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清帝今日高兴,连饮数杯,这会儿确实有些醉了。他答:“好。”
苏公公扶着圣人起身,周后陪着,随后她匆匆对侍女兰溪道:“把那个扶不上墙的东西给本宫带过来!”
兰溪领命。
圣人一走,大殿内玩的更开了。夜色与美酒,男人与美人,总是极配的。有几个按捺不住的心痒,直接搂着怀里的女人开始亲着。
太子眼尾挂着淡淡的红,看着像是微醺。
灵玉一直给他倒酒,她那点心思,太子再清楚不过。他一边敷衍着一边环视四周,在瞥见周后身旁的人把一个使者带走后,他眯起了眼,唇边讥讽。
“纮玉,去看看。”
“殿下,灵儿喜欢您,您再和灵儿喝一杯好不好?”灵玉如水蛇般的腰倚在太子身上,她不胜酒力,唇齿间淡淡嘤咛着。
太子微微眯起眼,低呵道:“滚。”
灵玉一下子就打挺坐起了身,再不耍她那些手段,规规矩矩的侍奉太子。
不多时,纮玉便回来了,在太子身边耳语几句。
太子手中的酒杯应声而落。
四周歌舞依旧,人声喧嚣。
裴澜却觉得从心底里发冷,发凉。脑海里满是纮玉方才说的那几句话。
“殿下,南鲜国使者要求我大楚公主和亲,嫁给南鲜陛下。”
“南鲜陛下已年愈六十。”
“宫中无陛下亲生公主,皇后举荐从品阶高的官员之女里挑选,封了公主和亲。”
“皇后向圣人推荐了阮菱。”
一股难言的恐慌迅速席卷他的整个身体,殿内气氛烘热,他却觉得四肢百骸都冷的发颤,发硬。
这消息直到现在他才知道,那就证明了周后早做了完全的准备。
周家人的手段,阴险狡诈,无所不用其极,这么多年,他太熟悉了。
“纮玉,去一趟沈家。”裴澜声音冒着寒气。
“罢了,孤亲自去。”
沈府花厅里,酒过一巡,大房的和三房的陪着老太太,王氏在一旁布菜,调度下人。几个女儿家不胜酒力,换上的梅子酒。沈月已经被柳氏抱回去睡觉了。
阮菱阮妗和沈霜两个人坐在楹窗下剪纸。
阮妗剪了一个金色的祥云,圆润可爱,拿到阮菱面前显摆:“长姐你看,可爱么?”
阮菱放下手里的芙蓉酥,认真看了看:“嗯,倒像那么回事。”
沈霜嫌弃了一声:“云彩多好剪呀。菱儿,你看这小像,是不是栩栩如生?”
烛光照映下,那红色剪纸小像剑眉星目,依稀可见男子俊朗的轮廓。阮菱抿唇笑,这不正是小顾将军么。
三姐妹打着哈欠又聊了好一会儿,转眼就快到子时了。
阮菱想着给沈霜和阮菱的压岁钱没拿,起身叫着清音回了一趟院子。
“你在外面等我就行。”阮菱嘱咐了句,随后进了里间,绕过嵌玉屏风,径直朝床帷走去,先前攒下的小金库不少,今晚定要给她俩包个大大的荷包才是。
阮菱扑到床上,抱着小匣子翻着,里边都是银票铺子地契,首饰还有一些碎银子。
她饶有兴致的挑着,丝毫没注意一旁妆奁前坐着个男人。
太子见她一脸小财迷的样子,忍不住弯了弯唇。来时那些忐忑、不安、慌坠的心思都在看见这个粉粉的小身影消散了。
只看她一眼,就莫名觉得心安。
“菱菱。”他低低唤了声,语气是他自己都差距不出的柔情。
“哎呀!”阮菱身子一激灵,迅速翻了个面,她下意识捧着钱匣子,美眸瞪圆。
见是裴澜,她松了一口气,包子一样的小脸顿时蹙起了眉,也不跟他说话,低低念叨一句:“有病。”
太子起身坐在她床边,见着她温婉的眉眼,竟也忘了来时的意图,只顺着她数钱的小动作,询问道:“这是菱菱的私房钱,要拿来做什么?”
阮菱没心思跟他说话,敷衍道:“给家里姐妹包荷包。”
太子低头看着她精心准备好的荷包,每一个上边都被她绣着字,有的是“霜”字,有的是“妗”字,有的是“月”字,娟秀精致,无一例外是都是女儿家的闺名。
他眼眸沉了沉,语气有些酸:“那菱菱能给孤一份压岁钱么?”
阮菱将银票卷成卷,然后封到荷包上,把线一拉,十根白皙如玉小指头翻飞间,动作一气呵成,压根没听见他说话。
太子也不恼,只在怀里掏了掏,然后递上一个金色料子做的荷包,奢华绚烂,上边的“菱”字很丑,几乎一片连在一起,看不清是什么。
他轻声道:“孤也给你准备了一个。”
上辈子阮菱在梨苑里给他绣过很多东西,有寝衣。有香囊,有荷包。那些东西无一例外都被他搁置到了东宫,即便都蒙上一层厚厚的灰,他也甚少去看,去翻。
如今因果循环,他只绣了这么一个字,就闷了一下午,到最后腰背发酸,眼睛发胀,难以想象她那一针一线绣出来的时光有多难捱。
她给他绣了多少东西,就有多少个时日是孤单一人的。
太子拳抵着唇角,低低咳嗽了两声,满喉咙都是酸苦。
腰背被人抵了抵,阮菱转过身就看见那荷包,拨弄银票的手一滞。那个荷包又富贵又丑,很鼓溜,看着沉甸甸的。
身为一朝太子,做这些粗活,真是难为他了。
她淡淡道:“多谢殿下,臣女受不起。”
说着,她站起了身子,拿着自己准备几个荷包准备出门,屋内烛火暗,她绊到裴澜的脚,眼看着就要摔出去。
阮菱惊呼一声,被两条手臂牢牢的拉了回来。借惯力,她紧紧贴着那坚硬的胸膛。她再想起身时,那手臂在她腰间紧紧按着,怎么都不松开。
“菱菱。”
低低缓缓的吐息自她的肩颈绵延而去,酥酥麻麻的,阮菱忍不住颤了颤身子。
她挣扎了片刻无果,既恼怒于裴澜的专横霸道,又恼怒于自己个的无能。被他搂着,心里是抗拒的,可身子却没一点自持的表现。
他一碰,这身子就软成一滩水。
“殿下。”阮菱再开口时,声音隐隐抬高了些。
淡漠,愠怒。
太子轻轻松开了她,重新将那荷包塞到她手上。
“若不喜欢就丢了,只是别让孤看见。”
借着烛光,太子认真端详着她,如画的指节替她别过鬓边弄乱的碎发:“照顾好自己,没有要紧的事儿,别离开沈府。”
阮菱疑惑的看着他。
太子又道:“你母亲新置的院子就别回了,在这多住一段日子。新年人多,不安生。”
阮菱眉头跳了跳:“殿下到底想说什么?”
太子又在袖间变出一支赤金掐丝梅花步摇,轻轻别在她的发间,那双漆黑的眸子笑着,连眼尾都变得柔和:“没什么,菱菱,新年快乐,这是我们的第一年。”
阮菱下意思去摸发间那冰冰凉的步摇,再回头时眼前的男人已经离开了。
屋子里还残存着他身上淡淡的甘松香味,阮菱攥着那步摇,蹙起了眉。
他手掌生硬,刚刚戳到她头皮了,掉了好几根头发,好疼。
第40章 再遇 阮妗蹙眉,轻音道:“我找谢延。……
子时一到, 随着皇宫厚沉的钟声,大楚的新年就这样过去了。
沈家世代定居在京城脚下,沾亲带故的世亲好友不少, 王氏身为大娘子担起了迎来送往的功夫。
阮菱日日躲在屋子里,姨母和苏哲也住在沈府里, 她害怕苏哲, 便闭着不见。
而苏哲好像也和沈从心说了一般, 沈从心对她不想以往那般热络。阮菱不知苏哲是如何描述的,但也多少可知。阮菱心中坦然, 她这辈子本也不打算嫁人了。
这日,阮菱陪着沈从染在花厅里绣花, 老太太在里间午睡。王氏领着沈霜去赵侯府上走了一圈才回来。
院子里新雪消融, 一派祥和。忽而只听兵器摩擦伴随着脚步的声音,庭院中间突然闯进来许多带刀侍卫。
王氏没见过这阵仗, 吓得慌了神, 忙唤道:“快去请老爷过来,还有, 把老太太也叫醒。”
阮菱和沈霜把着花厅的门偷偷往外看。
那些侍卫中央簇拥着一个手执拂尘的公公,面相偏女, 刻薄尖酸。阮菱隐隐觉得熟悉, 好像在哪见过。
沈家大爷沈从兴从书房赶了来, 王氏美艳的脸也有一丝慌乱:“夫君,这还是正月呢,宫里怎么会来人?!”
“夫人别怕, 母亲呢?叫母亲了么?”
王氏急声道:“叫了叫了,母亲这会儿刚醒。”
夫妻两人正说着,公公已走入大殿, 手里铺着一张明黄绢帛,耀目晃眼。
沈从兴为官多年,只见过一次圣旨,便是升迁时。如今这不打招呼不请自来的阵仗,饶是他为官十余载,也想不明白。
他咽下惶恐,恭敬作揖:“这位公公眼生的很,不知是……”
“沈大人,接旨吧。”
公公瞥了他一眼,随后摊开绢帛,吊着嗓子道:“奉天承运,圣人诏曰。沈家二女沈霜,阮家四女阮菱,秀慧兰心,出身名门。皇太后凤体欠安,宣官侯家适龄女子进宫侍奉,钦哉!”
“什么?”沈从兴猛然抬头,眼里生出一抹犹豫,他问:“公公,这大过年的,您是不是传错了旨意,我们家女儿还小,才都及笄不久,她们懂什么侍疾不侍疾的。”
公公将圣旨递出,倨傲道:“沈大人,这是皇命,盖了玉玺的。您有疑问,不如进宫去问圣人才好。”
“等等!”王氏站了起来,焦急问:“敢问公公太后病了为何要臣子女儿侍疾?妃嫔呢?公主呢?”
招公公嗤了一声:“无可奉告!”
“那要去多久?现在可是新年,正是我们一家人团聚的时候……”
“无可奉告!”
“你!”
沈从兴站起身,扶着摇摇欲坠,已在晕厥边缘的王氏。
沈霜已经开始哭了,她抱着阮菱,一脸害怕:“我不要去,我不要去!”
阮菱脊背挺得溜直,可心却是慌的。她蓦地想起裴澜曾说过这几日无事不要离开沈府,他是指的这个么?
可是有圣旨在,她怎么拒绝得了!
招公公已然不耐,他紧锁眉头,一扫浮尘,冲着身后的侍卫喊:“还不带走!”
王氏扑倒沈霜身上,疾言厉色:“凭什么要我家女儿去!我们是好好的官眷,又不是犯人,你们凭什么要强掳了我的霜儿走!走开,不许动我的霜儿!”
“娘!”沈霜扑在王氏怀里嚎啕大哭,身后已经有侍卫开始上来拽她。
阮菱也是冷声呵斥那些侍卫别碰她。
“慢着!”屋内传来一道中气十足的声音,沈老太太住着凤头拐杖,在侍女的搀扶下缓缓走出屋。
她午睡被喊醒,发上的抹额还没摘下去,布满皱纹的脸十分严肃。
沈老太太道:“公公,我跟我两个孙女嘱咐几句话,这总可以吧。”
她是英国公府独女,已故的夫君又是德高望重的太傅,颇具威望。招公公虽跋扈,却也不敢多说什么。他皱着眉,只道快些。
沈老太太拉过阮菱,背过众人。
阮菱眼眶有些红,可到底还是忍住了没有哭。
沈老太太攥着她的手,阮菱垂眸,掌心中多了一枚质地温润的玉佩。
沈老太太降了降声音:“菱丫头,这是我的信物。眼下突然唤你姊妹进宫,做这与常理违背的事儿,怕是灾祸。你寻个机会去找静太妃,我与她是闺中相识。若逢不测,或可寻求庇护。”
阮菱哽咽了一声,只答好。
一盏茶的功夫后,那辆黑色的马车自沈府门前缓缓行驶,周遭跟着两队侍卫,朝宫门走去。
小巷里,阮妗拎着篮子,鼻尖冻得通红,问向一旁的沈氏:“母亲,前头那是谁家的马车,怎么还有侍卫跟着呢?”
沈从染也觉得不大对劲,没答,可脚步确实越来越快。那马车眼看着是从沈府跟前走的,莫不是出了什么大事儿。
进了沈府,素日院子里的下人竟没见几个。花厅里坐着沈家大房夫妇,脸色都不大好。
沈家大爷见到妹妹,布满愁容的脸勉强着堆出几分笑容:“这么早就回来了,你说你,今儿天好,怎的不带妗儿多逛会儿,这孩子都闷坏了。”
沈从染和沈从兴一母同胞,她这个哥哥有点什么事儿都写在脸上,凭借着亲人之间那股熟悉的感知,沈从染就觉得不太对劲。
她没回沈从兴,径直走到了王氏身旁,询问道:“嫂子,家里可是出聊什么大事儿?”
王氏讪讪的看了一眼沈大爷,眼眶一下子就红了,她没敢说话。
如沈从染所料不错,她这个嫂子最是藏不住事儿,一有点什么事儿恨不得阖府人尽皆知,问她就问对人了。
她继续问:“我看见了,刚刚那辆马车。你们不说我就去问母亲,怎着,我都会知道。”
王氏身子软了下,倒在身后的椅子上。终是忍不住,像洪水泄了闸门,她悲怆道:“霜儿让人给带进宫去了,菱儿也跟着一起了。说是太后病了,要侍疾,可我看那架势根本就是押犯人,哪里是请人啊!”
沈从染肺部像是被人狠狠掐了一下,蓦的就喘不上气来。
站在门口的阮妗手里的篮子遽然脱拖,摔在地上。里边刚买回来的年画窗花,撒了一地。
她怔了有一息后便转身朝外跑。
“妗儿!”沈从染起身,大声喊道。
沈从兴也反应过来了,他急忙使唤下人出去追阮妗。
阮妗跑出了沈府,身影娇小敏捷,一瞬就甩开了下人钻进巷子里。
风声在耳边呼呼刮过,她分不清走的是哪条路,绣花鞋早就被雪水浸湿。她一路跑,拼命跑,不敢让自己停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