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人是谁?当然是他的表哥!
正说这话的时候,一个光从身影就能看出来魁梧的孩子王向这里走来,嘴里还在大骂:“谁让你用我的水枪的?找死啊!”
这刚刚还威风八面的小男孩打了个嗝,眼看着怒气冲冲的表哥要抓自己的衣领子,一下子就吓得上气不接下气,“大哥哥,你看到有鬼了吧?”
这世界上真的有鬼存在啊!
“鬼?”
没成想,这看上去脾气极好的温和青年迷惑地眨眨眼,随后了然地长长哦了一声,“你放心,我没有看到你因为玩得太开心,一不小心把水枪丢在了池塘里的。你姐姐也可以作证的,对吗?”
他冲着旁边微张着嘴的小女孩温润地微笑了一下。
小女孩眨眨眼,当机立断对着表哥坦诚道:“表哥,大哥哥说得没错!”
鬼可比弟弟可爱得多多了!
她还拍了拍自己已经傻掉的弟弟,亲昵地呼唤他的小名,“你放心,我绝对不会告诉表哥你是怎么用这个水枪磕核桃、磕石子,还在装水的时候因为太懒所以把沙子和雪一起装进去的事情的。”
表哥的拳头已经紧紧地攥起来。
小男孩,卒。
收拾了熊孩子之后,雁聘显而易见地快乐起来,步伐也轻快起来,“借刀杀人也挺开心的嘛。”
盛煜野不禁莞尔。
现在是寒假,整个校园里都没有什么人在,走到教科楼旁边才能听见一点扫雪的声音。
是佝着腰背扫雪的老头,从外面穿着的衣服可以看出是个校园保安。
在前面就是学校的主建筑楼,楼体是砖红色,夏天的时候会长满翠绿色的爬山虎,通风的时候偶会有彩色的蝴蝶飞进去。
也是雁聘神情恍惚自尽时跳的那栋楼。
而那大爷听到脚步声,不待盛煜野说话就已经直起腰转过身来,杂乱的眉毛微微一拧,刚要痛骂“小兔崽子不修武德竟然假期不在家跑到学校玩偷袭”,就在看到来人时顿住,表情也缓和下来,“原来是小盛啊,有一阵没看到你了。”
青年站在雪里,睫毛长密,明明是温和笑着的,却总像是数九寒冬里冻上的冰层。冰下是汩汩流动的水与活鱼,冰上是一片茫茫然的死寂。
盛煜野有些讶异,“您认识我?”
“当然认识,我又没得什么老年痴呆。”这大爷放下了扫帚,示意他跟过来,“大冷个天,进屋里喝杯咖啡吧,不过我以为你不会再来了。”
拉开速溶咖啡的拉环,是一声清脆的响,盛煜野有一阵没沾过这种学生时代必备的咖啡,略沾了唇就放下去,倒是大爷很感慨地擦了擦窗,“一晃这么长时间过去了,也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投生到一个好人家?”
外面的天气过于寒冷,里面的窗户就结了很精致的霜,外面发生再怎么样惊心动魄的事情,也总要隔着一层雾来看。
他做保安的时候没事做,就喜欢在屋子里放个半导体,啜着点热水滚过的浓茶或者超市促销打折的咖啡,晃晃悠悠地小憩。
那天他才刚听到《武家坡》这一出折子戏,门忽然被扣响,外头站着的是一个消瘦斯文的青年。
大爷唬了一跳,仔细辨认了好久才发现,这人不就是摆在杰出校友册最上头的那一位嘛,就算他每天窝在保安室里抱着半导体过日子,也对这俊秀的男孩温和微笑的样子有印象。
可怎么就瘦成了这样?脸颊像是急速凹陷下去,嘴唇是没有任何血色的苍白,看上去是得了什么重病,但是脊背很直。
也就只剩下这么一把韧瘦的骨头还能算得上是直的。
“你也是来问雁聘的事情?”那时候,听清楚对方说清了来意之后,大爷也忍不住摇头,“这女娃可能确实有做得不对的地方,但到底是年纪轻轻就惨死了。不管是自杀还是怎么样,到底是送了命,你们何必就扯着她不放呢?人的命比什么学校的荣誉还要重要吗?”
旧年的盛煜野转头咳了几声,眼睛里闪过的东西转瞬即逝,而他的声调却还是缓慢温和的,“她不是自杀的。”
没来还想再劝的大爷呆住,愣了片刻后仔细瞅了他一眼,“你认识这女娃?”
“惨的哟,”他摇头叹息,“开始这帮人都说她是被那个姓叶的小子骚扰,不堪羞辱自杀跳楼的,怎么还能怨她呢?这浑小子跑去了英国,可怜的到底只有这些想要留下清白的女仔。”
然而盛煜野转过头去咳嗽了几声,很轻地说:“不是他。我看过警察局的笔录,也飞去英国找过他,不是叶湛昭。”
“她也许会自杀,但也不会是因为这样的事情。”盛煜野带着点隐约的嘲意勾了下唇角,“清白?那东西对谁来说都是个狗屁。”
大爷张大了嘴巴,不敢想他这寥寥几句话背后藏着多少的故事,回过神来的时候只小心翼翼道:“那,你查出谁是凶手了吗?”
清癯的青年默默望了眼外面的景色,修长的手指缓慢微曲两下,然后他很温柔地笑了一下,“我想在那之前,再回来看看她。”
那时候的盛煜野已经辞去前途无量的工作,单枪匹马自己创造出来一个足以与二四六日平台所抗衡的国度,然而这不足够。
这自然不足够,二四六日不仅仅是游荡在法律灰色边界的一个小小网站,它背后牵扯得更深、更广,蛰伏在更黑暗的世界里。
也许需要更多更长远的时间与耐心才有扳倒它的可能。
“可是,我等不得了。”他低下头看自己手掌的纹路,代表生命的那条线边缘很模糊,生出了岔口,是不为所知的未来。
盛煜野在来到学校前,去墓地上为她上了一束木棉。就快要隐约融化于冬景的雪,但其实很漂亮,而且很温暖。
纵然鲜花枯萎而厚学融化,木棉也依旧生生不息。
第288章 、冬与春
在离开了学校之后,盛煜野和雁聘踩在了一片茫茫大雪中间,来到了雁聘生前的家里。
不大不小的三口之家和乐融融,一片幸福安宁的景象。妈妈给不到膝盖高的孩子挟了一口菜,笑容温暖慈祥,“小宝真厉害,是全班口算题卡算得最快的,幼儿园老师还给我们小宝卡了两朵小红花呢。”
爸爸也称赞,“可不是个好日子,真棒,我像小宝这么大的时候可没有你厉害。”
“一般一般,世界第三。”这胖胖的孩子摇头晃脑地笑起来,嘴巴里鼓鼓的像是仓鼠,塞满了饭还要冲爸爸妈妈撒娇,“约定好了的,我要是能拿到十朵小红花,你们就给我买最新的赛车玩具。”
“好,知道了。”爸爸和妈妈对视一眼,宠溺地按了一下小儿子的额头,“你啊你,就知道玩。”
小胖墩哼一声,嘴巴上沾满了炸鸡翅的油,“我乐意!”
实在是再幸福不过的家庭了,完全看不出任何过去的阴影和伤痛,是平安快乐的一年中值得纪念的幸福日子。
盛煜野瞥她一眼,抿紧了唇。
今天也是雁聘的忌日。
“你这个眼神……”
雁聘眯着眼睛看他一眼,啧一声,“倒好像我很应该难过一样。其实这是最好的后续了,如果他们难过,我反而会觉得负担。”
她一直都是这样的人,活了死了都一样。
“更何况,”这个瘦弱的女鬼转过身去,不再看这祥和幸福的三口之家,“我又不是他们的亲生孩子。”
盛煜野瞳孔微微一缩,过去了好一会儿才追上去,困惑道:“但是从新闻报道上来看,他们的确是你的父母啊。”
也是来收尸的那对父母。光是一打眼,盛煜野就能看出来。
雁聘叹口气,感觉自己做鬼时间长了,连耐性都变好,“没错,他们确实是我的父母,但不是有血缘关系的那一种。”
虽说雁聘不知道自己过去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是一些事实记录还是能找到的。
顿了顿,她补充道:“也不能这样说,血缘关系也还是有一点的,他们是我亲生父母的远方亲戚,在生出了二女儿后把我送给这对当时不能生育的父母养,也换了户口。可能是好人有好报,在收养我半年之后,意外发现有了新的宝宝。”
雁聘声音很冷静也很干脆,三言两语就简述了无数波折,然而这背后自然是有龌龊得多的故事。
这个被取名为雁聘的女孩子,既不是亲生父母生下的第一个女儿,也不是最后一个女儿。
她的亲生父母是典型重男轻女的人家,从刚结婚的时候,就一直希望着能生下来一个男宝。可是,希望越大失望越大,在雁聘之前,他们已经堕胎掉了许多个。
尽管正规的大型医院不可以测性别,但是他们找到了莆田小诊所并且塞钱过去,成功打掉了所有不带把的孩子。
说实话,雁聘的出生其实也是一个意外,那次他们常去的小诊所没开门,所以就换了一家塞钱,对方说这腹中婴儿有的腿中间有阴影,所以可以确定是一个男仔。所以最后,应聘的亲生父母就把这个孩子生了下来,结果没想到这居然是一个女孩。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要气急败坏地给这个孩子起名为应聘,就是说她是个赝品,是代替原本肚子里的男娃的孽种。他们不觉得,孩子的性别是在刚怀孕的时候被男人的DNA给决定好的,而是觉得是赝品夺走了本来是男孩的那条生命,然后自己顶替上来的。
这也是为什么他们最后在怀了第二个孩子之后,并没有再去找小诊所查看。因为他们这次也不再相信现代医学科技,毕竟在他们的眼里,雁聘就是现代医疗科技失败的一个产物。因此,他们这次决定依托于迷信的力量去拜佛请神,找到了一个老家的人介绍来的巫婆。
这巫婆手里面握着呛人的数股烟,在他们身边跳来跳去转来转去,绕着雁聘母亲的肚子跑了好几圈,最后笃定地表示这孩子一定是个女孩。
因为雁聘的亲生父母觉得,无论如何都不能再负担起生一个女孩的事情,于是就堕胎了。万万没想到,堕胎才发现,这个孩子居然是个带把儿的男娃。
他们悔不当初,幸好国家鼓励二胎政策,因此他们决定,再生孩子的时候不再去看性别,然后在备孕的时候一定要多吃醋,毕竟酸儿辣女,这样的话剩下的孩子就一定是男仔。
但实际上恰恰相反,多吃醋带来的生育环境是酸性的,并不利于男胎着床,因此非常幸运地又迎来了一个女儿。
这下可真是晴天霹雳,男人DNA不讲武德,生了一个女儿,居然还能再来个XX的染色体,真是要了这求男心切的父母老命。
对于她们来说,无论如何都不可能生养得起,两个女孩,因此就把大女儿寄托给了自己一个生不出孩子的亲戚家,甚至连户口都迁了过去。
这户人家,也就是眼前其乐融融正在吃饭的一家人,他们在收养雁聘的刚开始几年,对这个好不容易得来的女孩非常好。然而,由于在半年后,这对远方亲戚,也就是收养赝品的夫妇,惊喜地怀了孩子。
收养的怎么可能比得上亲生的大胖小子呢?
孩子肯定是从肚皮里面生下来的亲,于是从那之后他们也渐渐冷淡起了雁聘,当然也没有什么虐待或者折磨,仅仅只是不管而已,就像是他们的亲生父母一样的不闻不问。
所以说,雁聘她就像是一株没人稀罕的杂草,伤到人的脚踝都觉得碍事,偏偏又没有什么能力,学习成绩也不好,性格孤僻,长得也不漂亮,就更不讨喜。就连死法都遭人嫌弃,这对养父母能给她收棺材甚至下了墓地,绝对可以说得上是仁至义尽。
可以说,他们并不欠雁聘什么,就只是不关心也不在意,仅此而已。
盛煜野一时失语。
“至于我有血缘关系的亲生父母,他们已经死了。”这早已死去的女鬼清淡地微笑起来。
甚至,死相非常凄惨。
想起什么一样,她咂咂嘴,感叹道:“不得不说,鸡花真是个非常厉害的人,要是她做鬼的话,早就把世界毁灭了。”
鸡花,变态杀人魔,性别女,以在男性的某个器官上雕琢花朵的恐怖杀人手法而闻名。
雁聘的父亲在前些日子于一家成人体验馆里丢了命,而且死的样子既难堪又丢脸。他被绑在一个硅胶娃娃身上,身上淋满了汽油,随后被前来捉.奸的母亲给活活烧死的。
啧,家庭惨剧。
而后来雁聘的母亲入了狱又逃走,听闻现在也没有被抓获,然而成为鬼的雁聘从花名册上了解到,这个和自己有血缘关系的亲妈也早就已经死了,虽然他们连面都没有见到一次。
“其实这样说起来,我虽说这个世界也没什么好眷恋,也没什么好怨恨的,毕竟曾经伤害过我的人也全都已经死掉了。”
不管是只生不养的父母,强迫她嗑药又强.奸,拍小视频上传网络的两个人,甚至于二四六日平台本身,都早已成为时代的眼泪。曾经昙花一现,随后又以特别惨烈的方式被一股脑端掉。
所谓恶有恶报。
雁聘是一个非常淡漠的鬼,既寡淡又素净,做鬼这么多年,她已经忘记了做人的感受。没有人喜欢她,但是她也不在意别人的喜欢,甚至在做鬼的途中发现了其他的乐趣。
然而他却觉得心疼,这是不明原因的疼,随着她清淡的叙述,心脏也被抓得愈发难受,是一抽一抽的痛苦。
“所以,”她抬了眼睛盯住他,声音非常冷,“你不要用这种眼神看着我,不然我会控制不知自己想要把它们挖出来。”
盛煜野不但没害怕,反而笑了起来,“只要你开心。”
这可真是个非常奇怪的人,雁聘想。
古里古怪,不知道到底是怎么生活到这么大的。
然而,最后他们还是去了那个被诅咒的父母原家。毕竟,根据之前那个大爷的说法,盛煜野曾经找过那里,说不定对记忆的恢复会很有帮助。
“不要叫车,”就在盛煜野打开手机的时候,这个一向不怎么说话的女鬼开了口,指着旁边的大牌子,“坐公交吧,这个时候不会有人在。”
大雪天时候的公交车站是冷冷清清的,没有一个人经过。
拖着慢慢的速度追上来的车也是空旷的,雁聘推了推他上去,为了离公交车的司机更远一些,附耳道:“我做鬼的时候经常喜欢坐这种公交车,反正是免费搭乘,也不需要钱。看它自己在乱跑,能走到哪里就跑到哪里,难道不是很有意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