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有什么可担心、放不下的呢?
金发的钢琴家偏过头,企图从好友脸上找到答案。他看到波兰人眼光一亮,一个闪身迅速躲在墙后。还没等他反应过来,一顶阔檐礼帽就扣在他头上。
“带好帽子,藏好头发,稻草人先生。”
“……是是是,我低调,绝对不暴露你,胆小鬼先生。”
李斯特呕着气压低帽檐,目视某个少女从大门口走进来。他再一次对肖邦那双猎鹰般的蓝眼睛心生妒忌。
他的视力不算好[2]。虽然只有短短一面,但欧罗拉独特的气韵已经被他牢牢记住。依照好友的提示,他的大脑瞬间就分辨出那个略带模糊的身影是谁。
真是自作自受!
明明想陪着她一起来,结果却只能像只小老鼠般藏在这。
匈牙利人再一次吐槽起身边的好友,他看着这一对纠结心里真的好累。
这个别扭的男人究竟啥时候才能脱掉那件马甲啊……都这么在意对方了,这样下去早晚是要露出马脚的。干干脆脆地承认不好吗?嗯,可能求的原谅的过程要稍微难一点儿?
不如一刻钟后,就把某人推到那位小姐面前,让全协会的人都告知她肖邦是谁怎么样?
一刻钟,鉴于那三封推荐信的力量,这是李斯特估计巴黎音乐协会完成一份职业认证最慢的速度了。
他耐心地用手指在栏杆上敲着某首曲子的指法,心中换算着节拍器上的数值,借此计时。
直到那声喧哗打破所有美好的静谧。
一刻钟后期待的未来再也不会发生。
李斯特的笑容凝固,他仿若听闻到什么石破天惊的消息般,完全无法相信这是在音乐协会。
神啊,怎么会有人张口就用邪恶的心思去污蔑一位小姐?
她用身体换取这一切——这是什么狗屁不通的逻辑——如果音乐真有这么简单,那推荐信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他努力去改善音乐家的地位是什么?他提携的那些有为青年又算什么?
向来好脾气的李斯特,第一次体会整颗心都铺满怒火的滋味。
这种情绪让人刺痛,让人呼吸困难,却要咬紧牙关以至于不让笔直的脊柱弯曲。他无法想象,他的好友——欧罗拉早就用她的钢琴,让匈牙利人异常满足地把她划进他的圈子里了——现在正遭受着怎样的冲击!
那可是位小姐,是该被世界好好爱护的女性。
李斯特再也按捺不住,他刚想冲下楼去,当场为欧罗拉证明,就被肖邦一把抓住了手。
不解的匈牙利人只一抬眼就愣在原地,再也动弹不了分毫。
像是波兰人自己的第十一首《a小调练习曲》[3]一样,平静的二十秒过后,覆天盖地的右手持续弹奏的快速高难度音群扑面而来。密集的黑色音符宛若冬日的狂风,明明不伤一寸肌肤,却能带来心惊肉跳的伤痛。
那些刺骨的寒意从他脚下扩散开来,不一会就让周遭的空气凝结成冰粉。沉重的黑云压下,更大的雪暴还藏在更深出,肆虐的风已经无情地带走了可供呼吸的氧气。大口喘息,无法呼吸,心脏连同肺叶一齐艰难地挣扎……这种无声的压迫感,只想让人逃离。
匈牙利人的手还被紧紧地扣着,像是一尊镣铐般。
他连离开窒息的空间都不被允许。
肖邦生气是什么样子?
李斯特现在知道了——除波兰之外,欧罗拉是他绝对不能被触碰的逆鳞。
琴声。
英雄般的琴声。
李斯特瞪大眼睛,看向大厅中央。那架装饰用得钢琴被揭去枷锁,重新以隐怒般的悲鸣在大厅中咆哮。欧罗拉正在用他写的曲子反击。
凛冬的风似乎正在减弱,金发的钢琴家终于能好好喘气了。但他顾不上,在大厅中回响的琴声触动着他的心弦,让他见到一个高贵的、坚韧的漂亮灵魂。
他后悔了——后悔看在快爆炸的波兰人面上,放弃和欧罗拉四手联弹的机会。
那该是多么美妙的经历啊,就好像面对另一个自己一样。这首自出世就被所有人触碰的练习曲,原来在他人手中可以变成这样细腻与辉煌完美交融的演奏。
不止是四手联弹,他应该和这位小姐,在埃拉尔的音乐厅李摆上两架大钢琴,面对面地交流。
“放开我,弗里德,我要给我的女王戴上王冠!”
钢琴声停止,李斯特重新握紧拳头,他要下去给她撑腰。
楼下,欧罗拉站在钢琴前高声质问,所有人都在方才那场完美的钢琴演奏中垂下他们高贵的头颅。
满场寂静中,钢琴弦似乎还在震动,有一声清朗的宣判自空中传来。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
每个人的声腔骤然被重启,大厅中此起彼伏的赞叹汇聚成喧闹。
李斯特亲眼目睹了肖邦缓缓走道露台上,发出第一声认同后,又再次闪身回到那面墙的阴影里。
波兰人今日的一切都和往常不同,他从来都不会做这般的发声。
“去吧,弗朗茨,你现在可以下去了。”
“记得,‘肖邦’不接受这种污蔑,他今天就会给协会会长去一封信,质疑当前协会内审核员的品性和人格。”
手被松开,李斯特看着肖邦将冬天从他身边带走,走廊的地毯上仿佛铺了一层雪沫。
他不禁打了个寒颤。
天父在上,我刚刚没听错吧?
弗里德里克·肖邦,第一次摆身份压人了!
*
“你绝对配得上,钢琴家。”
欧罗拉仿佛被这句话击中的心脏,所有的愤怒与不平带来的黑暗与压抑都被一只光箭破除干净。
就像曾经被夜曲指引着回到光明的世界,等她回过神来,环绕在她周围的都是鲜花和掌声了。
认同的声音络绎不绝,但第一声回应才是无价的珍贵。
欧罗拉开始张望,那个声音她无比熟络,但就是无法想起那张脸……少女的双眼晃过露台,她只在栏杆的末端看到一方一闪而过的衣角。
还未等她细细思索,墙边的人取下他黑色的礼帽,那头标志性的金发瞬间占据了她的视野——是李斯特!
“先生,这位小姐的确用身体征服了我——用她自幼起就在键盘上练习磨砺的手指,在钢琴上像方才那般的演奏,我实在想不出给拒绝给她写推荐信的理由……”
“道歉吧,先生,如果您还有一丝丝廉耻之心的话,向她、向音乐、向上帝赎罪吧。”
“顺带一提,肖邦先生拒绝听您的辩解,您需要思考下是否配得上您身上的制服——他提醒了我,您也损害了我的名誉呢。”
……
欧罗拉从未想过,只是个简单的职业认证——如果在未来,不论男女都在钢琴上对话就好,在十九世纪,却比一场歌剧还要跌宕。
她拿着她的身份证明走出协会外,上面职业的那一栏从此以后都是盖章的钢琴家。
走在大街上的少女有些失神,她不断响起带她完成认证后李斯特告知她的话:
楼上的那个衣角是肖邦,她的钢琴被他听完了整场;
虽然推荐信上只落了肖邦的签名,但他由衷地位写了这封推荐信高兴。
“欧罗拉——”
少女脚步一顿,长街上的所有声响都被抹除,她的耳畔只有那个人互换自己名字的回响。
她转身,看到风撩起青年的棕发。
他纤细的身上披着一件修长的细呢风衣,衣摆在他腿边轻晃。
一闪而过的衣角,眼前摆动的风衣。
楼上的肖邦,楼下的你。
“弗朗索瓦,你,究竟是谁?”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27】
[1] 《c小调练习曲》:即肖邦第十二首练习曲。创作于1831年,别称“革命”。肖邦难得非常英雄气概的曲子。
[2] 他的视力不算好:据可靠消息,李斯特是个近视患者。
他有很多近视眼镜,也很喜欢送人近视眼镜(在眼镜配色上,男神的审美略奇葩)。
[3] 《a小调练习曲》:即肖邦练习曲第十一首,别称“冬风”。和上述的革命分属两个版本,1833年的《十二首练习曲》(op.10)题送给李斯特,1834年的练习曲集(op.25)题送给玛丽·达古。可以当做他全部练习曲的上下两集。
第28章 Prelude·Op.28
【给肖邦的情书】
“弗朗索瓦, 你,究竟是谁?”
欧罗拉注视着青年被光线模糊成透明的身影,唇瓣微动, 呢喃出声。
就和疑问的来处一样, 她甚至不敢让声带颤动发音,就这样任由它隐在风里。
她只觉得不可思议。
心中的“肖邦”竟然会和弗朗索瓦重合——是了,他们太过相似,一次次地将她带出困境。
她似乎开始依赖一个人,习惯他的陪伴和援助, 就像她曾经依赖肖邦的指引一样。
这太卑鄙了。
弗朗索瓦是弗朗索瓦,我为什么要对此心生疑虑?
强行将肖邦和他联系在一起, 对他而言太不公平。
理智和情感仿佛慢慢被割裂成两个极端, 欧罗拉脑中的思绪积压成一场激烈的风暴, 她被迫停留在自我的世界,和现实分隔开来。
直到她再一次被带着治愈般的森林气息包裹住。
脸上被绵软的手帕擦拭着, 欧罗拉稍稍回过神来, 发现自己的双眼早已控制不住奔腾的热浪。
从来不知道,她可以涌出那么多的眼泪。
好像只要在他身边,她便可以轻易倾诉悲伤。
“弗朗索瓦, 我能抱住你吗?”
少女的哭腔又一次带动汩汩冒出的泪水。哭的样子太难看,越被青年默声地擦去眼下的泛滥,她就越无法让它们停歇。
他并不给出答案,走过去主动环住她就是最好的回答。
欧罗拉的脸贴在弗朗索瓦的肩上,细尼的质地并不粗糙, 反而带着些别样的柔软。
她蹭了蹭,协会里遭受的所有不公与伤害,终于在此刻有了倾泻和安放的地方。
“弗朗索瓦, 我现在是‘钢琴家’了,可我却没有那么喜悦。”
“弗朗索瓦,我刚刚打了一场翻身仗。明明已经得到胜利的果实,可我还是觉得自己输了。”
“弗朗索瓦,我有对得起你给我的推荐信,没有辱没他们的签名。”
“弗朗索瓦……”
少女好像找到了自己的庇佑神,把她那颗柔软的心,慢慢地放在了神龛上。
神灵会接受她所有的悲痛,等仪式完成,她又可以重新微笑,坚强地继续前行。
“好了,弗朗索瓦,谢谢你,我没事了。”
欧罗拉拍拍青年的后背,示意他可以松开自己,不想他却把她抱得更紧。
“我后悔了……欧罗拉,如果,没有多那一封‘肖邦’的信——”
“嘿,先生,恶意一开始就在那,绝不会因少一封推荐信就隐而不发。而且,那封推荐信也给了我很大的力量去反击。啊,我突然想起来,我今天弹琴给肖邦听了!”
少女突然从青年怀中跳出来,有些惊恐地看着自己的双手。
却忽视了他维持怀抱的手臂和脸上复杂的表情。
*
肖邦,又是肖邦。
这个人总能轻易就把欧罗拉从他手中抢走——即使明白肖邦就是他本人,但他作为“弗朗索瓦”,免不了还是会心生闷气。
“怎么办、怎么办,我演奏给肖邦听的第一首曲子,竟然是李斯特的《马捷帕》……这一定不符合他的美学,我那会为什么没想到再加弹一首《革命》呢!”
少女慌慌乱乱地捧住自己的脸,原地跺着脚小跳起来。在青年眼里,她完全就是那只在枝头滚来滚去的圆球山雀。
很可爱。
但她越可爱,他就越胸闷。
因为这些举动,完全不是因为“弗朗索瓦”。
zal。
上一秒还软香在怀,这一秒就被孤独地弃在一边,如此的反差让肖邦措手不及。
披上作家的身份是他的选择,目前也绝不是坦白身份的好时机——欧罗拉才刚刚经历不好的事……再多等等吧,等她和他之间关于爱情的暗示足够的时候。
肖邦轻叹一声,发现那只山雀还陷在自我世界里惊惶。
他气不打一处来,扫了眼周边,只身去一家店里买了样东西。
“呀——”
被冰凉刺激额头的皮肤,欧罗拉终于回过神来。一脸冷漠的青年直直地盯着她,将一个小杯丢进她手里,扭头就走。
“弗朗索瓦,这是?”
“冰淇淋,冷静下来了没。”
少女眨巴着眼望着他,恍然大悟般拿起小木勺,将奶白的雪送进嘴里,满脸甜蜜。
青年被窥中内心的秘密,猫咪被踩中尾巴,用辩解欲盖弥彰。
“别多想,我只是遗憾,没有第一个保护好你。”
“嗯,不像‘肖邦’那样,至少给我声援?”
欧罗拉凑到他跟前,叼着勺子一脸探究。
她一定是被那个该死的匈牙利人带坏了——以后,一定要限制这两人的交流。
青年提脚,扭头就往另一边走。她关于肖邦的一切,这会他都不想听。
少女大迈一步,拦在他面前,又把他的去路堵得死死地。
闭口不语的棕发先生干脆放弃挣扎,他直直地立在那,似乎要将自己缩进高耸的洁白领子里。
眉眼弯弯的黑发小姐满意地舀起一勺冰淇淋,任由甜蜜的奶油融化在口腔中。
她没有躲开他的视线。
肖邦发现,欧罗拉蛮横地禁止他离开她的视野。
“弗朗索瓦,肖邦是你带给我的,所以,别说你没有保护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