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实,比起上一段令人振奋的宏大唱段,加上普雷耶尔夫人的钢琴,哈莉特的歌曲只是一段少女心事,根本没有什么优势。
但问题就出在钢琴上——这是一场“新人亮相和老将复出”的声乐舞台,人声才是它真正的主场——但普雷耶尔夫人的演奏太过激情抓耳了,以至于上一场的歌手嗓音,他完全没有印象。
反观哈莉特的钢琴伴奏,除了开场那一段立即就叫人转换心境、平复心情的琶音引子和人声留白时的钢琴华彩外,琴声一直都是在为人声服务的——这钢琴的确叫人念念不忘,但它却懂得主次收放,知晓该何时退场。
哦,哈莉特的歌声不愧是曾经惊艳过巴黎的声音,乐评人已经在期待她快快排出剧目,为她贡献一张演出票了。
不,还有那架钢琴——他想听那架钢琴的独奏,一想到在歌曲里展露出的精彩器乐声,他就恨不得趴在钢琴边一字字记录下来。
对了,演出单!
乐评人风风火火地翻开那本差点被他丢掉的小册子,终于在上面看到出演者的详情。
《恋歌》[1]
语种:英语
演唱:哈莉特·史密斯逊
伴奏:欧罗拉
*
一下后台,哈莉特便一把抱住欧罗拉。她埋在她的颈间又哭又笑,最后干脆变成孩子气的拉手转圈。
歌唱家无法相信,那些花和安可都是扔向她的。她以为,从离开奥菲利亚和朱丽叶的角色起,她再也不会拥有这样的待遇了。
把原本的英语歌词换成法文是欧罗拉的主意。当然,她帮忙写了第一版翻译,后续的加工和润色是哈莉特的丈夫柏辽兹帮忙改写的。
少女说她应该跳出舒适圈,不需要改变太多,只是一点点勇气和坚持,就能看到不一样的世界。她的确没有说谎,或许想在巴黎生存,就得让自己不是外人。
“欧罗拉,你喜欢在舞台上弹钢琴吗?喜欢的话……等等我,我一定会让你有独奏的机会。”
“你呀,先成为巴黎永不倒下的台柱子,到时候我天天给你伴奏?”
属于女孩子的嬉笑又开始回响在后台里,直到有人往这里送了一束花。
欧罗拉抱着那一从洁白的小花,惊喜地拿起落在满怀的微小绒球星光里的卡片。
“只献给欧罗拉的花束——f。”
少女抱起这捧满天星,笑得一脸幸福。
她想起那天晚上聚餐完后,某位先生扭捏着问及她喜欢什么花,原来真的被他记在心里了。要知道欧罗拉甚至不确定“满天星”在这个时代法语里的正确发音,只得用蹩脚的描述去形容它——弗朗索瓦当时可是被她蹦出的“pleioile[2]”这样的形容弄得一愣一愣的。
“这么宝贝这束花,f?”
“哈莉特,是我未婚夫哦,下次介绍你认识——说起来我们还有一个相似点,我也算半个‘夫人’呢。”
少女调皮地冲她眨着眼睛,打开折好的便条,里面似乎还有一句话。
哈莉特看她目光里满是星光说要先离开,她便什么都懂了。
爱情啊……欧罗拉,你可要幸福呢。
歌唱家面含微笑,转头走向自己的小房间。等她爬上那层楼梯,她脸上的笑瞬间消失了。
玛丽·普雷耶尔站在上方,她半开着折扇,目光深邃。
“晚上好,‘亲爱的’哈莉特,你的埃克托尔,正在走廊那边等你哟。”
“普雷耶尔夫人!”
“哎呀,别生气,亲爱的,我除了让他多注意注意你的行踪,可什么话都没说呢。”
“卡米尔·莫克——”
哈莉特只觉得脑中嗡嗡作响,她上前一步,想起柏辽兹前两天告诉她的消息,便在她耳畔小声地掀起一场风暴。
“你以为你能得到你想要的一切吗?刚从国外回来的你可能还不知道吧……”
“听好了,你日夜思念的月亮早已有了归属——肖邦早已定下婚约。”
歌唱家听见那个女人手中的折扇滑落在地,报复的快感终于让心脏免遭被怒火吞噬。她不再在意身后,只向着自己的目的地走去。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35】
[1] 《恋歌》:这是一首我杜撰的歌,因为实在找不到特别契合的歌曲了。
[2] pleioile:这是个法语词汇,大意大意等同于英文“full of star”的意思,是欧小姐情急之下可能生硬的造词。她本来想说的是标题的那个词汇“gypsophi”,拉丁植物名,法语里可以理解为“满天星”这种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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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6章 Prelude·Op.36
【未婚夫和未婚妻】
肖邦站在剧院大门外不远处的一盏路灯下, 煤油引燃的灯芯只能洒下一小团称不上明亮的光。即使不习惯站在显眼处的他,为了某个人能更方便地找到自己,青年不得不驱使自己的双腿走到那团光斑下。
甚好, 巴黎的路灯果然一如既往。肖邦低下头, 连脚下铺路石的缝隙都不大能看清。他拢了拢外套,夜风的凉意有些侵略性,叫人无法忽视。
往常,棕发的波兰人绝不会这样傻气地站在剧院外,尤其是正直散场的时候。毕竟他有自己的私人马车, 不必艰难地品尝冷夜和吵闹,直接可以安心地踏上回家的路。
但今天不行。
虽然青年依旧是观众身份, 但他要一起回家人的却是表演者。剧院不方便会合, 他只能在外面等她。
因为见欧罗拉的时候, 他是弗朗索瓦。
一涌而出的人群和塞得满满当当的车道,对肖邦来说简直就是一场无法言说的灾难。
他微微侧过身子, 竖起衣领后压低帽檐, 将他那双宝石般的蓝眼睛藏起来。这样做一是为了给予自身一些微不足道的安全感,二是防止被陌生人认出来——这绝不是个具有逻辑错误的句子,毕竟在巴黎, 认识肖邦的人绝对比他本人认识的人要多得多。
今晚的云层很厚,加上月相只剩那么一丝丝弧线,几乎可以认定这是个没有月光可言的晚上。
感谢今晚的天气,它让路灯里的油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只有全知全能的主才知道,让巴黎市政管理那群人自觉命令启用点灯人是多困难的一件事——他们恨不得新月从天相中消失, 祈祷每晚天气都该晴朗,那样就不必从额外拨出一部分前购置灯油、雇佣工人,去点起这些昏暗的路灯。
等人的时候, 为了不让自己僵死在这里,肖邦开始发散思维,转移注意力。
又连着有好几辆马车经过,他急忙躲着可以飘出狙击视线的车窗,努力降低自身的存在感。
“嗒哒——”
一束缀满洁白小绒球的花束搭配少女可爱的声音,一齐递送到青年眼前。正专心躲避视线的肖邦被突降的惊喜吓到,如同惊恐的猫般连着小后跳好几步,以至于一个踉跄,重心不稳几乎要摔倒。
“唉,弗朗索瓦——”
眼疾手快的少女瞬间抓住青年的手,停住他的后仰,用力一带,拿花束的手揽过他的腰,圆满而又梦幻地扶住了她的未婚夫先生。
“没事吧,弗朗索瓦?”
青年用余光瞥向少女和他紧握的手,感受着自己腰间那弯安全感十足的手臂,还有再一次近到咫尺的距离,大脑当即出现一片空白。
刚刚发生了什么?
是不是,角色哪里不太对劲?
“弗朗索瓦?”
身体被放开,手指被松开,那束星星点点的小花又在青年眼前晃悠,和他颅内晕眩的光点和耳中轻盈的长鸣渐渐同步了节拍。
直到欧罗拉放下花束,面带关切地凑近他……直到肖邦恍然发现,似乎可以数清她的睫毛根数时,他游离的灵魂才重回体内。
神光再次聚焦在瞳孔里,呼吸轻而短,不知哪来的燥热让他开始埋怨今晚的凉意被大风刮走了。
“我……还好的……”
惊魂未定的青年机械地报出他的身体状况。
“对不起,弗朗索瓦,我不知道你……”
“不,欧罗拉,我只是没想到——没想到你,会用这种方式跟我‘打招呼’。”
松口气的少女歉疚的话最终化为意味深长的语焉不详。
青年有些炸毛,再不偏转方向,话题不知道又会被带到什么诡异的角落去。
“啊,因为路灯下的弗朗索瓦太可爱了……虽然在老远就一眼看到你,但我还是忍不住想给你个小惊喜呀。”
星光像是全部汇聚到欧罗拉的眼中,在她满载着笑意的眸子里,肖邦完全无法像责备李斯特那样批判她的行为。
“恕、恕我直言,你用‘可爱’去形容一位成熟的绅士,十分……失礼!”
原本平复下来的心脏又有了叫嚣的势头,波兰人企图用义正言辞的愤慨化解脸上的羞赧。
“需要我立正站好,给你鞠躬道歉吗?需要的话请你点点头示意我,弗朗索瓦。”
“……”
他要拿她怎么办呢?
面对他亲爱的姑娘,他毫无招架的办法。
右臂手肘向欧罗拉曲折伸出,肖邦再次压低帽檐半遮住脸。
绝对,不要在被她牵着走了。
“这是让我挽住你的意思?你在邀请我散步?”
“小姐,连鸟儿都知道夜里要安静些——我以为,我如此明显的示意,只要是位标准的淑女就绝不会对此怀有疑问?我的马车在前面,我想你不想体验在这里上车后半天挪不动一寸的感觉?”
“哇哦,弗朗索瓦,原来你也可以一口气说这么长的句子!”
“……闭嘴,小、山、雀。”
背挺得老直的青年和毫不安分的少女,一起在深夜的街道上散步。外在的一切喧闹都无法影响他们,昏黄的路灯将他们的影子拉得老长。
只有石路上踩出的足音回响着,他们步履和谐,他们密不可分。
……
车厢内,肖邦看着欧罗拉捧着那束花,时不时便俯首细细轻嗅。
她弯成月牙状的眉眼间,满满都是幸福,连带着让他的心情也愉悦起来。
“你有……这么喜欢它?”
“‘满天星’吗?因为在我那蹩脚的形容词里,弗朗索瓦能准确地找到它,太让我惊喜和幸福了——我非常喜欢它。”
“‘baby"s breath’?”精准的英文发音从肖邦口中复述出来,“这是你给它的名字?我很庆幸,欧罗拉,如果你告诉我这个词,我还真的不一定能找到它。”
“我的法语描述也没好到哪里去……”欧罗拉从捧花中抬起头,“让你费心啦,弗朗索瓦,找到它不容易吧?”
青年没有说话。
从来对鲜花不甚在意的他,会耗费一上午的时间在花店里。在那些清晨刚刚采送过来的花堆里,去给她找一束满天的繁星。他还记得经过一样样的选辨后,终于在夹带的小纸袋里发现这丛小花时,自己身上被花叶沾染、手上遍布青汁的狼狈样子。
这大概是肖邦最不肖邦的时候,但没必要告诉她。
“那说明我们心有默契,直觉指引我找到了它。欧罗拉,第一次圆满登台,你值得一束你喜欢的花。”
“这么想的话,我今天是伴奏,弗朗索瓦,你可能送我粉色的满天星会更好。因为粉色的满天星,花语是‘不可或缺的配角’呢。”
他想起她在钢琴上描绘的声音,她的审美意趣,她的理解,她的表达。
无一不是迷人的、璀璨的旋律。
“那我将再次庆幸,花店里没有粉色供我选择……”肖邦温柔的声音就像夜曲中最诗意的伴奏,他说得很慢,却字字惹人心悸,“欧罗拉,在我心里,不重来不是配角,你的琴声,中能让我忽视一切。”
青年满意地看着他的鸟儿羞怯着将头缩到翅膀下,那束满天星泽当住了少女所有的表情。
他想,他大概终于有机会,用“可爱”这个词,去形容她了。
“欧罗拉,以后……别做钢琴伴奏好吗?”
“这、这是什么,奇怪的要求?”
“我今天看了你的演出,你和那个歌手的共同演绎——”肖邦转身依靠在车窗前,盯着毫无景色可言的夜幕出神,“欧罗拉,一回忆起你用那样深情的目光看着别人,我很……不喜欢。”
“先生,哈莉特是朋友,是女性,我是坚定的异性恋!”
他被她一把扳过身子,花束被丢在一边,他看到她满是红霞的脸,听到她急切的声明,连自己说了什么都忘了。
“我可以马上就介绍你们认识……呃,弗朗索瓦,你是、嫉妒了吗?”
山雀歪着头,叽喳两声就让他耳根发烫。
他这才回神,刚刚那幽怨似的请求简直不是绅士所为。
“没有,欧罗拉,这只是‘未婚夫’的身份在作祟——你想不想,和我一起去拜访一个朋友?”
这是什么话,他明明不是这个意思。
为这慌不择言,肖邦再一次将自己缠成一团解不开的毛线球。
“嗯哼,单凭我‘未婚妻’的身份,弗朗索瓦,我好像不能拒绝你?”
棕发蓝眼的波兰人无奈在心中高喊一声天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