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冬日里难得的好景色,阳光灿烂,连枯枝败叶的影子也温柔,偏门处横出来的一截是学生们逃课最爱的高墙。
打量了一眼,将泷回过头来看一旁静默的青年,很是没好气道:“你找我出来,到底是为了问什么?”
“将泷同学,”盛煜野抬起眼来望她,温和道:“小拼……我想知道雁聘的事情。”
将泷一下子僵住了。
那个时候也是这样的。
雁聘其实是个性情很古怪的孩子,即使将泷是她身边最好的朋友,也要这样说。很多时候的午休,她们在食堂吃完饭,这个瘦弱寡言的女孩就经常会跑到一些奇奇怪怪的地方,做一些古古怪怪的事情。
是的,即便将泷与她要好,大多时候也觉得不能理解。
两朵飘散下来的雪花究竟在哪个细枝末节的地方有差别;蛰伏着的蝉隐藏在哪颗树下;紫红色的口红上滴几滴橙汁会变成什么样的颜色;如果在下了过膝盖的雪前就躺在无人经过的天台上,会不会被大雪封棺……
是有着过多怪癖的人。然而雁聘看上去瘦瘦小小,面容也寡淡,成绩是不会引起褒奖更不会引起注意力的中下游。眼睛很大,但是因着脸颊肉过于少而显得怪异,包括她奇怪的口红和亟待重新换的校服,都像是不符合这个时代的奇特附属品。
已经长大的盛煜野微蹙起眉,很显然是不喜欢这样的说法,“如果她真的像你说的那么不讨喜,你何必还和她做朋友呢?”
“都怪我小时候看了太多骗人的情感小说,”很多年后故地重游的将泷紧了紧衣服,无奈地叹了一口气,“那种救赎类的,你懂吧。什么你是我漫长黑夜里唯一的光明,是向长满荆棘的深渊里伸出的唯一的手。我哭得满脸全是泪,那时候就发誓,要是遇到这样没人爱的小可怜,一定要用温暖小太阳的情感好好暖化她。”
而雁聘,很显然就是那个当其不二的人选。
将泷摇摇头,很坦诚,“这样说很自私。但是倘若再来一次的话,我可能不会选择和她做朋友了。”
因为无论从哪个角度来看,雁聘都实在是过于奇怪的人了。
靠近她也未必会得到温暖,反而会被她的言语和行为刺伤,而且是靠得越近就会被伤得越狠,无论是怎样包容而温暖的人都会觉得被冻伤,付出再多的努力也都是一张废纸。
这样的人才不是小说里自卑缺爱的小可怜,而是谁看了都要骂一句活该的孤僻奇葩。
雁聘正是这样的奇葩。
所以最开始,就连将泷也不明白为什么盛煜野和雁聘会交往。不是像学校里其他人揣测的那样,说什么配上配不上,而是这完全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说是两个世界也许有点保守,这两位应该说是来自两个宇宙。
“喂老盛,你要是被这姑娘下苦功夫倒追的功夫所感动,或者因为打赌输了才答应的,你就眨眨眼。”将泷还记得第一天看到两个人并肩走在一起时的震惊,就连盛煜野最好的死党都不由得皱起眉头,调侃也似的说出大家的不解。
这死党话里的恶意很浓,然而小姑娘还是那张寡淡的脸,别说难堪地皱起眉头,就连表情都没有变一下,就是很平静地看过来。
将泷一边忙着维护自己的朋友,一边还在心里暗自庆幸,感慨这个隐约有点孤僻的自卑小孩终于有了点自信,虽然不知道是感情给的还是对手太智障给的,总之是那种看上去非常能唬人的王霸之气。
到后来将泷才明白,那种平静并不是因为心有沟壑的大智慧,而更像是习以为常的死寂。
将泷心中的平静类似于“我真是瞧不起你这个智商没过人类平均基准线的大傻逼,小屁孩别在你姐姐我面前装十三,不然姑奶奶一拳捶爆你骨灰盒”的胸有成竹的淡定,而雁聘却更像是一片叶子。
是那种秋天的枯叶,到了时候就要顺着枝头飘落下来,无论是顺着风落到脏污的水洼里,还是铺在地面上被人踩出咯吱咯吱的响声最后沦为齑粉,都不为所动的安静。
雁聘不认为这是侮辱,她认为这才是稀疏平常。
也正是因此,当盛煜野一脸严肃地摇摇头,很温柔地与她十指相扣时,雁聘的睫毛才颤了颤,这是来自于当天的第一次表情波动。
在一片哗然声中,盛煜野的笑容非常坚定,“是我追的她。”
还要强调。
“苦追。”
是一锤定音的声调。
那个时候的将泷远不像现在这样成熟而感情匮乏,那时候的她虽然外表看上去有点霸道,但其实内心很柔软,也很容易被感动,看着这一幕心潮澎湃,就差要直接鼓起掌来。
多好的校园恋人啊。
直到她看到雁聘抽出手,那是一种更为决然的姿势,冷漠到声音都像是被冰冻过一样,“牵够了吗?你手心太热了。我走了。”
于是无论是感动的鼓掌还是不屑的冷嘲热讽都卡在旁观人的喉咙眼里,所有的人都很惊愕地看到这个丢在水里都听不出个响的女孩子,以一种堪称异常的坚定腿拒了所有的好意。
是连像将泷这样,一向对同年龄段的男生没什么好感的人,都会感到震惊的冷漠。
而这个顺风顺水的天之骄子毫不动怒,在这样的情况下居然都能温柔地笑笑,“你们看到了吧?真的是我在苦追她。”
“为什么啊?你到底看上她什么?不好看,性格也不见得好。你难道有受.虐的癖好吗?”他一圈朋友们真是气死。
然而盛煜野只是眨了眨眼,用在新生大会上演讲的口吻轻柔道:“喜欢就是喜欢啊。”
喜欢上古古怪怪的人,是不是原本很正常很完美的人也会变得不正常起来?
“这里,”将泷把手插在外套里,无声带他穿行到一片僻静的树林里,她用脚趾点了点铺着一层薄雪的地,“那个雷雨夜的晚自习里,你就是在这里找到睡在树下的雁聘的。”
盛煜野的目光随着她落在环绕也抱不过来的厚重树干上,它沉默而内敛地记录了这些年发生的故事,包括雷雨也包括夏眠雪声。
雷雨天不能在树下避雨,这是幼儿园的孩子也会明白的知识。然而雁聘偏偏在那个雷雨交加的晚自习,跑到了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
那时候将泷急得不行,不过是一个课间出去上洗手间的功夫,人就消失得无影无踪。本来将泷还担心她被人欺负,或者是因为那些吃骨头不吐刺的家人们出了事,眼见着就要报警,打电话前忽然看到那时候还是少年岁数的男生沉默如剑地穿行而过。
打着手电筒的将泷心里惴惴,傻站在原地发呆。
瓢泼雨水浸湿这个好学生的外衣,她跟在后面蹙着眉小跑过去,本来只当他是漫无目的地寻找,没想到真的在这棵枝繁叶茂的大树下找到了人。
先于雷鸣响起的是闪电,一瞬把整片黑夜闪得亮如白昼,而大树下面的女孩过于瘦弱且苍白了,在那一秒钟似乎要顺着这粲然的白光一起消失在本该无人经过的树林。
而盛煜野已经跑了过去,像是对接二连三的闪电视若未睹,他拉住女孩的手腕就要往外走,然后将泷听到了那个瘦小女孩和那个英挺隽秀的好学生说出了她这辈子都难以忘记的对话。
“你怎么来了?”
“因为小拼你在这里。”
“你也想要死吗?”
“如果你想的话。”
疯了!
这可不就是疯子!
偏偏他们两个的语气分外平静,不像是在这样危急的情况下找出生路,倒更像是讨论晚饭和夜宵要吃点什么。
最后还是将泷不知道从哪里弄出来个绝缘体,费尽很大的力气把两个半陷在泥土里面的疯子拽了出来。
从前将泷一直被朋友和家人叫做“人来疯”,但是在碰到这一对古怪的人之后,她才知道自己简直是再正常不过。
她愤怒地甩开用来接引的管子后,很恼火地骂出了一句脏话。
天生一对。
这两个人真是天生一对。
不是那种带着美好祝愿的眷侣,而是要沾上泥巴滚在污水里的一对有毒的臭老鼠。
如果能重来,她再也、再也、再也不要管这样的精神病了。
青年盛煜野望了她一眼,没有再问为什么既然并讨不到什么好,她还要一直追寻真相。
因为这世界上本来就没有如果。
这两个人看不到,雁聘一直以鬼魂的形式漫不经心地飘在一旁,即使是将泷红了眼眶也再看不到旧年这样惹人嫌弃的好友。
死了的人再怎么惹人厌弃,旁人也没有什么办法报复,因为当事人已经死了。
“所以我才不明白,”将泷冲上去一把提住这清秀青年的领子,愤怒到像是在咆哮,“你怎么可以忘记她啊?那个时候你们那样好,好到别说我和你死党,就连狗都嫌弃的好。全世界的人忘记她,你也不应当忘记她啊。”
可是这眉宇温和的青年眼神干净又纯粹,寂静的大雪盖满整片荒芜的空地,而他很歉意地说声对不起。
然而,他连自己到底对不起什么都并不知道。
因为他已经连一星半点关于这些事情的记忆都已经不存在了。
作者有话要说: 一直想写一个非常不完美的受害者,就是各种意义上都有缺陷的那种受害者
第287章 、花朵与木棉
“什么事?”近乎崩溃的发泄被一通电话打断,将泷接起来说了几句话后皱起眉,瞥了一眼还在原地的隽秀青年,嘴巴里嗯了几声,“好,我知道了。”
放下电话后,她犹豫地看了一眼盛煜野,然而还不等说一些什么,就听到对方温和地淡声道:“你先去忙吧,自从毕业之后,我再也没有回来拜访过,能重新转一转也不错。”
将泷也不再多说两句客套话,最后看他一眼,嘴唇嗫嚅两下,最后还是紧了紧身上的大衣,走远了。
溶溶的阳光铺陈在她的背影上,像是要融化进旧年的相册里。
盛煜野收回视线,看向虚空,“她走了,还不出来吗?”
嘴巴里含着块糖,雁聘本来就很瘦削的脸庞微微鼓出来半个圆弧的形状,她垂眸看过来,“这么说,我们之前是情侣?”
已经是鬼的人不会明白人类的矜持,就像她也不明白为什么现在这个青年会脸红,“你喜欢我?”
盛煜野咳了一声转过头去,过了片刻才温和开口:“我不记得了。”
哈,这倒真是个好借口。
雁聘跳过这个话题,抚摸了一下那棵枝繁叶茂的树,突兀的脉络穿过她不应该存在于人世的手心,“别太在意,反正看样子,最后我们也还是分手了。你总不会和鬼想要再续前缘的吧。”
他没做声。
于是雁聘就当他默认,跟着缓慢地往前飘。
S中里面有一个湖泊,夏天的时候会开满莲花,清风送过来的时候,会有叶片随着风微微地摇摆,翻滚出一排排的荷浪。
然而现在已至冬季,原本的软水已经冻成坚硬的冰层,然而离了老远都能听到有嘈杂的声响。
盛煜野还是个人类,自然什么都没发觉,然而身为一个优秀的女鬼,雁聘的视力极佳,很快就看到发生了什么。
一个穿得很厚实的小男孩戴着温暖的手套,手上拎着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水枪玩具,正对准着旁边的略高一点的女孩子呲水。
一边呲一边嘴里面还在叫嚷,“不许动,你这个敌国女特务,已经被抓捕了!”
现在是最冷的时候,水在空气里冻结成冰,女孩子的头发都被冻成一绺一绺,无论怎么躲避都还是会被水淋上。她声音都在打着颤,还在叫那男生的小名,“你求表哥借你新买的水枪,就是让你这样玩的吗?我要告状!”
“你告呗,”雄性熊孩子给水枪打了打气,毫不在乎地呲着牙一乐,“看他们是相信你还是相信我。”
别人不说,雁聘的爪子硬了。
要不是因为有限制,她还能让这小畜生笑得这么灿烂?
默念着“杀人脏爪、杀人脏爪”,雁聘才勉强按捺住自己要把这孩子按在湖泊里的念头,瞥一眼大致距离,对盛煜野低声道:“再往前走十米。”
盛煜野依言而从。
很好,雁聘满意地点点头,这样子就已经到三百米的范围限度内了。
她按了按手指,下一秒便直接冲出去,如果能有实体的话,这阵大风就可以把身旁的积雪全都吹飞开,实在是不负女鬼之名。
盛煜野也不是傻瓜,愣了一瞬之后跟在后面追了上去,在看到眼前对立站着的两个小孩,眼睛一扫就大概明白发生了什么。
因为这里不止有他和雁聘两个人,果不其然,原本那面容总是很寡淡的女鬼已经消失不见了。
虽然看起来不见了,但实际上并没有消失,那熊孩子本来还把着手里的水枪得意洋洋地呲水,正在要发射新的水流子弹时,忽地一僵。
盛煜野心道,来了。
只见他像个不倒翁一样,左摇右晃,偏偏这男孩还什么都看不到,只能感觉到自己东倒西歪,每当快要跌下去的时候又会被扒拉到另外一边,一时又是惊惧又是眩晕,嘴里不迭声地骂着。
然而于是无补,他被摇得更剧烈了。
一旁的小女孩已经看傻,这时候这熊孩子倒是想起来要求助自己的姐姐,嘴里哎呦哎呦叫个不停,然而小姑娘双手举高,不但没有帮他,反而还倒退几步,喃喃念道:“看来生日的时候许愿是有用处的,果然老师说得对,心诚则圣诞老爷爷会出现。乖乖隆地洞,快点把我弟弟送走吧。”
而这一边,熊孩子被摇得七荤八素,牢牢捏着的水枪也已经松开。
就在此刻,风声大作,不知道哪里来的妖风专门吹到了这昂贵的表哥水枪上,打着转直接飞起来,“咚”的一声穿破冰层,直接坠入了池子深处。
小男孩愣住了。
他又不是真的傻子,这水枪不是他的,而是死皮赖脸求着小姨把表哥的水枪拿过来借给他玩。
小男孩如果说是个熊孩子,那表哥就是熊祖宗,要是被发现的话,就算一向宠爱他的小姨也帮不了什么。
他嘴巴一咧,嗷地一声哭出来了,“有鬼啊!”
盛煜野把他拉起来,真的是温柔又善良,“别怕孩子,我会陪你等你的家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