扎实。如果一遍肖练一可以顺下来,那她会再用李斯特的f小调前几句听钢琴的纯净度。
要么过度不和谐,要么声音容易混杂……她几乎无法想象,用这样的钢琴,肖邦和李斯特是怎样保持住他们的耳力和音乐审美的。
“还有别的琴吗?”欧罗拉不知疲倦地问道。
挑琴她永远不会累,但唯独害怕寻觅万千却找不到契合她内心肖邦的声音。
“小姐,您已经把店里最合适全弹过了……普雷耶尔展厅里最好的还没办法满足您挑剔的耳朵吗?”
跟了欧罗拉一路的店员有些欲哭无泪。要不是这位小姐一直在认真选琴,她几乎要怀疑此人是对面埃拉尔琴行丢过来砸场子的。
“真的,没有了吗?”少女琥珀色的眸子像是忽地失去了光泽。
“……您要不去试试那架吧,”店员迟疑着,给她指了个方向,“那架是‘特制的’,普雷耶尔先生本是决定把它移到音乐厅去的,但一直没人来搬。”
偏僻的角落,深棕色的琴躺在那毫不显眼。
它除了谱台上的镂空藤纹外没有多余的花哨装饰,琴腿的曲线柔和简洁,细微中可窥得一丝温润优雅。走近后才能看到外壳上胡桃木的细腻纹路,木材和封漆酝酿成一种森林的香气。紫檀的黑键,骨质的白键贴片冷凉的涩感从指腹传来,欧罗拉心里的躁动瞬间就被它抚平了。
近乎九尺的体格,琴键数不多不少。在一堆雕梁画栋、镶金嵌银的琴里,它就像一个沉默的歌者。
“这架琴……”店员刚想说些什么,钢琴便开始唱歌了。
暖金色的圣咏,火焰一般的热情[3]。
法国琴音色的丰富与空灵,在黑白间清晰地呈现出来。珍珠般圆润的发声,银子般清亮的音质,冷静而理性的特质,恰到好处的琴键阻尼感……
欧罗拉微仰着头,这才是她期待的肖邦的钢琴声。
可以,换曲子了。
弹琴人不给任何人逃离的机会,素手轻触,夜色便在普雷耶尔大厅中弥漫开来。
薄雾一般的云层,白纱一般的月光,摇曳却不发出声响的树影……细腻到极致的处理,用一阵微风的力度,将乐声吹拂进所有侧耳倾听的心里。
轻柔的笔触细细勾画夜的轮廓,低语般的倾诉化作夜的旋律。把所有的思绪和情感都交融在夜幕里,可以尽情宣泄,亦可默声哭泣。需要安慰的,渴望被安慰的,都在梦呓般的絮语中,被温柔地拥抱。
于叶尖汇聚的此夜第一颗晶莹,坠下,而后整个世界都被原谅。
肖邦的《降E大调夜曲》,每一次弹奏都会被他的音符夺走呼吸。
无数的过往雪片似的在眼前闪过,最终留下的画面,是幼小的夏洛琳给欧罗拉磕磕绊绊地拉着这首曲子,终于让她能以眼泪倾泻所有悲痛的场景。
那一天,她双亲逝世刚满一周,她也做了一周不会说话的无魂人偶。
那一天,她第一次邂逅他的音乐,在汹涌的泪水中被他引领进光的世界。
肖邦是欧罗拉的救赎。
只要记忆不灭,她愿意永远弹响他的钢琴。
*
当肖邦和普雷耶尔刚打开办公室门时,隐约的琴音就自楼下传来。
两位男士对视一眼,默契地驱步走向前方的露台。
卡米尔随意地倚在大理石的栏杆上,肖邦侧身刚好立在拐角,恰好能看到偏僻角落里的钢琴和弹琴人的背影。
“这架琴……”卡米尔喃喃自语,“这不是你上次挑的琴吗?他们怎么还没给我搬进音乐厅?”
“噤声,仔细听。”肖邦的回答言简意赅。
普雷耶尔钢琴向来都是私密的,尤其适合坐在它边上细细品味。隔着这么远的距离,琴音传过来也就更加绰约了。
尤其对方弹的还是首夜曲,飘渺的乐声宛若梦呓一般。
这首曲子一直都是好友在沙龙里的保留曲目,自题送给自家夫人后,卡米尔对它的评鉴要求越发严苛。他曾固执的认为,只有肖邦自己才能弹对曲子的味道,但现在——
“弗、弗里德,真的不是你在弹琴?”
“……”
肖邦没有理回惊讶万分的卡米尔,他注视着沉浸在夜曲里的欧罗拉,微微失神。
她,记住了?
恍惚间,他眼前浮现出和她的初见——不是在德累斯顿的咖啡厅,也不是在沃德辛斯卡的玫瑰园。
想要用湖水结束一切的少女,因为一首歌泪流满面,选择继续留在尘世间。
《降E大调夜曲》。
这正是弗里德里克·肖邦和欧罗拉·沃德辛斯卡初见时,他哼给她听过的旋律。
第13章 Etude·Op.13
【未婚妻】
肖邦回想当时哼出这首夜曲的心理,发现和记忆里的早晨一样,满布着迷雾。
原因已经无法追回,或许仅仅就只是某种灵光闪现。
依照绅士的品格,他无法对一位淑女的绝望视而不见,尤其对方有着轻生的意向。眼见她越来越趋近湖边,情急之下,《降E大调夜曲》的旋律自他声带飞出,化作一只蝴蝶飞向她。
少女脚步停滞,青年没有终止吟唱。音符似一缕温暖的烛光,将死寂般的黑暗轻柔地驱散。
不断反复的主旋律,乘着微风将娓娓道来的言语萦绕在她耳畔,渗进心田。
她缓缓转过身,漂亮的琥珀里再也装不下清秋的晨露。剔透的晶莹下坠成两串被剪断线的珠链,洒落在她素色的睡裙上,点成一簇盛开的暗色花丛。
肖邦第一次见到无声的哭泣——那么平静,那么理性,就和他哼唱的这首夜曲一样,却将浩瀚的悲痛裹藏乐句的深处。只有真正能读懂的人,才能与之共情。
他无从知晓她痛苦的根由,却能心疼她的悲伤。
以至于直视她的眼泪,吟唱便不能再继续下去。
“真是奇妙的音乐……即使我知道他们再也不会回来,世界予我再无美好——我竟还能为之流泪……”
她的声音迷蒙得如雾一般,原本死水般的无望却因坠下的眼泪而泛起涟漪。
“小姐,如果您还能相信……愿意来我身边的话——我想我这里,还有更多的美好可以唱给你听。”
他记得他伸出的手在空中等待了很久,久到他不禁怀疑时间是否被凝固,属于另一个人的冰凉指尖才缓缓停落在他的掌心里。
他终于放心下来,握住那只手传给她温暖的支撑;
而她终究还是怀有期待,走向了他所描绘的美好。
少女被青年带离湖岸,他们在一棵大树下席地而坐。
她环抱着双膝,听他温柔的哼唱。
“我太累了,可以闭上眼吗?等我醒来后……我会报答您的,先生。”
……
初遇记忆最后一帧画面里的沉睡少女,和楼下轻抚键盘的钢琴家合二为一。
肖邦从回忆中清醒。
由他哼给她的旋律,未曾想会以这样的方式,被她弹给他听。
和咖啡馆里弹奏《C大调练习曲》不一样,肖邦发现欧罗拉变换了触键的手法。她的手几乎平行在琴键上,手指起伏成一袭袭波浪——如果尤金·德拉克洛瓦(Eugene Delacroix)在这儿,他一定会感叹这双弹琴的手极具美感,甚至会拿出画笔,妄图将它们留在画布上。
肖邦知道,赏心悦目要付出代价,这样的触键方式,极其累手。
除非弹奏的曲子对演奏者而言足够特别,否则完全是自虐行为。
肖邦从不定义夜曲,但他绝对反对把他的夜曲弹得过于浪漫。
自由速度的大师在他人眼中意味着风格多变,企图模仿他的人总是难以抓准。这首曲子一不小心就被弹的过于甜腻,夸张到像吃糖一样。
未婚妻小姐的演奏令他欣慰。他爱极了这种理性、冷静、克制、自持的表达。即使是最激烈的情绪,也述说得委婉优雅。沉默着流泪,温柔地释然。
肖邦不在意欧罗拉的技巧。他从来不是李斯特,他更偏好触键和踏板的表达——况且,这首夜曲本就不要技巧。
但它处理起来又有太多“技巧”:主旋律太长,需要细致的触键和灵活的踏板控制音色的和谐;速度差异不能太大,有的音不能太慢出来;最重要的是曲中反复出现的那句主旋律,要富有变化,否则会满纸尴尬。
他在意的,从来都是内心的东西。
欧罗拉弹给肖邦听的夜曲,仿佛将相同的话在他耳边倾诉了三遍,一字一句,直教他心悸。
她像是忘记了什么,却又从未忘记过。他听不清那句呓语,只知道他的心脏被揪住,有隐痛传来,却甘愿沉溺在梦般的乐海里。随着最后一声叹息,心跳恢复,了无痕迹。
琴键停止。
无声里,一滴水滴,悄悄自蓝色的琉璃中坠落。
他已经很久未有因琴声而落泪了。
欧罗拉,不论你记不记得,我都愿意倾听。
请把内心弹给我听。
*
重新回到普雷耶尔琴行的办公室里,肖邦闭口不言,卡米尔也无意去打扰好友的沉思。
商人将抽屉里的曲谱包翻出来。老实说,波兰人今天哪哪都透露着奇怪,这么随意收纳作品的行为,往常是他最嗤之以鼻的——可他竟然就这么干了,一点别扭都没有。还有方才楼下的琴声……
卡米尔回味着夜曲美妙的音色,抬头扫了眼好友。
反常!弗里德竟然还沉浸在在自我的世界里?
“咳,亲爱的肖,我们该回归正题——聊聊这个,”卡米尔连敲三下桌子,终于换得肖邦一个眼神。他专注地开始审阅手稿,良久后放下它们,给好友比了个手势,“弗里德,我给这个数。”
肖邦式冷漠的假笑浮现在他脸上,卡米尔早已预料到——一旦他俩谈及版权费用相关,二人从来都会忘记他们间的深情厚谊。
商人天性锱铢必较,作曲家对此罕见地从不妥协。
“你的良心呢,普雷耶尔?给你两个选择:一,东西还我;二,加价。”
卡米尔轻叹一声。和肖邦合作久了,这种场景早已上演过无数次。在世人眼里波兰人是不谙人间的天使,也只有在交出作品的时候,这个男人才会染上烟火气。
他刚想据理力争,不料办公室门被叩响后打开。
“请原谅,先生,楼下有位小姐看中了那架您要搬进音乐厅的钢琴,想问有没有可能——”
“不可能,不卖。那可是‘肖邦’挑好的琴——”
“卖,卡米尔·普雷耶尔,你必须卖给她——”
像打开俄罗斯套娃那样,店员、商人、音乐家一句连着一句。
层出的下句永远否定着上句,最先提出的问题反而得到了肯定的回答。
卡米尔根本无法相信他听到的话。
他摆手示意店员噤声,扭头就跟好友确认。
“弗里德,你说什么?”
“我说,那架钢琴卖给她,我准许了——又多一笔法郎进账,普雷耶尔先生想必不会拒绝?”
肖邦坐在沙发上淡然地整理着袖口,全然不复上一秒和商人剑拔弩张的模样。
卡米尔哑然,没好气地传达下指令。
“没听见吗?肖邦先生都发话了,那架琴可以卖。”
“请等下——”
商人不解地望向音乐家。
“亲爱的普雷耶尔,还记得我和您签署代言合约时,最重要的那条条款吗?”
“你在质疑我的记忆还是品格,肖邦先生?‘合约存在期间,我将无偿让您使用任意一架普雷耶尔钢琴’。”
“很好,卡米尔,我记得还有一条补充?‘肖邦如有购琴意向,普雷耶尔必须给出最为恰当的价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