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辈子的阴魂不散,阮菱看到眼前此人真的是从生理上就觉得不适。
她强压着喉间涌上的反感,垂了眼色,冷漠道:“早知是你。数月不见,你竟给自己改了姓,不知你那豁出性命也要护着你的爹,作何感想。”
宋意晚在周后眼皮子底下讨生活,早就练就出一副水火不侵的心态,她拨弄着梨花木案上的白瓷香炉,漫不经心道:“都成了阶下囚呢,你还有心思替别人操心呢?”
阮菱冷哼了一声,不置可否。
宋意晚面色冷厉,骤然把那香炉摔到阮菱脚下:“你看不出么,如今你的性命捏在本姑娘手里,还不快快磕几个头哄我欢心,我心情一好,说不定还能求皇后娘娘,让你晚几日去和亲。”
“和亲?”阮菱反复咀嚼这两个字。
和亲……怪不得打着替太后侍疾的名义召各世家女子入宫。想来那一屋子女子也都是幌子,眼前的宋意晚投靠了皇后,她恨之入骨,这和亲人选,若最后没定了自己,八成她能疯掉。
阮菱突然笑了两声,美眸灼灼看着宋意晚。
宋意晚被她这出弄的精神戒备起来,她端直脖颈,质问道:“你笑什么?”
阮菱抬手抿唇,又笑了两声。她脸上没有任何害怕的神色,在这屋里踱了几步:“圣人最厌恶贪污,宋家与二皇子金陵贪污一案才过去没多久。堪堪才翻了年,你就敢出来招摇,你胆子当真不小,就不怕东窗事发?”
“呵,我是周皇后的侄女,自小在周氏一族长大!圣人又见没见过我,他怎会相信,难不成,他还要亲自跑去金陵?”
宋意晚起身,猛地攥着阮菱的腕子,眼眸阴毒:“都是你,你害得我父亲惨死,家族灭绝,你害得我不得不去依附皇后。最重要的是,你一直霸占着太子殿下,你不死,他永远惦记着你,再看不进去旁人!”
话说到了这里,阮菱就是再傻也能明白,裴澜没爱过宋意晚。
哪怕他们有过一丁点曾经,宋意晚都不可能是现在这幅神色。
嫉妒,怨恨,羡慕,声嘶力竭。
好像有什么东西在心底结了芽,又被摁掉了。
阮菱抬手甩开宋意晚,她眯起眼,冷厉的神色像极了太子:“咎由自取的是你,你宋家替二皇子卖命,贪污那一刻就该知道会有此下场。如今你换了副皮囊,转投皇后门下,你以为从此万事无忧了?若出了事儿,皇后第一个抓替罪羊的就是你。不论日后和亲的是谁,你都会为今日的行为付出代价!”
“代价?”宋意晚笑得癫狂,压根听不进去任何话,她“哈哈”大笑了几声:“我早就尝过了无数代价,如今,也该你尝尝了。”
“来人!把她给我带走关起来。不到圣人下旨,不许任何人探视。”
——
那厢,沈霜翻了窗子,避着侍卫太监,顺着林荫一路朝殿外跑。
树影婆娑,初五的月亮宛若尖尖的月牙,散发着微弱的光亮。借着这点光,她一个宫殿一个宫殿的找着。
沈霜只进过一次宫,便是那日福乐公主设宴,她完全不知道静太妃会住在哪里。
就这么找下去,怕是体力耗尽也见不到静太妃。
沈霜实在走不动了,走到一处湖边,她屈着腿,手撑着膝盖,轻轻喘息着。
四下一片安静,只余水流辚辚,缓缓的波动声。
渐渐的,前方突然传来一阵有节奏的脚步声。
沈霜眼眸睁圆,慢慢的蹲下,将自己缩在凉亭的阴影后。
一簇簇火把经过,沈霜瞧得真切,是宫里夜班巡值的侍卫。看架势是没发现她,还好,还好。
她心神一松懈,冷不防额发上的红宝石步摇松了,磕到青石板上,发出清脆的声音。
“哐当!”
沈霜的心一紧。
“什么人?!”
“你们几个去看看!”
沈霜下意识就想跑,可那火光越来越近,她脚踝酸软,根本是半分力气都抬不开。
“慢着。”顾忍皱起了眉,他淡淡道:“你们继续巡逻,我一个人去看。”
“是,顾将军。”
沈霜在凉亭里听不见他们交谈,只依稀见那群侍卫不知怎的,又走了。
等侍卫走后,沈霜松了口气,像是劫后余生般,后背的襦裙被汗打湿了一大片。
她低头去捡那步摇,红宝石摔了出来,漂亮的鎏金镂空五爪架上空空如也。
“是你?”
头顶上突然传来的声音,沈霜手一哆嗦,步摇再次摔出去。这次,那红宝石摔成了两半。
沈霜抬头,月华下,那人一身鸦青色锦袍,头戴紫金冠,面容冷峻,正是她曾心心念念的男子。
“顾将军?”沈霜脸上的惊吓变成了惊讶。
顾忍方才皱起的眉头就没松开过,突然,他好似想到了什么,脸色顿时变得很难看。
“你怎么进宫的?”
见他没打算扶自己,沈霜自己拍了拍身子,踉跄站起来,坐到一旁的木廊上,她别过脸,手按着腿肚:“被抓进宫的,和四妹妹一起。”
果然,纮玉说的话应验了。顾忍心头像是缺坠了一块,有种不祥的预感,他得立刻去回禀殿下。
顾忍起身就要走,可突然想到亭子里还有沈霜。他瞄了沈霜一眼,见她手屈成拳头,轻轻敲打着腿,一脸痛苦。
他垂下眼皮,心里犹豫了一瞬:“我先带你回东宫,明日一早就送你回家。”
沈霜摇了摇头,放弃了这垂手可得,可以离开的机会。
她道:“我背后还有沈家,祖母,父亲母亲还有亲人。我不能走,父母家人疼我一场,我不能对不起她们。”
顾将军怔了怔神,他没想到,沈霜竟然还有这等大义。他原本以为,她只是个骄矜,只会任性妄为的大小姐。
顾将军劝道:“有殿下在,看在阮姑娘的份上,也没人能为难沈家。”
沈霜笑了:“太子又不欠我们的。”
真是个倔强的姑娘。有那么一瞬,顾忍甚至觉得眼前的沈霜有那么一丝像福乐。
这点子难得的相像驱使着他的内心。
鬼使神差的,顾忍抿唇,犹豫问道:“还能走么?我背你?”
“不用了。”
能让自己喜欢的男子弯身背他,沈霜做梦都能笑醒。可知晓了他的心意后,沈霜不愿做让自己难堪也不愿做让顾忍为难的事儿。
他心里满满的都是福乐公主,她只需静静等就是了。
等有一天,他的心不那么满了,能腾出一些地方给她。
她佯装松快,白皙的脸蛋又恢复了明媚:“顾将军。”
“嗯?”
“你能告诉我静太妃在哪么?我有急事要见她。”沈霜惦记着阮菱交代的大事儿,只祈求顾忍能认识路。
顾忍下意识点头,还想再问,可考虑她深夜之意要见静太妃,必有要事。
他摆手:“你跟我走吧。”
沈霜捏着步摇,站起身,可双腿传来酥麻的感觉,登时让她朝前摔了出去。
顾忍当即伸手拦住了她的腰身,沈霜惊魂未定,死死抓着顾忍的胳膊,整个人也直直摔到他胸膛间。
强有力的心跳混杂着男子气息,又是自己思慕的男子,饶是沈霜再淡定,也忍不住羞红了脸。素日娇艳的脸染上那一抹霞色后,更似娇艳盛放的玫瑰。
她声如蚊呐,低低的声音夹杂着别扭:“顾将军,我自己能走。”
“我背你吧。”顾忍抱着怀里软软的小身子,突然打断道。
翌日。
天不亮,刚蒙上了一层浅浅的鹅蛋青色,宁亭侯府门前一辆黑色的马车,压着辚辚之声朝皇宫方向行驶。
谢延拿着腰牌,直接入了东宫。
与此同时,太子一身暗金色蟒袍,脸色阴沉如水,正欲出门。
谢延眉梢动了动,溢到唇边的话顿时平静了下来。
两人多年来心照不宣的默契,在此刻达到了一致。
福宁殿内,苏公公正替圣人束发戴冕冠,见太子来了,手里动作一挺,俯身行礼:“太子殿下万福金安。”
“你出去。”太子声音冷冽,若细细听,可听出一股强压着的愠怒。
苏公公下意识看了眼德清帝。
德清帝紧了紧腰间的束带,抿唇道:“退下吧。”
殿门被轻轻关上,屋内只余德清帝与太子两人。德清帝重新做回御案,他紧了紧眉头:“有什么事快说,朕还要上朝。”
“阮菱不会去和亲。”
太子突然道。
德清帝缓缓抬头,眼底颜色骤然变深,他的语气变得幽深:“你在命令朕?”
“儿臣不敢。”太子合掌弯身,鸦羽似的睫毛遮住了眼底愠色。
“你不敢,朕看你是敢的很!与南鲜国和亲一事儿,朕没有同任何人说过,你又是从何得知朕要阮菱去和亲?”
德清帝大掌重重拍向御案,疾言厉色:“太子,朕可还没退位呢!”
裴澜脊背挺得笔直,不卑不亢道:“宴会那日,皇后与南鲜国使者一前一后去了父皇的书房,父皇难道从来没想过,或许皇后与南鲜国私下通气?”
德清帝一脸的不置可否:“皇后没有做这事儿的动机。”
“她有。”太子顿了顿,戳破了十几年来与皇后维系表面的那层窗纱纸:“皇后是继后,与儿臣立场不和,儿臣心悦于阮菱,这便是她的动机。”
“太子!她到底是你的嫡母。”德清帝捏着大拇指上的扳指,脸色阴沉躁郁。
“儿臣的嫡母在十年前就去世了!”
太子瞬不瞬的看着裴帝:“不论父皇是怎么考虑,什么决定。阮菱都不会去和亲,因为,儿臣要娶她。”
圣人眯起眼,随后竟然怒极反笑:“好啊,好啊,太子,你当真放肆!我跟皇后给你物色了那么多名门贵女作为太子妃候选,你看都不看一眼。那宁国公家嫡女林软都已经从苏州老家接进京了!朕打算让你们相看两番,便择个吉日赐婚。如今你竟要娶一个祸水进来?休想!”
太子眼底隐隐怒意:“她不是祸水,是儿臣心爱之人。”
德清帝怒喝:“你敢这么跟朕说话?你以为你依仗的是谁?”
太子躬身:“儿臣不敢,儿臣的一身皆是父皇所赐。儿臣亦知父皇忌惮着这太子的身份,儿臣可以不要这太子之位,只求父皇成全。”
“你威胁朕?你是大楚的太子!你自襁褓生下来朕就封了你做太子,你敢说不当就不当?就因为一个女人?!”
太子嗤笑了声,狭长的凤眸满是讥讽:“若护不住自己心爱之人,这太子之位有何稀罕?”
圣人死死攥紧了拳头,有那么一瞬,他在太子的神态中看见了朝云的影子。
这孩子现在咄咄逼人的样子,真是像极了他娘亲!
想起朝云去世前伏在他膝上的样子,圣人眼底刺痛,他颤抖着举起手,恨铁不成钢一样:“你学什么不好,非学她!”
“您也配提母后?”太子冷漠的看着他:“母后崩逝不过数月,你便纳了周家女为继后,你后宫莺莺燕燕,佳丽三千时,你可曾想过母后?”
“我娶周缇是迫于朝臣压力,国不可没有国母,她母家是镇国大将军,朕娶了她,削了兵权,才有利于朝纲社稷!你以为朕想?朕是那么爱你的母后,不然你以为周缇为什么没有孩子,你又是怎么坐稳太子之位的?!”
“可你没有护住她。”太子眼底清冷一片,幽幽道。
圣人眼眸一震。
太子再次鞠躬,掀起的唇角带着一丝嘲讽的弧度:“我绝不会学您。”
针锋相对的对峙,没有丝毫退让。
圣人死死攥紧拳头,砸向御案。
“铛啷”一声。外头传来苏公公低颤的询问:“陛下?”
“罢了!”你去吧,朕会再考虑的。
先皇后没崩前,太子从未与他这样唇枪舌剑过。
圣人像是一下子苍老了数岁一般,瘫坐在龙椅之上。
福宁殿一片沉寂。
这是太子第一次这么明目张胆的撕破脸,反驳圣人。
出了福宁殿,太子步伐平缓,随手抽过纮玉腰间的佩剑,径直朝坤宁宫走去。
每一步,都是认真思考后的决定。
他可以为大楚鞠躬尽瘁,做那个勤政为民,挑不出偏失的太子。
可前提是没人动他的底线。
太子走后,圣人生平第一次,开始反省自己的做法。
他是不是做错了?
让一个名动京城,貌美的阮家女去和亲有何不对?
澜儿是太子,太子妃之位涉及到未来国母,岂可他喜欢谁就立谁,那大楚的纲纪法度,岂非儿戏?
苏公公端着茶进来,七分烫,带着嫩茶尖淡淡的恬味,他揣度着圣人的心思,低低道:“陛下,切莫过度劳心劳神,喝杯茶吧。”
“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时值冬日,御花园雪覆冰封,万花凋零,唯有寒梅凛冬绽放。白梅、绿梅、红梅连成一片花海,暗香浮动,雪海绵延。
御湖上面都结满了冰。
圣人顺着游廊缓缓走着,冷不防瞧见前边两道伫立的女子身影,他问向苏公公:“那是何人?”
苏公公远远一眺,只依稀见得红梅挑染的团絮披风,辨不出是谁。
那女子似乎看见德清帝二人,缓缓朝这边行走。
待走近了些,周身浮动着淡淡的梅香便悠悠飘过来,沁人心脾的味道,与身上的梅花相得益彰。
静太妃福了身子,淡淡道:“陛下。”
“太妃免礼。”德清帝忙走几步扶起,动作间十分尊敬。
他自小没了生母,从小在静太妃身前长大,待十五岁出门立府后便走动的少了,可他还是很尊敬静太妃。毕竟,静太妃当年在先帝面前很得宠,虽一生无子,却待他很好。德清帝尚是皇子时,得了她不少庇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