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弗朗索瓦, 你是不是想和我一起弹钢琴啊?”
青年惊愕的蓝眼睛里倒映着少女嬉笑的脸,仿佛世界都定格在此刻。
呼吸、心跳、思维全部停滞。只是被那双明媚的琥珀注视,他的一切都被她强硬却温柔地锁住了。
欧罗拉像一只猫一样, 即使在餐桌上, 她也是那么轻盈。肖邦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挪动双手,就如餍足的猫晒完太阳后在房顶上漫步般,渐渐将他们的距离清零。
她的问句带着迷蒙般的诱惑,脸颊似乎传来她温热的呵气,他那颗暂停的心脏瞬间又开始心律失速。
除了那一晚, 肖邦从未如此贴近欧罗拉。
但那次的拥抱也好,安抚也罢, 全都是青年理性又绅士的表达——他没有见过少女这样的模样, 即使知道她举手投足都纯洁得不染一丝旖旎, 但早已萌动的心脏却在骨子里镌刻的礼仪束缚下,发疯似的在他耳边高呼海妖。
真是卑劣的行为。
他怎么能用这样的词汇去描述他的未婚妻?
指甲与掌心的冲撞总算令肖邦思维恢复。短促的呼吸给他带来热烈却又不安的情绪, 仅存的理智告诉他快些拉开距离, 否则他所期待的故事一定会失去控制。
青年努力稳住视线,灰蓝与琥珀隔着空气重叠在一起。
他调动所有的力气去维持波澜不惊的话音。
“小姐,我以为……佩蒂特女士对你的礼仪教导是有效的——但看看你的行为?”
“呀!”
像是往屋檐上扔了块鹅卵石, 正在她的世界里逡巡的猫咪被吓了一跳。在肖邦的提醒传到后,只见欧罗拉愣着审视自己一圈,便惊惶着闪下桌子。
少女手足无措地捏着她的裙摆,偏过头不敢看他,方才的神气与大胆荡然无存。
青年甚至能看到她染上微粉的天鹅颈。
“我、我不是这样的, 弗朗索瓦——”
“就是、就是……嗯,情难自制,毕竟你吃姜饼真的太好看了……我、我再去给你装一盘!”
他看着他的山雀小姐一抄手, 桌边的瓷盘就被她揽在怀里,风风火火地逃离他身边。
青年终于松弛下来,他瘫靠在餐椅上,闭上眼大口地喘息。
我的傻未婚妻啊……
问我想不想跟你弹琴,和你的行为以及姜饼有什么必然联系?
你也会为我失控心慌吗?
为某个可能存在的苗头,呼吸归于平静的肖邦,眼中竟晕染出沉溺的笑意。
他站起来,离开稍后会有姜饼点缀的餐桌,走向那台和他头发同色的三角钢琴。
掀开琴盖,钢琴家的中指轻抚过整洁的白键。第三指是他最偏爱的手指。骨质贴片的质感从指腹开始,将他弹琴的渴望慢慢唤醒。
这台木色钢琴,本是肖邦挑选出来用于普雷耶尔音乐厅演奏的。但他演奏会的次数屈指可数,与其将它放在音乐厅里寂寞地等待,他更乐意欧罗拉每天都让它歌唱。
手指在白键上微微耸动,但青年控制得很好,并没有碰响钢琴。
肖邦已经很久没有弹到他喜欢的钢琴了,他的每一根手指都在叫嚣着想念。神知道他要有多克制,才让自己不揭去作家先生的外衣,去回应少女那句问话。
欧罗拉,我想和你一起弹钢琴。
想到……如果这台琴上和你合奏的第一个人不是我,我就会嫉妒直至窒息。
青年盯着琴键,想起方才金发的匈牙利人那么轻易就坐在这张琴凳上,坐在他爱情归宿的身边。
虽然不怎么喜欢贝多芬的音乐,但此刻肖邦头一次赞同,这位音乐大师的轰鸣伴奏,确实切合他的心情。
我也想坐在这里。
幸亏弗朗茨没有兑现联弹的提议。
“弗朗索瓦,你果然……很喜欢钢琴呢。”
“怎么可能——”
属于山雀小姐明亮的话音在身后婉转成曲,将正陷入内心纠葛的青年惊得一震。
他的手惶恐地抽回,磕在钢琴外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肖邦皱了皱眉,天生敏感的手将痛楚放大。
欧罗拉急忙抓住他想要藏起的手,看到手背上只有一条浅浅的痕迹才略松口气。
“作家的手也很重要……现在该我数落你了,弗朗索瓦,要好好保护它。”
“嗯,我只是,被你吓到了。”
神奇,在少女的指尖碰上他手背瞬间,青年所有的痛都被她消除。
欧罗拉手指的暖真叫人眷恋。肖邦并没有抽回手,也不提醒她松开自己——他发现,被人牵着手是件无比美妙的事。
“要弹弹看吗,钢琴。”
“……我,不会弹琴。”
“我们第一次提到钢琴时你也这么说。弗朗索瓦,弗朗茨·李斯特都是你的好友,你能轻易说出每首曲子的调性,你真的不会弹琴吗?”
歪着头的欧罗拉眼睛里满是探究,肖邦心里的那只军鼓又开始打起进行曲的节拍。
“我是……真不会弹琴!”
“嗯哼。”
青年为了增加话语的可信度,甚至少见地提高音量。
少女只回给他意味深长的叹词,外加眨巴的眼睛。
肖邦站不住了,他必须打消掉欧罗拉的怀疑。
时机还没到,她还没有喜欢上“彼颂”,“肖邦”绝对不能出来。
教授钢琴的大师开始在脑中搜索钢琴新手是怎么弹琴的。身为沙龙里最为神奇的模仿者,肖邦完全有能力瞬间模拟出所有他见过的人弹琴的特点。
zal!
他突然想把挑剔的自己扔去钢琴上,把李斯特的练习曲从头到尾弹上一遍——这是只有波兰人自己才能体会到的恐怖惩罚。
肖邦的确靠教钢琴课跻身巴黎高收入层次,但他……除了学生要和眼缘,最重要的一条就是“绝对不教初学者”。
已经二十多年没有见过钢琴初学者弹琴模样的大师,在没有素材的情况下,要怎么去模仿一个初学者?
只见棕发的青年涨红了脸,从握拳的姿势中伸出他的食指,弯曲成逗号的尾巴模样,视死如归般胡乱地在琴键上……猛戳了三下。
钢琴立即发出三声干巴巴的、毫无意韵和美感可言的声音。
身为触键大师,最擅长用指尖演奏出美妙情绪的肖邦,为了保住那只岌岌可危的马甲,第一次让钢琴发出了他最为讨厌的犬吠。
然而他该死地选择了中音区,还选择了重力,琴音似乎无限在客厅中回荡,根本没有消失的苗头。
“你看,我的手是真的不会弹琴——”
恨不得挖个坑把自己埋了的青年,干脆一把抓住少女柔软的手。
“它只会牵你。”
忐忑的声音,坚定的情意。
就算我不能弹琴,我也想在你身边。
*
那股躁动用从脚底升起了。
欧罗拉偷偷瞄着说完话又不敢看自己的棕发青年,只觉得被弗朗索瓦牵着的手越发烫人。
这个男人一定不知道,他刚刚说了多么让人心动的话。
她差点就听见爱情降临的声音了。
礼节话,漂亮话,场面话……这一定是在巴黎生存的必备技能!
弗朗索瓦一定是为了缓解自己的窘迫才这样说。
少女这样安慰着自己,把羞怯从脸上扔出去。
但不否认,无伦她怎么给自己灌迷汤,她还是由衷地为听到他的话心生甜蜜和喜悦。
弗朗索瓦很嘴硬,他明明想和自己一起弹琴,却当面否认得如此干脆……
不过,他刚刚戳琴键的样子,真的好可爱呢。
“不会弹琴也没关系,你也可以和我一起弹琴——”欧罗拉笑着推着未婚夫坐在琴凳上,立马紧挨着他,“就当……我很想和你一起弹钢琴,好不好?”
“可……你要我怎么弹?”弗朗索瓦有些紧张,他盯着一长排黑白键面露难色。
“不难呀,你不是会牵我的手吗?那不要放开就好了。”
“?”
欧罗拉又挪了挪,她几乎和弗朗索瓦贴到了一起。她执起他的右手,让他的手落在她的手背上。
少女的手背上搭着青年的手心,她的手指叠放着他的手指。
“准备好了吗,弗朗索瓦,我带你弹钢琴咯。”
c、g、a、g。
f、e、d、c。
简简单单的单指触键,清清纯纯的无邪琴声。
她和他第一次“合奏”,简单美好得可以永远被岁月铭记。
*
肖邦弹过很多次莫扎特的音乐作品,他无比喜爱这位音乐家自然又天才的旋律,但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有这样弹起这首c大调变奏曲。
就像回到初始,回到他第一次弹响钢琴时的简单快乐。合着欧罗拉的手,他希望可以一直这样下去。
“谢谢你,欧罗拉。和我……这样弹琴,是不是很无趣。”
“不啊,弗朗索瓦,因为和你一起弹,我很开心。”
再一次□□脆地否定,青年胸臆间洋溢着小小的欢喜。似乎想起了什么,晶亮的眼睛又变的黯然。
“你对所有人……都这样吗?”
“说什么呢,只是因为你呀——要不是我们的关系,我才不敢和人坐那么近呢。”
耳朵好像又一次失聪,他好像听到了最美的旋律。
突然就不想再继续伪装下去。
肖邦就是彼颂,弗里德里克就是弗朗索瓦,从一开始他就只是他,似乎不必在等欧罗拉喜欢自己了。
“《名手之道》?你又送我礼物吗,弗朗索瓦?”
“翻开……看一看。”
“cho?”
她叫了他的昵称。
青年冲动地抬起头,刚想要回应,却发现少女一脸复杂地看着他。
“弗朗索瓦,你没有必要特意收罗肖邦的东西送给我……你只是你,就很好。”
“我、我以为……”
啾——
所有的声音都被抹除,棕发的青年瞪大双眼,他难以置信耳畔的脸颊,被少女落下了一个轻盈的、蝶翼般的印记。
“不要看我,弗朗索瓦……我很高兴,很高兴你会愿意送我这个,我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总之那个……是冲动,是礼节!”
肖邦看着欧罗拉单手举起曲谱遮住脸,语无伦次地解释她方才大胆的行为。
一个吻啊。
为什么着细微的轻触,就能带来如此甜蜜的感觉呢?
它像是一支圣歌,令囿于谱纸上的音符终于找到了最优的排列,沐浴着灵光的作曲家徜徉在灵感缪斯的温柔里。
没有收到暗示也没关系。
我是弗朗索瓦·彼颂就好了——被你刚刚吻的那个。
肖邦手指微动,仿佛在空气中探寻着什么,直到它碰触到另一个人的指尖。
天使的微笑再一次浮现在他脸上,他轻轻握住欧罗拉的手,感受到她的微颤后牵住她。
“嗯,欧罗拉,这回应也是……礼节。”
他看到她缓缓挪下曲谱集,只露出那双漂亮的眼睛,并没有挣脱他虚松的牵执。
肖邦隐隐有预感,他和欧罗拉,已经有些微妙在萌发了。
“推荐信……我们再,谈谈它?”
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更新会晚一些些,请小天使们见谅。
之后恢复正常。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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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Prelude·Op.25
【三封推荐信】
对。
我们是该好好谈谈推荐信。
肖邦坚决否认, 自己提到“推荐信”,是因为牵住欧罗拉手指后,大脑有一瞬间空白, 身体由于不知接下来该如何动作, 突闪的自救灵光划过嘴边,企图说些什么不让空气渐渐冷却、化作尴尬。
嗯,上诉所有行为,均可用一词概括——他就是紧张了。
或许还可以加上一句补充:比看到独奏会日期一天天逼近还要紧张[1]。
“推、推荐信?啊,弗朗索瓦——”
清亮悦耳的声音如同被风解落在春日的花瓣, 悠悠地随风轻柔地画出一长串下行的旋律,随后被风一卷, 又飞向高空去。
手中握住的温暖也随之已投离开。
青年愣在原地。他的小山雀像是幡然醒悟一般, 欢快雀跃地抱着那本《朝圣进阶》飞走了。
肖邦翻过右手, 看着空荡的掌心,只觉得尴尬的不语或许也是很美好的。
“弗朗索瓦, 你看。”
欧罗拉献宝似的再次回到他身边, 双手递上一份折好的信纸。
指尖传来的触感似曾相识,不,应该说非常熟悉。肖邦在脑中核对着惯用这种纸张的人选, 一边打开它。
果不其然,除开从不在他信件篮里消失的字迹,只需一个落款签名立即就和他脑中的商人对上号。
卡米尔·普雷耶尔。
“怎么办到的,欧罗拉?”
再次瞧了眼那几句冠冕堂皇的标准句式,肖邦饶有兴味地问她。
今天之前, 未婚妻小姐给他的信件里并未提及和她手中推荐信相关的信息。青年只知道欧罗拉做到了她想做的事,他按照那晚和她的约定,把那个叫做“李斯特”的机会奖励给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