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声部里的圣咏旋律慢慢铺开,听者心中小小的萌芽抽出安平喜乐的花。它本是丰润的恩泽,是深深的、最为触动内心的声音。每一个音符都带着神圣的回应,仿佛一道道照亮黑暗的光,汇聚在从不间断的咏唱里,一切变得无比宁静。
就像弹琴人的本质,全部都是温柔的力量。
这是巴赫为管风琴而作的圣赞歌,改编自他最有名的一首康塔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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欧罗拉对巴赫的管风琴曲研究虽然不多,管风琴演奏在她那是一片空白。但她喜欢弗朗索瓦的演绎,并愿意将它称之为听过的最好的版本。
他说他许久不弹管风琴曲,他却在今天又让她见到这非同寻常的一面。
那些迷雾在他身上萦绕已久,似乎马上就要被吹散。
醒来吧,沉睡者,有一个声音在呼唤。
欧罗拉心跳不禁加速——弗朗索瓦,你在呼唤什么醒过来?
……
原本完美无缺的戏被肖邦改写了。
他还记得在市政厅和故意落单和李斯特同行,嘱咐他别来教堂时对方惊愕的脸——对,和“说好的”不一样,证婚人不必出席他计划的简短婚礼。
进教堂前见到拉西奈神甫时,他私下打出拒绝仪式的手势。神甫没有说话,他似乎很欣慰委托人做了这样的选择——要知道当时他们说服他,废了不少功夫。
没有神甫誓词,没有亲朋见证,没有“我愿意”,没有交换戒指,没有在神圣见证下的拥吻,又怎么能谈及一场教堂婚礼的完成?
除了这首巴赫的管风琴曲,肖邦在教堂里,什么都没有做。
爱情使人卑微,从意识到心被另一个人占据的那刻起,神早已对他的信徒弯下了腰。
肖邦陷入小心翼翼的挣扎里,他甜蜜地享受着弗朗索瓦带来的一切,却在做回弗里德里克的时候煎熬到痛苦万分。欧罗拉的求婚是一个机会,一个奇迹——他打败自己内心的道德,自沙龙那夜开始,去筹划着缜密的绝不可能崩断的联系,却在付诸实施的那夜起开始失眠。
从来恪守的道德礼仪的他,亲手打碎他信奉的准则,惨淡地想用这样的方式去维护他不能失去的一切——从出生起,他就在失去,失去健康的身体,失去父母的陪伴,失去他的波兰,失去他的安全感……欧罗拉是他唯一确信最想要得到的、绝对不能失去的东西。
无法离开紧靠着她的安定感,就像她的名字一样,他是他永夜的心里唯一照进来的曙光。她的纯洁温暖,她的大胆直白,她的希望活力,她的迷人琴声,无时无刻不在让他的内心共鸣——肖邦愿意称欧罗拉为他的一切,他缺失的所有似乎都能在她身上找回来——那就是他自造物是就缺失的肋骨,他永远愿意位置妥协的软肋。
但肖邦放弃了。
放弃那些独自面临道德审判挣扎时经历的痛苦,放弃只要一个简单宣誓就能得到唾手可得的期待的幸福。
他愿意放欧罗拉自由地选择。
他愿意向她揭开自己一直隐藏的真实。
在众神的注目下,即使肖邦早已不再信仰天父,他也不愿去欺骗他的“捷特晨卡”——那时是刻在怀中,给欧罗拉的那枚戒指上的波兰话。
以他最爱的巴赫起誓,他绝不会在音乐中欺骗她。
他愿意接受所有最不愿意承受的后果,他愿意以此生为数不多的勇气去做一个赌徒冒险家——掷出所有筹码,放弃所有的保险,用他真正的自己,和她求婚。
肖邦的手自管风琴上落下,他摸了摸上衣的右口袋,那张音乐会的门票还在里面。
两个月后,或许波兰市政厅里的婚姻登记就会变成一张废纸,他将会迎来最为惨淡的新年。
没有关系,至少他能在最后落幕前,把她最爱的肖邦弹给她听。
用弗里德里克·肖邦的身份,大声告诉欧罗拉——
“我爱你。”
*
几天前,普雷耶尔的办公室。
“你说的都是真的?你有……准备好了吗,弗里德?”
“我很确定,卡米尔,我要开演奏会。”
坐在办公桌前,大商人普雷耶尔突然被天降的幸福砸得有些晕眩,他定定神扫了眼桌上的台历——今天不是13号也不是星期五——上帝,这个天生畏惧舞台的波兰人竟然主动要开演奏会!他哆嗦着给自己点了根雪茄,猛吸一大口。
“足够疯狂,足够天才,足够冒险……弗里德,但我喜欢它。”
“请把公演定在这个月20号,18号我有事要办,19号我要准备几首特别的曲子。”
肖邦利落起身,扭头提脚就走,根本不管雪茄被惊掉在桌上的巴黎商人。
18号和她结婚,19号练她最喜欢的曲子。
20号,他就把弗里德里克·肖邦,全部送给她。
作者有话要说: 【注解·op.54】
[1] 直到被他拉来管风琴前坐下:真正的天主教徒在进礼堂门时必定在胸前画十字,这里可以看出,他俩并不是虔诚的天主教徒。
肖邦自来到巴黎后,就丢失了他的宗教习惯,和陷入宗教狂热的李斯特不一样,他几乎不再去教堂——即使他有个十分虔诚的母亲做榜样。但他没有像柏辽兹那样,直接宣布抛弃信仰。
欧罗拉本质上并没有宗教信仰,但佩蒂特信教,在这个时代,她也不想表现的过于另类,用了嬷嬷信仰的宗教。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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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章 Scherzo·Op.55
【告白】
管风琴停止了奏鸣, 铜管内圣咏般的乐音回荡渐渐消散在穹顶那些精妙的雕琢里。神灵已经听完信徒心中诚挚的祈求,以宁静作为回应。
欧罗拉耳边似乎还有旋律在重复。或者说,并不是未散的语音还在停留, 而是她作为一个听众, 在眷恋刚刚听到的那首曲子而已。
少女干脆仰头,放任自己贴着青年半边身子,倚靠在他的肩背上。
钢琴有两行曲谱,一行旋律,一行伴奏。
管风琴有三行曲谱, 一行高音,一行低音, 一行用于脚踏键盘的最低音。
演奏管风琴绝不是件易事, 掌控力和身体的协调, 不同声部的流畅演奏还要结合得完美,付出的不可能是一朝一夕。
方才那庄重又活泼温暖的巴赫众赞歌, 美好得将世间万物都重新洗涤过一样, 不染纤尘。
欧罗拉睁开眼,想起弗朗索瓦在她那架普雷耶尔上拙劣的表演——她竟然真的信了,甚至还被他“纯真”的演奏感动到——某位先生啊, 你剧本写得简直得过分。
管风琴能弹这么优秀,却把钢琴弹成那样,简直是过分中的过分呢。
重心交给椅子,刚刚拿到妻子头衔的少女顺着半边琴凳转了大半圈,重新和她刚登记的丈夫直面那一堆完全相反颜色的黑白键盘。
她眯起眼, 好笑地用胳膊肘戳碰他。
“弗朗索瓦,解释一下,会弹管风琴却不会弹钢琴?来, 你告诉我,它们有什么区别?”
“……欧罗拉,至少钢琴……不需要用脚弹键盘?”
青年的身体瞬间宛如石化般僵硬,片刻过后,只听见他小心翼翼地似答非答。
“呵,是呢啊,弗朗索瓦,管风琴和钢琴比起来,可是有三排键盘呢——只有一排键盘的钢琴肯定不够你发挥的,对吗?”
“……”
他以缄默回应她所有的调侃,只会让她越发气焰嚣张。
只见她也学起他当时弹琴的姿势,伸出一根手指,在墨色的琴键上随意地点上一小句。
和白键般温润的手指,在黑琴键上如鸟儿的踱步般,活泼地跳跃了八下。
早已停止唱歌的管风琴,突然从铜管中吐出几声短促欢快的风笛声来。
被声响吓到的小鸟悻悻地收回她的翅膀,乖乖管风琴演奏台前坐好。
青年隐晦地藏起他的笑声,放松下来。
“咳,它……的确和钢琴,区别蛮大的哈?”
“欧罗拉,那首曲子……我真的有好好去学……”
她的右手被他的左手接近,带着些许安抚,被她瞬间抓住。
温暖的亲近和重叠,讲本就不存在的不快换成一种温馨的亲昵。他想了想,在键盘上模拟了一边她刚刚弹出的简单旋律。
“这是什么曲子,欧罗拉?”
“一首和《妈妈你听我说》[1]差不多的小歌——弗朗索瓦,你弹的不对,活泼些,俏皮点,最好恨不得飞起来。”
“……好。”
青年的管风琴太板正了——虽然这本就是件神圣庄重的乐器,肃穆庄重就是它的本质。
但他任是由着她的性子,调整着管风琴,直到它发出近似带着可爱的短笛声。
……
母鸡会下蛋,是因为蛋会变小鸡[2]。情侣们亲吻,是因为鸽子咕咕叫;
花会凋谢,是因为那是魅力的一部分。木头会燃烧,是为了温暖我们的心;
海水会退潮,是为了让人们说再来一次。太阳会消失,是为了地球的另一边。
纯真的歌词简直充满的童稚感。
欧罗拉用她的本音唱着问句,压低嗓子说着答句。法国电影里那首温馨可爱的《le papillon》,被她唱给了一个绝不再是“孩子”的男人听。
“为什么我们的心会嘀嗒?因为雨会发出淅沥声。
“为什么时间过得那么快?因为风把他们吹跑了。
“为什么我要牵着你的手?因为和你在一起,我感觉很温暖。”
所有铺垫已经足够,那句衬托的点睛句子终于被她柔情地唱出口。
她特意举起他们再一次握在一起的手,像爱人献上她的微笑。欧罗拉不知道弗朗索瓦在担忧什么——从进这间礼堂起,她就发现他似乎陷入某种惶恐里。
谁说这些歌词不能用来当做情话?
肖邦说过,简单是最高的真理。她的心意他一定收的到。
“这……欧罗拉,这真是……”
“我们快逃吧,弗朗索瓦。再不离开这,我觉得天父都要生气把我们赶出去了。”
*
一口气被他的山雀小姐拉着跑出礼堂,肖邦发现绝不是他用有情人的眼看着她,而是欧罗拉无论哪一面,都让他无条件地喜欢。
她和他一样,绝不是虔诚的宗教教徒。但内心的准则,绝对比教条的约束要高。
没有办法。
肖邦温柔地注视着欧罗拉捂着胸口小小地匀气。不再有任何迟疑,他掏出那张音乐会门票,郑重地放进她的手心。
“弗朗索瓦?”
“新婚礼物……姑且就这么看待它吧。”
青年抿起嘴,看着疑惑的少女将那张票放到眼前。
而一切的发展,正如他锁期待的那般。
“我的神啊,肖、肖邦的音乐演奏会?我、我……弗朗索瓦,快掐我一下,让我看看它是不是真的——”
“欧罗拉……”
“我都没有听说过最近肖邦要开演奏会,亏我还在歌剧院工作——要知道他的演奏会实在是和流星一样,太难太难蹲了……噢,弗朗索瓦,你是上帝派来的小天使吗?我真的——太喜欢它了。不对,只有一张?你的票呢?你和我一起去吗?”
欢喜并没有占据她的一切。
他心中一暖,为她在此刻还记得想和他一起去听。
“我自有我的那一份,欧罗拉,演奏会上我们会见面的……”
“肖邦开演奏会巴黎不可能没有消息。你怎么得到它的?怎么能够早这么多?”
少女的兴奋的激动不是假的,但她眼中望着他的热切也从未减少过。
青年的心脏一半安定,另一半又开始飘摇。一天后会发生什么,他也不知道。
“你喜欢他的钢琴,我也希望你能实现你来巴黎的愿望……”
肖邦的眼睛闪了闪,似乎听到些许碎裂的声音。他握紧背在身后的手,心中只遗憾在幸福的倒计时用光前,他可能也听不到那句他最期待的心语了。
“当我坠入爱河时,就是一生一世,只爱一个人[3]。
“其他人将不复存在,没有人能改变,我对你的爱。”
异国的语言,慵懒却深情的唱腔,带着紧张的小颤音……小山雀围绕着他盘旋,他看她裙摆合拢又展开,歌声和旋转都让他炫目。
他从未见过这样的她,原本局促的角色对换感却在她的唱词下慢慢演变成甜蜜的东西。
肖邦惊愕地看着欧罗拉,这和礼堂里的那首稚气小歌完全不一样——她今天的第二首歌,就像一首随性至极的香颂。但他万分确定,这是一首缱绻的情歌。
他听过很多的歌剧,他听过所有巴黎女台柱们的歌声。他无比喜爱人声的微妙,但口味极其挑剔,前一晚还视为神造的歌喉,在当天的一小点失误,都会被他打回凡尘里。
“他们说,我找不到你喜欢的花,不能送你心仪的礼物;
“他们还说,我因爱受苦,破碎的心无法修复。
“但亲爱的,事实并非如此,因为你那么了解我。”
“当我坠入爱河时……”
不断被重复,不断被强调,不断被拔高,不断堆叠的幸福。
陌生的语言,并不妨碍肖邦和歌曲里的一切共鸣同步。挚爱歌剧的他,因为失速的心跳和迟钝得大脑哦,只能听懂唯一一句歌词——但就这一句,所有都是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