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宿舟躺平在地上,平静地望着眼前的天空。
唇角的伤口依旧在流血,他的脊背上必定是青青紫紫。
不过这些伤口很快就会好。这些娇生惯养的小公子的拳头,哪里比得上老虎牙齿,豺狼猛兽的爪子。
他是自那些野兽口底摸爬滚打出来的,这些对他而言根本不算什么。
他只是不喜欢他们打他的脸。
那样就会被江未眠发现的,她便不会带他来学堂了。
小少年感受到颊侧的血似乎还在流,轻而易举地自地上站起来——他得去洗一洗,不能教她发现。
那地上瘫坐的小公子们见他要走,都急了,那领头的站起来,抓他衣袖:“本公子让你走了吗?”
那小公子面带讥讽:“斗兽场出来的,果然听不懂人话。”
郁宿舟轻易地挣开他的手,竟是半个眼神也懒得给他。
那小公子咬牙切齿:“站住!”
郁宿舟没有回头。
少年人单薄线条如柔曼春枝,毫无狼狈,竟又是那般好看。
他走过廊边时,微微侧脸,露出半个明丽的侧脸,莹润的鼻尖如画一般。
“你便是用这样一副容貌这样讨好珠儿的吗?”
那小公子怨愤的声音尖刻。
郁宿舟脚步不顿。他不记得什么珠儿,玉儿的。
那小公子眼神更加怨毒。
珠儿对他爱答不理,竟对一个卑贱奴隶青眼有加。
他怒意上头,一时难以控制,抽出袖中早已准备好的短刀。
他魔怔似的步步逼近前方那少年郎。
郁宿舟早就察觉到了有人在靠近他,他只当是又挨一下罢了。
“去死吧!”
短刀入体,郁宿舟闷哼一声,腰侧鲜血顺着那刀柄血落成串,涟涟落下。
那短刀已刺入郁宿舟身体,那小公子也是头皮发麻,顿时清醒,跌坐在地
他呆呆望着郁宿舟的后腰。
小公子瑟瑟发抖,努力告诉自己,他不过是一个奴隶罢了,杀了,赔给江未眠一个不就是了。
小公子目光中露出一丝茫然的狠戾。
他抢走了他的珠儿。没错,他是该死的。
不过,一个奴隶罢了。
庭院中其他的小公子们都呆呆地看着,直到有人惊叫出声:“杀,杀人了!”
那地上的小公子打个激灵,手脚颤抖地上前去给了那尖叫的男孩一个耳刮子,声音尖细:“住嘴!”
他神情如同魔魅,让那尖叫的男孩生生吓尿了裤子:“你,你疯了……”
“你杀人了!”
那小公子冷笑一声:“我杀人了?你哪只眼睛看见我杀人了?”
“本公子不过惩罚一个奴隶罢了。”
他目光森冷:“他死了,是他命不好。”
“再说了,奴隶罢了,死了又如何?”
“本公子想杀几个,就杀几个。”
剩下的男孩子通通被他这可怕的模样吓呆了,一个都不敢说话。
那小公子心头发紧,却感到血脉喷张:“他是兽性大发,要攻击本公子,本公子这才将他击毙的。”
“你们都记住了吗?谁若是敢说漏嘴,当心和他一个下场!”
这些不过都是十二三岁的半大孩子,个个都被吓呆得不知说什么,只知道慌乱点头。
“听明白了?”那小公子满意地笑,却显得更加可怖。
就在此时,有人惊叫一声。
那小公子还没来得及回头,便被什么东西扑倒在地。
这东西像是某种出笼的凶兽,要立即咬断他的咽喉。
小公子对上那双猩红的眼睛,也被里面可怕的杀意骇得浑身发冷,不敢挪动分毫。
这张漂亮的脸,不是人。
是野兽,是罗刹。
他的手不是手,是利爪,是要划破他所有肌底皮肉的利爪,是要分尸他的利爪。
他竟不是要用任何工具杀他,而是要直接咬断他的咽喉。
小公子战栗不止,喉咙仿佛被什么东西堵住,除了“唔”之外,再也发不出声。
是虎,还是狼?
不
是那小奴隶。
众人都被吓呆。
只见那小奴隶的后腰还插着一把明晃晃的短刀,那短刀明显遏制了他立即俯身弯腰去撕咬猎物的咽喉,他短暂地放过那男孩,没有下口,而是伸手利落地拔下了那短刀。
血液浸透了他黑色的长袍。
他似乎没有痛觉似的,那斯文的,能够写出先生称赞的“浑然天成”的一笔好字的,一双玉竹子似的手,此刻青筋暴起,更似一双浑然天成的钳住猎物的爪子。
他那斯文俊秀的容颜,神情全然陌生。他不常笑,却没有一刻比现在看上去更可怕。他很兴奋,眼眶通红。
最惊悚的是,他喉头滚动的声音。
那是野兽的声音。
那声音一出,生生将那小公子吓得昏厥。
然而这可怕的兽,忽然失力,栽倒在地。
众人松了一口气后,这才看见了他身后,还站着个人。正是方才被训斥的男孩,他手中举着个花瓶,惊魂未定地看着众人。
那“猛兽”,不动了。
死了吗?
众人终于敢上前去,探了探他的鼻息。
“死了。”
众人又似死里逃生,又似终身都被囚困在方才那可怕的一幕里。
有人唤醒了被吓晕的那一位。
此时众人都是六神无主,不知如何是好。
死的虽然是个奴隶,却不知如何处置。他们都是小小年纪,正是准备谋前程的,谁也不愿意背上这污点。
将奴隶虐杀,等他们做了大官,可是要记入史册的。
不知过了多久,冷汗都被风吹得透干,那被吓晕的领头人幽幽转醒。
他见那小奴隶死去的模样,浑身颤抖,又是兴奋又是恐惧地下达了命令。
“把他扔了。”
“扔……”有怯懦的声音,“可是扔到哪里去呢?”
扔到哪里去,都是要被发现的。
那小公子焦灼而神经质地咬指甲,在庭院内踱步。
随后他眸光兴奋而令人恐惧地一亮。
“让他死得没有痕迹。”
“送他回斗兽场,”他鼻息粗重,“让那些野兽,把他的尸体给吃了。”
众人都吓得不敢说话,最终还是那个怯懦的声音:“可是,他在斗兽场待了那么多年,那些野兽会不会已经熟悉他了,不会将他吃掉?”
对啊,这是个问题。
那小公子蹙眉,过了片刻,声音带着难以按捺的愉悦:“不会的。”
“你们忘了,昨日,那里才送来一只新的老虎?”
“就当做是见面礼,”他眼神阴狠,“两全其美。”
“那江家小姐若是发现了,我们该怎么办?”
“蠢物!”那小公子呵斥一声,带着阴毒笑意,“我们不承认,她有什么办法?”
地面上的少年,带着鲜血的气息。
自笼子的另一头,传来一声低低的兽音。
那熟悉的声音让少年微微蹙起眉头。
他透过满脸血色,睁开双眼,后脑还在发痛。
随后少年看见了朝自己走来的东西。
庞大的,陌生的——嗜血的怪物。
不是他以往常见的对手,似乎是变种,或者喂了药。至少它那可怕的体型,和流着涎水的利齿看上去并不那么正常。
它咆哮一声,向他扑了过来。
江未眠眼皮不住乱跳,让她深觉不祥。
她想起那在庭院里等候的少年,最终还是告辞了难得有机会和她单独玩耍的好友,朝着书院走了回去。
方才走过圆栱门,她便听见熟悉的声音。
那是来自她的同窗。
“你说,他要是被发现了,我们该怎么办?”
“能怎么办,你又忘了,老大说过,让我们打死也不要承认!”
“可是,那也是一条人命……”
“什么人命!你疯啦?你忘了他方才是什么样子了?况且,他一个奴隶,能叫人吗?”
“可是,那老虎看上去好可怕。”
“你这呆子,吃得又不是你,你怕什么?它吃的可是那奴隶!”
“它吃的可是那奴隶”。江未眠只觉得脑袋都发晕。
郁宿舟,被吃掉了?
不可能。怎么可能。
他是个人啊,怎么可能被老虎吃掉?
她的同窗,怎么会杀人?
江未眠跌坐在地,只觉得浑身都是空荡,魂都不知飞到哪里去了。她摸了摸脸颊,摸到了一行凉凉的泪水。
竟不知是被吓的,还是在为自己那倒霉的小奴隶流泪。
她只觉得怕。虽然她时常吓唬他,可也从来没想过,要真的让他“消失”。
如果郁宿舟真的被老虎吃掉了,她永远也不会再睡好了——一闭上眼,就会想起那一幕,一个陪在她身边,她日日看得到的大活人,就这样……被老虎吃掉了。
江未眠稳住心神。她虽然怕极了,但也知道这厮人命关天的大事。
她跑出学堂,朝着斗兽场而去。
她实在不喜欢那些猛兽,它们都残暴嗜血,被喂了药之后,甚至连自己都吃。
可是,郁宿舟若是死了,她也活不成了。他死了,她继续鬼怪缠身之后,又会永远做噩梦——还不如不活了。
小少女跑得飞快,顺着小路到了斗兽场之前。
天色昏沉,似乎要下雨了,小少女站在斗兽场的大门,望而生畏。
她咬咬牙,最终还是进去了。
此时,伴随着第一声雷鸣,一场瓢泼大雨瞬息降临。
小少女在可怕的巨笼中穿行,里面的腥臭味,血液味,粪便气息,无一不在刺激着她娇弱的感官。
她的眼中满是模糊的生理泪水,顺着笼子一个个找。
对上那些巨兽发狂的眼睛,她便会尖叫一声,然而越是这样,她越不敢停歇。
“呜呜呜呜……”小少女边哭边找。
她哭嗝打个不停,眼瞳因为恐惧睁得很大。
终于,她找到了他。
两只野兽在笼子之中搏斗撕咬。
她呆呆地望着面前的这一切,连尖叫都忘记。
那可怖的脸,那熟悉的脸……
他灵动的身形,沾染着浓烈的血腥气的四肢——那根本不是一个人。
而是一只兽。
没有人情,没有记忆,只有厮杀。
他满脸都是鲜血喷溅的痕迹,浑身上下没一块好皮,胳膊脱臼,甚是吓人地挂在右边身体。
随后,他喉头滚出一声陌生的呜咽,那是来自猛兽的警告。
他漂亮修长的四肢紧绷,脊背蓄力,如同一只优雅的,猎杀中的黑豹。
随后黑影在土色的墙壁上一跃而过。
江未眠瘫倒在地,捂住了自己的嘴巴。
那庞然巨物轰然倒下。
她细弱的声音被淹没:“郁宿舟……”
他咬断了它的咽喉。
江未眠只觉得一阵天昏地暗,海啸齐鸣。
她费力地翻转过身子,爬起来便跑出了这个可怕的地牢。
她满脸都是泪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方才跑出斗兽场大门,便晕了过去。
雨水滂沱,很快她半边脸颊便被淹没在细碎水波之中。
斗兽场看守的人上前查看,这才发现是大小姐,连忙将她扶进马车,送回江家,找自幼调养她身体的大夫查看。
江未眠躺在房间内,发起了高热。
而在她离开后,那少年脱力,躺倒在地。
他眼神空洞,直到有细细雨水落在他眼眶旁。
他用脏污的手擦了擦眼角,枕着那死去野兽温暖的皮毛,望见了外头的连天大雨。
他早就发觉了,一到大雨天,他便如同有神力相助。
时候不早了。他忍耐着浑身的疼痛,默然站了起来。她应该要回来了。
在少年可怕的巨力下,那铁门很快弯曲,变形。
少年一拐一瘸,走出了地牢。
他这副鬼样子走在大街上,几乎是人见人躲。
然而他并不在意,只是想着,快点,要快点,不然她就找不到他了。
他的身体很痛,但是他嘴角却露出一个笑。
他受了这样重的伤。
他眼中带着一丝迷惘的愉悦。这样疼,这样重。
她会不会,用温暖的弱小的手臂,给他一些支撑和辅助?
她会不会,用明亮的鹿似的眼睛,看着他?
她不会再对别人笑了,因为她会被他这副样子吓坏。
不过她也不用害怕……
他这样强大,她不用害怕任何疯犬恶兽。
因为他就是最疯的犬,最恶的兽。
除他之外,再无可以靠近她的同类。
他发狂似的想要得到她的爱怜,一点点抚摸,都可以让处于如今状态下的他更加疯魔。
只要那细弱柔软的手,触碰到他身上任何一寸肌肤——不,也许是发,也许是滴落在地的血。
他都会兴奋得难以呼吸。
哪怕是鞭打,因为他没有守住承诺,没有在那里等她——哪怕是鞭打,也会让他快乐。
他现在想见她,想嗅到她的气息,想接受到她的体温。
看着她,看着我。
少年漂亮的琉璃眼珠一转,露出个痴痴笑意。
阿眠。阿眠。
江未眠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