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脏钝痛。
如此近距离地被他的琴声环绕,才能真切地感受到他的细腻深情。
华尔兹的节拍,简单却动人的旋律和着和弦伴奏,宛若风中的两枚落叶。它们痴缠着旋舞,飘摇不知归途。时间仿佛不复存在,世界只剩下他和钢琴,还有正在听琴的她。
他用音乐提着问,一次不够,便耳语第二次。
他又在用音乐做回答,明亮的,希望的,惆怅的,美好的,不想结束,却终有停歇。
落叶飘落地面,坠成依偎却又分离的两半。
欧罗拉看到他抬起的左手无名指上,隐约有一圈金属的银光。
她看着她的神灵转过身子。
他的眉眼,他的发丝,他的身形,他的手指……他的一切的一切,慢慢接近,慢慢证实。
肖邦走下神坛,和欧罗拉只有一步之遥。
她睁大琥珀色的眼,妄图在所有的不可能里看见一丝可能,却被近在眼前的他散发出来的熟悉的一切,彻底夺去呼吸。
最卑鄙的梦,竟然成了不是幻想的真实。
原来弗朗索瓦会弹钢琴,弹得比谁都好,弹得几乎第一个音,就让她恨不得献上她的心。
“pi、pi……cho……”
“皮皮肖?欧罗拉,是‘chopin’。”
“肖、肖——”
“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我说过的,你喜欢的曲子,‘肖邦’一定会弹给你听。”
欧罗拉感觉双耳就像蒸汽火车鸣笛时那般,呲地一声冒出一大串烟雾。但热气并未全散出去,肤色越烧越红,在她体内聚集成翻涌的岩浆。
沉默。晕眩。颤抖。心率失衡。呼吸困难。
无法分清那些几乎冲破她头顶的情绪——肖邦就是弗朗索瓦带给她的冲击就像地震后又遇上海啸,惊愕、意外、惶恐、气愤、羞怯……她红着脸抄起地上那只巨大的花篮,激动地将它砸向神灵那张陌生又熟悉的脸庞。
“骗子……混蛋!”
第57章 ·Scherzo·Op.57
【这个剧本不对劲】
这是第一次, 肖邦踏上演出台,内心平静如止水。
真是神奇的体验。前一秒在休息室里,他还因恐惧而颤抖不已, 现在走到钢琴前, 他几乎瞬间便屏蔽了万物。音乐厅里除了钢琴、他和二楼某间包厢里的某个人, 所有的喧闹都是不存在的。
脱下洁白的手套, 将它们放到钢琴上, 肖邦伸出手,满意地看着自己左手无名指上的那枚戒指。
他闭眼, 虔诚地俯首浅吻了下指环,随即调整好坐姿, 在键盘上奏响他的钢琴。
指法绚丽、旋律辉煌的练习曲出现在演奏会上还说得过去, 在音乐厅里演奏一首夜曲则有些欠妥了——肖邦完全可以想象, 明日的乐评又会出现类似“他弹得太轻了, 我坐在前排才勉强听清一个p”的话语,但他并不在乎。
《C大调练习曲》是他听欧罗拉演奏的第一首曲子。而《降E大调夜曲》,是时隔多年后他唯一听别人的演绎可以落泪的旋律,就是这首依旧还在菲尔德夜曲规则里的曲子,他知道他的心早已不属于自己。
“你想听肖邦弹什么曲子呢, 欧罗拉?”
那天晚上,和欧罗拉一起漫步的他小心谨慎地询问着她的喜好——鉴于音乐会本就是为她开的, 肖邦不想再依照规则去制定曲目单, 她想听的才是他想演奏的。
“那必须是《幻想即兴曲》啊, 肖邦的即兴演奏是超凡的。虽然我尊重他为了避嫌迟迟不出版它……但真的很想大声告诉他:‘别管谢莫莱斯, 也别管贝多芬, 它是完完全全的肖邦, 是他独有的诗意。’
“还有《第一叙事曲》《降A大调波罗乃兹》……听肖邦, 怎么能不听他的波兰呢。”
他无法忘怀夜色里那双温暖的琥珀,它们闪着光,轻易就把他看清。
肖邦无法形容内心满满当当的幸福和满足。能被欧罗拉这般偏爱,喜好能够如此契合,即使会被称作狂妄,他也不想更改决定。
一个人占据整个下半场的演奏会,只弹奏全部来自他自己的曲子。
他早已不在乎其他到场的听众,不在乎那些笔杆挥动的方向——肖邦只知道,音乐会一开始就很私人,他的听众,只有欧罗拉一个人而已。
……
演出结束后,等到音乐厅人散得差不多了,肖邦才又偷溜进来,藏在帷幕的后面。
直到他听到熟悉的足音在在台阶上踏响,按捺下胸腔中剧烈的心跳,他悄声再次坐在钢琴前。
《a小调华尔兹》。
一个晚上的时间,顺着欧罗拉在小道上起伏的舞步,肖邦挥笔,为她专门写了首圆舞曲。
欧罗拉说,她绝不可能会在演奏会上听到她学会的第一首肖邦的曲子。
肖邦没有多问,只注视着她在回忆中悠悠地旋转,远远近近,若即若离。
依照她的描述,绝不可能是他现在在钢琴上弹奏的华尔兹。
但他心中有个声音,只有这首刚诞生的曲子才是她真正想要的圆舞曲。
我不希望你遗憾,所有的不可能,我都会帮你变成可能。
刚好,欧罗拉,用它做序幕,刚好告诉你,我就是弗里德里克·肖邦。
……
“皮皮肖?欧罗拉,是‘Chopin’。”
肖邦设想过无数次他坦白身份的画面,却从未设想过欧罗拉会因为过度震惊而舌头打结。
她应该想叫他“彼颂”,却磕绊成另一个可爱的小称呼。
“弗里德里克·弗朗索瓦·肖邦。我说过的,你喜欢的曲子,‘肖邦’一定会弹给你听。”
她无论如何都无法顺畅地叫出他的名字。肖邦叹着气,特意重复了一遍他的全名,柔和声线,发音清晰。
欧罗拉却渐渐涨红脸。他以为她又陷入羞怯中,刚想缓和气氛,不料除了控诉的女声外,还迎面飞来一只巨大的花篮。
“混蛋……骗子!”
肖邦从不缺少被人献花的经历,不论是花束还是最为热情的向他的舞台掷出单支花朵,他都能彬彬有礼谦逊地接纳。
但他第一次当面接受如此巨型的花篮——它是如此硕大,令他十分怀疑花店的店家为做好它绞尽脑汁——花篮的重量连带着冲击力,竟让波兰钢琴家踉跄着后退了几步。
幸好肖邦反应够快,提前用手去接住花篮,否则明天巴黎报纸的头条一定是“某钢琴家被羞愤的妻子当面用花篮砸晕”。
嗷,他的鼻子——欧罗拉是真的在生气。
“这是最近巴黎送花篮的新方式吗?欧罗拉,太……令人‘惊喜’了……”
钢琴家将花篮轻放到脚边,悻悻地摸着鼻梁,冲击的疼痛几乎让他双目溢泪。
在他的余光里,欧罗拉刚担忧地伸出手,又咬着牙狠心收回脚不再看他。
似乎,还不算太糟。
肖邦以他最为无害的模样开始自救。
“骗子?亲爱的,我从来就没有骗过你……”
“从来没有骗过我?弗朗索瓦——不,连这个名字都是假的……哈,弗朗索瓦·彼颂……你从我们见面第一天起,你就开始骗我了!”
他的辩解遭到她的反击,但他并不慌忙,诚恳又耐心地诉说内心。
“亲爱的,‘弗朗索瓦’确实是我的名字,中间名——除了我的亲人,‘弗里德里克’只是大多数人习惯叫唤我的方式……
“至于‘彼颂’,我以为这个拙劣的字母换位的小把戏,足以侧面展示我的真诚了——从一开始,我就没怎么想对你刻意隐瞒。不然,我的姓氏不会如此一眼就能看出端倪。
“尤其是,我也愿意把我的朋友都介绍给你。欧罗拉,虽然回到巴黎后,心态的转变让我无限拖延这一天的到来——他们迫于我的要求,维持着这一切……”
似乎收效甚微,她的眼神依旧悲痛,他不复方才那般冷静。
“作家你又怎么说?还有钢琴……神啊,肖邦竟然跟我说,他不会弹钢琴!”
“就像埃克托尔是作曲家,也给杂志社报社写写评论文稿一样,它也是我被音乐家掩盖起来的一个无关紧要的副职罢了,但我绝没有凭空捏造。至于钢琴……欧罗拉,你绝想不到我究竟有多想和你四手联弹——弗朗茨和你坐在同一张琴凳上的时候,我快嫉妒疯了。”
“那一首弹给你听的简单的莫扎特,我的确耗费很久去学习——像一个稚痛那样,忘记技巧,简单地去弹琴……
“欧罗拉,从一开始,我就是我,我所有捧给你看的都是真实的我。我……并不完美,我曾说过‘肖邦’就像一潭死水一样无趣,但你,让我这潭死水活了过来。”
“亲爱的欧罗拉,我是所有人的‘肖邦’,但在你面前,我不仅是肖邦,更是独独属于你的‘弗朗索瓦’。”
“混蛋……你怎么说都有道理,我辩不过……”
“如果花篮不够,回家之后你拿乐谱再砸我好不好?这次我绝对不躲——我向你道歉,甘愿接受你的惩罚,只卑微地请求你能原谅我。以我的戒指起誓,我的爱人,我对你的爱都是真的。”
“哈,戒指……我的爱人……我们连登记都是假的——”
她用双手捧住脸,整个人似乎都在无声地哭泣着。
那种揪心的哀伤令他慌了神。
“欧罗拉,看着我,登记没有假——还记得你签了两次名字吗?真正生效的事第一张,它没有被弄污,因为上面我留下了我的真名。从一开始,除了和你在一起,我没有别的选择。”
她一把打掉他的手,清脆的声音在音乐厅中回荡。
还好,她没有哭……肖邦心中刚舒口气,就被欧罗拉的宣判钉死在舞台前。
“卑鄙——我要跟你离婚!”
第58章 Scaherzo·Op.58
【还能怎么办】
“卑鄙——我要跟你离婚!”
在音乐厅里, 即使演出时一声细小的咳嗽,也会将台上完美的琴声破坏。更何况现在四下无人,这片独立而空旷硕大的空间, 完完全全只属于唯二的俩人。
激愤的尾音在石壁上折返回荡, 将少女每一个音节都重现得如此清晰。
离婚、离婚、离婚。
这个词就像一个魔咒,不断在耳边重复,几乎让人窒息,让灵魂抽离。
欧罗拉细细地喘着气,内心宛若在旱季的东非大草原上放了把火。冷静和理智全部被草原大火吞噬得干干净净, 她甚至并不清楚自己方才到底说了什么。
心脏随着大厅里的回声抽痛着,她听清了, 离婚——很好, 两天前她还和爱人欢欢喜喜地去登记结婚, 两天后她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提出离异。
真是太刺激了,少女从未想过, 闪婚和闪离会发生在她身上, 还是由她自己主导。
问题是,那真的是她真正的愿望吗?
欧罗拉不知道——心痛的原因无论正反都可以解释得通,到底是因欺骗而愤怒, 还是因冲动的决定而懊悔?这实在太复杂了。
她没有办法冷静下来,心里的烦乱和纠结就像贝多芬那些潦草的手稿,想看清一个音符的位置都费劲。
“……欧、欧罗拉,天、天主教徒……不、不能离婚……”
因冲击而断线的思维似乎才连接上,肖邦下意识握住他的左手, 颤抖的手指摩挲转动着无名指上的小指环,仿佛这样能给他一点力量站在她面前。
青年脸色瞬间煞白,不敢相信他引以为傲的、敏锐的听觉, 眼中的惊惶和嘴角凝固的僵硬笑容反差鲜明。他唇瓣磕绊,却只吞吐出一句丝毫底气都没有的、别扭的挽留。
欧罗拉心中的火焰直冲云霄。
他步步为营,什么都算计好了——她几乎不能将弗朗索瓦和眼前的男人重合起来,尽管他们本质上就是一个人。
到底是弗朗索瓦主导了这一切,还是肖邦在背后谋划这场喜剧十足的演出?少女想尖叫,想怒吼,想发泄,但她做不到。
仅存的理智告诉她,现在失控到迷失绝不是一个好的选项。这些团成乱麻的东西理应冷静下来抽丝剥茧,一根根地将它们恢复原样。
尤其眼前的人,就算他不是弗朗索瓦,他至少还是肖邦……
即使她的信仰几近崩塌,欧罗拉的潜意识还记得,这个男人是她的神灵。
哦——
赋格这该死的十九世纪。
赋格这该死的命运剧本。
赋格这该死的……钢琴演奏会!
哈,天主教不能离婚……是哪个研究肖邦的混蛋历史学家说,这家伙面对女士时绅士十足、仪度非凡的?让他和他的研究结论见鬼去吧。
欧罗拉狠狠瞪了一眼已经紧张到四肢僵硬的青年,猛地转身,径直往音乐厅入口走去。
女鞋在阶梯上踏出一长串掷地有声的怒火进行曲。
从现在开始,她绝不会在跟某个混蛋说一句话,她发誓!
……
失控。
事情的发展并没有朝向剧本上期待的结局。
自欧罗拉在肖邦眼前转身那刻起,他便感觉自己那颗心被空白的五线谱勒出道道沟壑。
棕发的音乐家从未被人这样无情地丢下过。这让他仿佛回到维也纳那次游历登台后,得知波兰糟糕的事态时内心的震荡。从那时候起,他便知道自己终将独自流浪。而现在,上帝似乎要收回给他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