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一开始,他早早就预料过这一惨痛结局,但真正面临她的背影时,肖邦发现所有的预设都是虚无。
的确,他从来都是被动,暗示向来就足够,对已经明摆的结局,他不会再去自讨苦吃……但今天不一样,这是他的妻子,是他这么多年来唯一想要的停歇——她的怒火源于他,他绝不会感知错。
就算只能用有三天的婚姻……
哦,上帝,如此去形容就足够心痛——现在天色已晚,巴黎的夜晚对孤身一人的女性绝对算不上友好,他也该把她平安地送回家。
抄起脚边的花篮,他踉跄着快步追上去。
至少在欧罗拉到家前,肖邦不想她消失在自己的视线里。
夜风带着刺骨的寒意,吹进心里落下一地的皑皑白雪。
青年黯淡成灰的蓝眼睛里藏满了隐痛和无措,他的唇紧抿成一条线,苍白的脸倒在风中被肆虐出些许红痕来。
自离开普雷耶尔音乐厅踏进巴黎的大街后,欧罗拉的步子从起初的急行渐渐慢了下来。似乎夜色就是最好的隐秘所,四周不复喧哗,热闹早已退场,刚好适合一个人默默收拾寂寥的心。
肖邦只落后少女一两个身位——这是在他俩的追逐战中最后达成的妥协,青年知晓她不愿和他同行,但在这个时间落后她太远他着实不放心,胡不言语的拉锯后,少女最终默认了这个距离。
肖邦不知道他们已经走了多久,他只知道欧罗拉每走一步都踩在他的心里。而她孤寂又悲愤的疲惫背影,深深刺痛着他的眼睛。
马车就在他身后三尺远,他再一次确认他爱的人究竟有多坚定。
还有希望吗?波兰人不知道。
弗朗索瓦也好,肖邦也罢,他的心从来没有改变,从始至终虽然经历割裂,但他们就是同一个人——肖邦很确定,他分裂出来的作家先生,所有的感情所有的爱,都是和他的本我共通的。
他只有一个,心只有一颗,也只会爱一个人。
为什么肖邦不再对欧罗拉有吸引力了呢?她明明那么喜欢他——甚至在见过更阳光炫丽的李斯特之后,都没有改变过。
他也确信她爱着弗朗索瓦……但为什么这两种正向的喜欢就不能叠加呢?为什么一听他是肖邦,她反而生气,几乎要把自己推出她的世界呢?
花篮不时撞击在青年的右腿上,肖邦大概猜得到,明天清晨他的腿上大概会泛出一片淤青。这些小小的痛楚,又怎么比得过他内心的难过呢?
他不想放下这只花篮,如果他要以悲剧收场,这便是他收获的最后的礼物了。他抬眼再次锁定她的背影,心下一片酸楚。或许今日之后,他只能在隐秘的角落看着她……
欧罗拉似乎没看清路,或者说她的注意力根本不在这上面,她被石块或者坑洞绊了下,失去控制的身体几乎要狼狈摔倒。
肖邦冲上去,果断的手臂环住她的腰往后一带,少女后退几步,最终撞在他的肩头站定。
久违的温暖。
两天了,他足足已经整整两天和她没有这么亲近了。为这场献给她的音乐会,他把自己锁在钢琴前直到演出开始。
肖邦发现,他所有的疏导都是虚伪。
在欧罗拉重新回到他怀里的那刻起,他就知道他绝不可能接受就这样失去。
少女沉默着,只是死死盯着环在腰上的手臂,她没有挣扎,却用眼神说着够了。
青年亦不语,叹息着恋恋不舍地松开了她。
重新得到自由的她,只停了一瞬,便干脆地继续向前。他闭上眼,伸出手拽住她。
“欧罗拉,跟我上马车,别再继续走了。
“你可以惩罚我……但请你不要伤害自己和爱你的人——佩蒂特还在家等你,很晚了,别让她担心。”
他的话像把唱着破碎情歌的竖琴,一弦一声,弹拨着听者的恻隐和心疼。
她的背影微怔,少顷眉眼低垂,等马车停在身边时,不再抗拒他的指引,乖乖上了车。
见欧罗拉接受提议上车坐好,肖邦松了口气。
看着车厢里不愿再给他一个眼神的她,不规则的痛楚又开始折磨他脆弱的心脏。青年刚钻进车厢,踟蹰着不敢落座。
“欧罗拉,我……可以吗?”
他指了指她身边的位置,小心翼翼的请求终于换来她一瞬的抬眼。她的琥珀很好解读,意思很简单,因不知所指而产生的疑惑。
“我知道,你……一定不想看见我的脸,”肖邦轻轻苦笑了声,“允许我坐你身边吧,那样即使你抬头,也看不见我……”
片刻的安静过后,她点叩身边的座椅几下,往另一边挪去好几寸。
他愣了愣,转身坐下,不知悲喜,却连关门的手都在颤抖。
马蹄又在石路上砸出落寂的节奏,车轮旋转向前,将钢琴的两行乐谱,延展成两条空白的五线,没有旋律,没有和声。
肖邦偏过头,只敢透过车窗玻璃上模糊的成像,去注视他心里的爱人。
“欧罗拉,我没有想到,能第一次在马车上正式坐在你身边,会是这样的方式……”
青年的叹息仿若幻听。即使内心风雪交加,但他对她的说话永远温柔缱绻。
在他看不见的地方,低头不语的少女几乎要将嘴唇咬破,她另一边的手死死攥成拳,仿佛指掌间从来没有过缝隙。
十九世纪,异性依照礼仪从来不能坐在同边,即使车厢里只有他俩。
能无需避嫌、光明长大坐在一起的异性关系一定密切无比,除非亲属,除非爱人。
*
“欧罗拉,你的礼仪呢!”
佩蒂特不赞同的声音只让少女停顿几秒,而后她并不应声,直向楼梯走去。
“欧罗拉——”
“佩蒂特,请不要责怪她,今晚发生了很多事……让她早些休息吧。”
肖邦拦住面色不善的嬷嬷,让她不要再追究细枝末节的东西。
“你们不是一起出席音乐会了吗?她最喜欢的那个……‘肖邦’的演奏会?怎么,她对他的钢琴失望了?”
“……或许吧,佩蒂特,上帝……站在您那边。”
青年的低落与丧气令长者不忍再去撩拨他,他身上的忧郁和心碎并不作假,欺瞒的苦果已经引爆——长者想不通的是,他俩之间,不应该会因一个身份闹成这般模样。
两个年轻人都是倔脾气,别扭闹上两天就好了。
佩蒂特心中嘲弄一番后,不动声色地移开身子想迎肖邦进门,对方却摆手戴上礼帽示意她不必。
“你、不上去休息?”
“不了。女士,夜安。”
……
回到房间后,欧罗拉锁住门,倚着门板大口地喘着粗气。
终于能够独处,慢慢理清思绪收拾心情的她,突然被心中不再压抑的情绪冲击到热泪盈眶。她固执地仰着头,拒绝让那些水滴掉下来。
等那波情绪的海啸过后,她拿起烛台走到窗前,撩开一小片纱窗往下看。
弗朗索瓦,不,肖邦就站在楼下,还没拉上窗帘的落地窗毫不吝啬室内的烛光,将温暖的橘色镀在他的面庞上。她甚至能清晰地看到他仿佛被加了滤镜的五官,正对着她温柔而又忧伤地笑着。
他提起头上的礼帽,动了动唇,双眸里只有楼上的姑娘。
她明明视力欠佳,却在这样朦胧的夜里瞬间读懂了他的唇语。
窗帘被猛地阖上,烛台当即被吹灭。
欧罗拉环抱着双膝,放任自己在黑暗中呜咽。
“晚安,欧罗拉。”
“晚安,弗朗索瓦。”
作者有话要说: 谢谢你们的关心,我没有生病,只是陷入了非常纠结的卡文期。
我写完更新才敢看你们的留言,让你们久等了。但我不想清楚的话,我自己就过不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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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Scherzo·Op.59
【你是傻子吗】
“上帝保佑, 你真的没有被什么东西附身或者夺取灵魂之类的吗,我的朋友?
“我眼前这个男人是多么愚蠢——神啊,弗里德里克·肖邦, 我从没见过你还能这么傻!”
听完某人断断续续且凄惨兮兮的倾诉, 李斯特惊愕地插着腰少见地发表着略带尖锐的评论。因为情绪过于激动,匈牙利人胸口的领巾正随着急促的呼吸起起伏伏。他目光灼灼,死死盯着沙发上抱着一大瓶波兰伏特加的棕发青年。
颓唐和丧气从向来优雅的肖邦身上毫不掩饰地弥漫出来,原本带着忧郁气质的青年仿佛半只脚已经踏进冥府一般。要不是他眼疾手快,抢走波兰人的酒杯, 这个人起码现在已经干掉小半瓶烈酒了——鉴于大晚上的,他没法肆意在钢琴上宣泄。
“傻?你是在说我吗?弗朗茨, 把我的酒杯给我……我并不认为我的行为哪里可以算得上傻……”
有气无力的腔调昭示着说话人低落的心情。肖邦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 但在那双灰暗的蓝眼睛里, 仅一个对视都能让见者心颤。
“哈,酒杯……你还想要酒杯?”李斯特有些气不打一处来, 他环顾四周, 气愤地干脆把杯子丢到最远的柜子上,“弗里德,你有能耐就不要借酒浇愁——还算不上傻, 你简直蠢透了!”
匈牙利人冲到波兰人跟前,泄气般用双掌猛击着沙发前的小茶几。他的金发垂落下来,在耳鬓边晃荡,湖水般的眼睛里满是汹涌的波涛。
波兰人微微抬头,灵敏的手指攥紧了伏特加的瓶颈。他不再做辩解, 眼神发出指令,他要知道面前人脸上那丝嘲弄微笑的根由。
“很好,看来你还没有失去理智。弗里德, 你给我听好了:从一开始你就错了,错得离谱至极!
“你简直刷新了我对你的认知……神啊,如果是这样的你……沙龙里的‘波兰诗人’究竟是如何得到那么多贵人的青睐的?
“或许幸亏你真的就是‘肖邦’,感谢上帝吧,我的好友——如果我是欧罗拉,听到你今晚这堆我一个词都不想听的话,我可能不会这么温柔地对待你,只会恨不得离开时在你英俊的左脸上多留一个掌印!”
迎面遭受李斯特的慷慨激昂,肖邦背铿锵有力的声场步步逼退,抱着酒瓶瑟瑟地窝进沙发里。
他不可置信地望着好友,几乎怀疑匈牙利人是否在跟自己对话——他今晚的表现,真有这么糟糕吗?
“你游离在沙龙里那些令人极度舒适的谈话技巧呢?我亲爱的弗啊,看看你这懵懂无辜的小眼神,简直让我怀疑你是不是真的还有救了……
“想想欧罗拉发现你是‘肖邦’后的神情,单纯的小姑娘信任你才颤抖着吧你的‘pi’念得破碎,可你的‘pipi’是在强调你给她的心灵冲击吗?对不起,我如果是她,只觉得血气直冲头顶。
“看看欧罗拉的回应:‘骗子,混蛋!’就算她生气丢了你花篮,她还在懊悔自己的冲动害怕伤到你——真是只可怜的小天使——什么叫‘这是最近巴黎送花篮的新方式’?弗里德,你再表现你的幽默感吗?神啊,你亲自败坏了你作为肖邦该有的好感……
“道歉啊,社交大师弗里德,在她骂你骗子的时候,你就应该当即道歉——你说你是不是傻!”
肖邦忽然在沙发上瞪大眼睛,李斯特嗤笑一声,继续深度剖析着好友愚蠢的行为。
“很好,看来你已经认识到了这糟糕无比的开端……但我真没想到,你还能次次都神奇地挑中最坏的选择——
“‘亲爱的,我从回来就没有骗过你’,你现在告诉我,这句话在这种场合有多不和谐?你每次都能在别人的乐谱上找到它们,怎么轮到你自己,反而就不清醒了?我不想重复你接下来关于名字的话语……它们简直可以纳进‘最惹人生厌的话术行为’里直接当选最佳案例。
“你当时的一切解释,尽管现在听起来或许有理,但不要忘记你的爱人正深陷欺骗的煎熬里,你要做的只是认错,而不是去解释——弗里德,记起来了吗?在女士面前,你永远没有理由,尤其的确是你犯错的情况下。你的解释像极了掩饰和辩解,还不够蠢吗?”
波兰人呼吸一滞,握着酒瓶的手指僵硬得像块质地上佳的大理石。
“所有人的‘肖邦’,独属于你的‘弗朗索瓦’……真是一句完美的情话,连我的心都快被融化——但弗里德,你确定它出现的时机合适吗?就跟在你的‘狡辩’之后,你像极了一个强行让人必须接受你理念的□□者,尽管你说着甜蜜的话,刺出去的却是刀子……
“如果你有好好认错,好好道歉,在欧罗拉动摇的时候,用你忧郁含情的蓝眼睛注视她,再对她说这样一句独一的情话 ,我绝不相信你今晚回可怜兮兮抱着瓶该死的伏特加窝在我面前——我深切怀疑,前段时间你过量的饮酒彻底麻痹了你的脑子——弗里德里克·肖邦,怎么会亲手把自己送上如此惨烈的境地?你的意图真的不是想离开你的夫人?”
酒瓶从怀中放下,肖邦怒视着越发口无遮拦的李斯特。
就这些失败的行为而言,他并不介意被好友嘲讽,但他不能接受对方调侃他情感的真实性。
“向你道歉,弗里德——你看,简单诚恳的道歉效果拔群,又何须去解释那么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