佩蒂特欣慰地看着她恢复了精神,随口就答:“哪一年?你是说年份吗,欧罗拉?今年是1836年哦。 ”
十九世纪?浪漫音乐的时代?
肖邦!
原来神赐予的礼物不止于此。
吃着姜饼的少女双眸越发明亮。
就算在现代来回踏遍克拉科夫郊区大街[4],也无法链接钢琴诗人在此度过的前半生。但在这辆驶向德累斯顿的马车上,她竟越过三个世纪,和肖邦在同一个时代的天空下呼吸。
或许,去现场聆听诗人演奏钢琴都已不再是梦。
思及此处,欧罗拉几乎要落下泪来。
她果然永远不想和钢琴的黑白琴键说再见,和五线谱上的肖邦道别……
好想弹钢琴,好想确认左手的真实,好想把所有缺失的时间全部都补回来!
*
德累斯顿,深夜,某间书房。
身着丝绸睡衣的妇人看着正在伏案阅读的丈夫欲言又止。
“老爷,那个女孩子……真的可以吗?”
中年男子放下书,颇有些不耐烦。
“谁?你说她啊——没有什么不可以,我那叛逆的弟弟已经在上帝那聆听了好几年的圣音,丧期已过,有什么不可的?”
“可是……那、那个年轻人?”
妇人的犹豫令男人十分懊恼,他不禁抬高声音,加快语速。
“这都要怪你,我的夫人,你一年到头难得犯糊涂——而你却做了此生你最蠢的许诺。要不是我提早说见一见那个孩子,咱们就要背信弃义令家族蒙羞啦!”
“老爷,可咱们不一定要‘牺牲’这个女孩子。我是说,我们可以找个借口冷处理那个许诺……”
自家夫人天真的心软简直令男人觉得不可思议。
“牺牲?冷处理?我的夫人,呆在德累斯顿让你的脑子变迟钝了?我们能收留那个孩子是出于仁义——难道最大的仁义不就是给她找个可靠的夫家吗?我们看着长大的男孩子人品是可靠的,在巴黎也能挣上钱,不会委屈她。”
“那为什么你不愿顺势而为呢?肖宾斯基[5]应该指的是玛利亚。哦,上帝啊,我们这是在欺骗那个天使一样的孩子……”
“还要犯傻吗,我的夫人?我们的玛利亚注定是要当伯爵夫人的,怎么可以停留在他身边——听着,夫人,我也很喜欢他——但喜欢不能换来你的衣食和优渥。沃德辛斯基已经没落了,天使救不了我们!”
伯爵夫人想起那个棕发蓝眼的优雅青年,流亡在法国却永葆着那颗波兰心,又愧疚又难过。
但丈夫的话却字字在理。她不禁开始后悔,如果没有几天前感性的冲动,她此刻也不用连着伤害两个孩子。
“你说服我了,只是我暂时无法释怀内心的感受,去‘安排’那个父母双亡的女孩子……”
“相信我,我也是忍着心痛的。好了夫人,她来了你就好好招待她——我们多给她一些补偿。或者,你可以教教她,如何规避真正的婚姻到来……”
伯爵叹着气敲了敲桌子,但目光却是不容置疑的坚定。
幸好他的夫人还维持着贵族的理智,即使做了口头约定,也未言明是哪一个“女儿”。
还好,一切还有挽救的办法——他绝对,不会交出他的玛利亚!
德沃辛斯基伯爵捏紧右拳,猛地落向桌上的一封信件。信纸上的波兰文字体清丽秀气,落款写着——
Aurora Wodzinska(欧罗拉·沃德辛斯卡)[6]。
*
车窗外夜色笼罩着一切,清凉的夜风拂过正在发奋啃食姜饼的少女的面颊,带走她一身的沉疴。
身体充电完毕,平静下来的欧罗拉发着呆,任由车马将她拉向充满迷雾的前方。
直到此刻,她才得空思索如何踏出下一步。
从波兰华沙到德国德累斯顿,从一场郑重的道别跨进未知……少女理应是惶恐不安的。毕竟直到现在,“十九世纪的Aurora”的过去与未来,对她而言是一纸空白。
但这只左手,却隐隐给予她前行的勇气。
既来之则安之——欧罗拉给自己打着气。
毕竟日子还要继续,只希望能像佩蒂特期待的那样,“以后一定好好的”吧。
……
“德累斯顿到啦。”
马车行驶渐缓,车夫的吆喝伴着铃响将欧罗拉的神游掐断。
心跳不由地加快速度,连带着头皮都有些发麻。她深吸一口气,摒在胸腔中。紧张从脚下升起,车厢外的未知令她脑中一片空白。
此刻她才后知后觉,下车后,她将彻底融入这个时空。
“只因春日更迭再来,圆月别后重访,花儿年年都返回枝头绽放……
正如我和你道别,是为了再回你身旁。[7]”
茫然间,泰戈尔的诗句在她耳畔回响,竟将那些惶恐与不安慢慢驱逐。欧罗拉怔愣片刻后,随即握住左手笑了。
几小时前,她还在和钢琴道别;现在,她又能驱使双手歌唱。
甚至,她还能遇见青年的音乐大师肖邦。
还有什么可怕的呢?
欧罗拉坐正身体,安然静待车门打开。
1836年,十九世纪的浪漫时代——
你好!
第2章 Etude·Op.2
【圣咏·新生】
欧罗拉看着眼前这家所谓的可以投宿的咖啡馆,嘴角隐隐抽动。
虽然早已做过心理建设,但这反差——
没有咖啡的醇香,没有明亮的光线,没有悠扬的音乐……
哦,这不仅是咖啡馆,还是今晚“旅宿的地点”。
看这木头与砖石的混搭,加上远处隐约的鹅鸣犬吠,完全就是比黑白老电影里的小酒馆更加没有情调的存在。
原本计划进住的旅馆恰巧满客。依照车夫建议,这可是此刻镇上唯一能让她们落脚的地方了。
嗯,带有少量客房的,小镇上仅有的咖啡馆。
可能骨子里早已习惯现代的一切,看着隔了快三个世纪的“店铺外设”,欧罗拉发现,心理建设果然还需要再多做一些。
到底是期待值过高呢,还是事实本就如此?
大概是这本就是一个淳朴小镇的缘故吧——属于德累斯顿,是、却又不是它。
……
佩蒂特正在前台填写入住登记。
在几分钟前,店主仔仔细细、从头到脚打量了深夜进店的两位女客半晌后,才从柜子里掏出一本精致的登记簿。
临近下车时,少女被长者拉到身边,悉心将她那些散乱的发丝,重新打理梳整好。因顾及到自家小姐的年纪,嬷嬷简单加了条藕色发带,给她脑后的发髻缀了个漂亮的蝴蝶结装饰。
幸亏礼仪教养刻在佩蒂特的骨子里,时刻保证着小姐仪容绝不出错。
欧罗拉深切怀疑,若她披头散发地进来,今晚估计会投宿无门。
就如送他们来这的车夫所言,在这样一个宁静的、可能更需求啤酒的小镇开咖啡馆,店主足够任性。
消遣的地方还能旅宿,但这儿也并非接受所有的客人,因为店主也足够挑剔。
当然,价格自然也分外美丽。
欧罗拉站在前台安静地扫视着四周。
和外部的不起眼完全不一样,这家店内里足够配得上咖啡馆,甚至装饰和布置还有些精致:
每一张餐桌都有一面简单镂空处理的雕花木板做隔断,隐约了视线却保持着令人舒适的距离感。桌上的白瓷小瓶里都插着一支玫瑰,旁边放着一尊黄铜烛台。蜡烛并没有点上,但最远处的隔断间里闪烁着一团暖黄的烛光,那里应该坐着今晚咖啡店原本唯一的客人吧。
前台的背面是一面装满书籍的书柜墙,进门处的展示柜上罗列着店主的收藏,通向上层的楼梯旁还置着一台铺着旗布的立式钢琴……烛火虽不够亮堂,但也别有一番风情。
欧罗拉知道为什么这家店客源冷清了:除夜色已深之外,这家店与淳朴的小镇哪哪都格格不入。
最多,只有来镇上休养、旅经此地的“城里人”,才会来这坐一坐。
唉,等等——
钢琴?!
少女立刻来了精神,猛地偏过头,将全部的视线牢牢锁定在楼梯旁的木质乐器上。
放在顶盖上的五爪大烛台,足以让欧罗拉看清那架散发着诱惑的钢琴。
和后世随处可见的黑色钢琴不一样,在十九世纪,木色才是钢琴最主流的色彩。世上没有相同年轮的树,每一台木琴的纹理都是唯一。
烛台边的花瓶里,盛放的玫瑰被烛光染上大半面橘色。
此刻,欧罗拉早已顾不上提醒店主,在钢琴上摆花瓶放真花是一种多么暴殄天物的行为[1]。她只知道有种渴望像过电一样从指尖蔓延至全身。
纵使在现代用最顶级的钢琴演奏时,她的心都没有如此激动过。
重新回归的左手在叫嚣,看到钢琴就想碰;
钢琴家的职业病在作祟,见到键盘就想弹。
欧罗拉冲到前台,淑女的仪态被她忘得一干二净。她左手手掌轻拍在登记簿上,用右手指向钢琴。
“请问,那架钢琴——”
佩蒂特被突现的朗声询问吓了一跳,原本不见波澜的脸上显现出几分惊诧的神色。她似乎不太能理解自家小姐此刻的行为。
但此刻的欧罗拉,眼中只有柜台后的店主。
“嗯?”
自客人进店以来,未曾吐露过半个词汇的老先生,竟用慵懒上扬的语调哼了声。
“我、我可以弹它吗?”
少女琥珀色的眸子里跳跃着希冀的光,带着祈求的问句也因内心的激动布满可爱的颤音。
老先生想要拒绝的话瞬间说不出口。
他不动声色地瞟了眼最远的隔间里透出的烛光,目光在钢琴和少女身上挑了个来回后,微扬起嘴角。
“如您所愿,小姐——我允许您弹奏它。”
这简直就是世上最动听的话语!
道过谢后的少女像一只翩翩飞舞的蝶,只见她转了个身,下一秒就停落在钢琴旁。
欧罗拉小心翼翼地抱起花瓶,慢慢将它移到琴凳后面不远处放下。烛台似乎让她犯了难,踟蹰片刻后,她把烛台放在左边的楼梯上,这才在端坐在钢琴前。
轻轻用指尖在琴盖上抚划着,原木的质感着实令人喜悦——从未觉得,胡桃木的色泽和纹理,是那么地温润迷人。
掀开琴盖,指腹间传来琴键的微凉感,简直让灵魂都为之雀跃。
左手置放在黑白间,依旧在轻微地打着颤。
欧罗拉深吸一口气,闭上眼——
一个阿尔贝蒂低音伴奏,一个柱式和弦。
咖啡一般深棕的音色,干净而完整。
左手重回平静。
钢琴家盯着不再有疤痕寄居的手背,突然泪意上涌。
两年了……
她,终于可以、再一次完整地演奏钢琴了。
*
咖啡馆最远的隔间里,棕发的青年已经坐在那很久了。
他漂亮的蓝眼睛里好似蒙着一层烟雾,虚无而又缥缈。他那张带着病气的脸,加上刚还未入秋就披上的厚织布外套,以及那忧郁恍惚的神情,简直令人怀疑下一秒他就要倒在桌上。
青年非常安静——要不是过段时间就会响起的摇铃声,提醒这里需要服务的话,店主几乎忘记店里还有客人。
青年也很奇怪——除了第一次摇铃是要续杯之外,后面的服务全是给他换一杯热咖啡。
他在等人。
等一个能让他提前听到命运宣判的人。
再一次掏出表看了看,青年双唇紧抿,放回怀表时手不禁哆嗦起来。
他闭上眼,嘴角扯出一丝嘲讽的讥笑。
早该明白的。
毕竟近日这骤冷的突变对待,不是已经很能说明问题?
他只是不愿相信,小时候与自家有着深情厚谊——至今他们都是“可亲的人”,在双方未曾戏言的场合里许下的承诺,对方会违约。
夜色越发凝重。
突然,青年听到店门打开,有人在门口停留片刻后就向这边走来。
他抚平嘴角,重新裹上疏离的高傲。
……
“我亲爱的弗里德,你果然喜欢这种偏僻的角落……抱歉,让你等很久了吧?”
男子带着笑意,松松领口,解开外套扣子后坐下。
“尊贵的安东尼·沃德辛斯基先生日理万机,您肯来见我就足以令我惊讶到惶恐。久等?那倒不至于——毕竟我只让店主帮我换了六次新的热咖啡而已呢。”
青年并不和他对视,冷淡地回答着,面无表情地将面前这杯咖啡转半圈后,推给他。
安东尼哪能听不出词汇间的嘲讽呢?
他看着眼前这个中学时最好的玩伴,想着此行并不单纯的动机,不由地在心中苦笑。
“我怎么敢?你可是弗里德里克·肖邦(Fryderyk Chopin),华沙的良心,巴黎的宠儿,最好的钢琴家之一——今晚是我失礼了。亲爱的弗里德,请给我致歉的机会,这些咖啡请务必算在我头上。”
咖啡真苦。
尤其在看到肖邦那张丝毫不为所动的脸后,将杯子里的液体一饮而尽的安东尼感觉简直苦到胃痛。
曾经像天使一般纯净的蓝眼睛,此刻却教人倍感压力。
波兰钢琴家只字不提,但伯爵家的小儿子已经知道,对方一改昔日的喜好,不想和他虚与委蛇,只想听最终结果。
放下咖啡杯,却不知怎么开口的男子,顿时只觉得胃更痛了。
“噢,弗里德,如果你没有错过马利昂巴德的会面,我们相聚的好时光将会延长许多。你身体好些了吗?真是糟糕,你一到德累斯顿就受凉感冒……听妈妈说,你在巴黎的时候就身体不太好。去年年末的时候,我们听到流传的关于你疾病的闲话[2],都吓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