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你走吧。”林青槐收了视线,继续手上的活。
他敢走,大师兄就敢打断他的腿,再关到思过堂。
不知他到底排行第几。
千万别是师兄,排她上头的五个师兄,就有一个常年在外,师父没说他是谁,她也没问过。
“我真走了啊。”司徒聿说着当真走了出去。
林青槐没理他,补完了菩萨的半边脸,从梯/子上下去,换个方向补另外一边。
司徒聿在门外站了会,见他完全不在意自己,只好又掉头回去,心虚开口,“金漆还有吗。”
“不知道。”林青槐背对着他,手上的动作没停,“你若是不想做这苦力,去跟他亮出身份便好,我的身份太低没用。”
司徒聿:“……”
自己果然还是被看穿了。
花了一个半时辰,两人终于将侧殿的菩萨修补完毕。
林青槐放下漆碗,顾不上问司徒聿他到底排行第几,出门就往禅院跑。
了悟师兄的禅房离侧殿很远,她累出一身汗,进了禅院门都不敲便往里闯。
“毛毛躁躁,该让你把整本《清心咒》都抄完。”了悟抬手敲她的脑门,顺道把信递过去,“这是师叔给你的信,师父给我的那封信上说,他月中启程回来,归尘师叔还得过一阵才动身。”
林青槐拿到信便迫不及待撕开封口,一颗心七上八下。
师娘的情况不知如何。
上一世师父赶到潭州,师娘已病入膏肓药石无医。
抖着手展开信,她看到归尘师父熟悉的字迹,语气甚是平静地跟她说,能陪师娘走完最后一段路,他很知足,鼻尖一阵阵发酸。
老天给她重生的机会,却有不肯给她圆满。
师父终究还是没能救回师娘。
忍着酸涩看完信,得知洛星澜已找到,且真是归尘师父的儿子,林青槐用力闭了闭眼。
找到了师兄,归尘师父便有了活下去的动力,也算是圆了他的一桩心愿。
“可是潭州那边的情况不好?”了悟见他红了鼻头,嗓音也跟着软和下来,“一切自有因果,你无需想太多。”
“归尘师父找到了走散的孩子,可是没能救回师娘。”林青槐仔细将信折起来,竖起手掌行礼,“我回去抄经书。”
了悟回礼,张了张嘴,终究是没说什么。
世间万物皆自有缘法,小六有天会自己参悟。
林青槐回到自己的禅院前,驻足发了会呆,掉头去马厩看踏雪。
她心知救不回师娘不是自己的错,还是很不好受。
若她重生的时间再早一些,哪怕再早一个月师娘都会有救。
“出了何事你这般难过。”司徒聿走到他身边停下,垂眸看着他发红的眼角,一阵心疼,“不就是抄经书,小事一桩。还在上书房读书时,太傅最爱罚我抄书,知道我如何过关的吗。”
林青槐偏过头,少年眉目温柔,墨色的瞳仁里漾着她熟悉的笑意。
她扯了下嘴角,长长地吐出口气,懒散掀唇,“你这么能,帮我把经书也抄了吧。”
司徒聿:“……”
自己想听他说为什么不开心,不想抄书。
“我师娘的病回天乏力,归尘师父要在潭州住上一段时日陪她。”林青槐伸手揉了揉踏雪的脖子,情绪不是很高,“我若早一些时候致仕,说不定能救回师娘。”
归尘师父说,师娘是他见过的最惊才绝艳的女子,若不是蛮夷国中动乱,她便是入仕成就也能胜过大多数男子。
可惜自己无缘得见。
“世间事自有定数。蛮夷有最好的印刷术和制盐术,有骁勇善战的骑兵,不也最终走向灭国。”司徒聿笑了下,抬手轻拍他的肩膀,“你我皆是凡人,能有这一场奇遇求得前世所愿,又岂会事事圆满。”
便是提早致仕也不见得能回来。
若他二人没有因为他致仕起了口角,幕后之人也未必有机会对他们下手。
“你说的对,我们都是凡人,没法对抗天意。”林青槐精神过来,仰起脸坏笑,“去抄经书,顺道让我开开眼界。”
司徒聿:“……”
这是还没躲过抄经书的命。
回到林青槐住的禅院,小九吃得肚儿溜圆,懒洋洋躺在院中的摇椅上晒太阳。
看到他二人一道进了禅院,他猛地弹起来,睁大了眼看着司徒聿,“十……师兄,你回来了。”
十三师弟怎会跟六师兄一道回来?
六师兄知道往回偷他抄好的经书的人,是十三师弟了?
“瞧你那出息样,《神农本草经》背下来了吗,《素问》和《灵枢》看了吗,就知道吃。”林青槐负手看他,故作严肃,“归尘师父下山时可说了,等他回来你若看不完《灵枢》就不用拜师咯。”
小九:“……”
六师兄果然知道是十三师弟偷了他的经书,把火往自己身上撒呢。
司徒聿摸了摸下巴,忍住不笑,“学医似乎还要看《伤寒杂病论》和《金匮方要》。”
林青槐附和点头,“确实要看,归尘师父下山前给小九布置了功课的。”
小九鼓起腮帮子,憋红了张圆乎乎的小脸,生气叉腰,“六师兄你偏心,十三师弟就是住你禅院隔壁的贵客,他偷你抄好的经书,你竟还帮他欺负小九!”
林青槐:“……”
司徒聿:“……”
糟糕,他把这茬给忘了。
“你就是那个杀千刀的十三师弟?”林青槐随手折了一截树枝,怒不可遏地扑向司徒聿,“我辛辛苦苦抄了一夜的经书,你个混账捡现成,害我被师父加倍责罚,还不是一次两次!”
还以为他是师兄呢!原来是辈分最小的十三。
“就是他,偷了六师兄抄的经书还跟师父说,六师兄的字不好看。”小九神清气爽地坐回去,笑眯眯看戏,“六师兄快打他。”
“偷你抄好的经书是我不对,但你也不能说翻脸就翻脸吧。”司徒聿上蹿下跳,避开他手里的树枝,“不能打脸,今日还有正事要做呢。”
“放心,我保证不打脸。”林青槐气急,手上的攻势越来越凌厉。
她在镇国寺常常破戒惹祸,每回被师父抓着都得去思过堂面壁,再抄十篇经书悔过。
大约是五年前,她每回犯错被罚,抄好的经书都会不翼而飞,冬至她们几个连一点线索都找不到。
有一回她假装自己睡熟过去,就想抓住偷经书的贼,结果那贼像是知道她的计划一般,竟是没来。
闹半天,竟是司徒聿这混账。
“公子,要不要小的帮忙。”冬至听到动静,从禅房里端着一盘糕点出来,笑盈盈坐到小九身边,边吃边看热闹。
晋王殿下太不靠谱了,竟然偷大小姐的经书。
要知道,大小姐最烦抄书的。
“六师兄打他,打他!”小九满意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回头跟冬至说,“冬至,明日我想吃千层糕。”
“好。”冬至笑眯了眼,“小七和小十、十一他们跑哪儿去了?”
方才还一块在这吃糕点,转眼就不见了踪影。
“他们去正殿了。”小九吞了嘴里的糕点,见林青槐从屋顶上跃下,马上弹起来炮仗一般往外跑,“六师兄,小九回去看书了。”
六师兄打完了十三师弟,下个就得收拾自己了。
林青槐丢了手里的树枝,回头看司徒聿,“去抄经书,不抄完今夜把你卖春风楼去!”
司徒聿:“……”
林青槐活动了一阵,因不能救师娘而生出的愧疚和难过,也彻底散了。
若是早一点致仕,说不定不会有重生的机缘,凡事不可强求。
“纸笔都备好了。”冬至拍掉手上的糕点碎屑,朝着司徒聿客气地做了有请的手势。
司徒聿悄悄看了眼林青槐,扭头进了禅房。
林青槐懒得理他,躺到方才小九躺的摇椅上晒太阳。
春日的太阳暖融融晒在身上,她躺了会,拿出折扇打开遮到脸上,正打算小憩片刻,小七和小十、十一、十二气喘吁吁地跑进来,脑袋上出了汗,亮的刺眼。
“六师兄,禅院门口有个女施主,说要见你。”小七规矩上前行礼,小脸红彤彤一片,“她还说她是六师兄的妹妹。”
“我可没有那样的妹妹,她若硬闯你们就把她们抓住,再大声嚷嚷她偷看僧人洗澡。”林青槐拿走脸上的折扇,促狭一笑,“叫的越大声越好,一会过来拿奖励。”
“好嘞!”小七听说有奖励拿,掉头就跑。
后边几个小光头见盘子里还有糕点,拿了才跟上去。
林青槐摇摇头,放心闭上眼。
这楚音音连着两次被自己和司徒聿下面子,还不死心,也不知她如何想的。
明明除了嫁人,还有许多事可做呀。
午时之前,司徒聿终于抄完二十篇经书,两只胳膊累得差点抬不起来。
“十三师弟挺能干嘛,两只手都能写字,却还偷我的经书。”林青槐拿起抄好的经书看了看,分成两份,勾着唇角站起来,“还得去思过堂思过,走吧。”
司徒聿暗暗叹气。
往后怕是要常常看着他摆师兄的架子,真是……一失足成千古恨。
两人到了思过堂,大师兄了悟正在罚小十、十一和十二,见他二人过来,眯了眯眼缓缓伸出手,“拿来。”
林青槐和司徒聿乖乖把抄好的经书递过去。
了悟捻了下佛珠,目光落到林青槐脸上,脸上绽开如沐春风的笑,“小六的字长进了不少,作为嘉奖,抄写整本《妙法莲华经》的事就交给你了,下次回来记得带。”
林青槐:“……”
司徒聿:“……”
这差事指定得落自己头上。
“师兄知道你俩很开心,能帮师父抄整本经书,可不是哪个弟子都能做的,进去吧。”了悟一本正经。
俩滑头,这下知晓什么叫搬起石头打自己的脚了吧。
“是。”林青槐和司徒聿同时行礼。
进了思过堂,两人各自在团蒲上坐下,司徒聿不等林青槐开口,主动说:“我来抄。”
“来,喊一声师兄我听听。”林青槐扬起唇角,笑容促狭,“十三师弟很能藏啊。”
上一世,她到死都不知他是十三师弟,在京外任职时月月给他和司徒聿写信。
“师兄莫怪。”司徒聿挪过去,抬手搭到他肩上,给她揉肩膀。
千万别翻旧账,他那点心思快藏不住了。
“看在你乖巧懂事的份上,不计较了。”林青槐舒服眯起眼。
算他识相。
一个时辰的面壁时间结束,两人老实去见了悟,得了他点头才下山。
林青槐买在城外的庄子离镇国寺不远,未免被人看到,两人留下冬至和马匹步行前往。
楚音音还守在镇国寺的山门处,大有见不到人不离开的意思。
被她缠上,等回到城内得天黑,平白浪费一番布置。
两人的脚程不慢,不到一刻钟便到了庄子。
谷雨和惊蛰已换好了衣裳,两人大眼瞪小眼,谁都不服谁。
惊蛰的体型比较壮,上了妆勉强能看,倒是瞧不出来他本是男儿身。
谷雨那般生气,多半是被惊蛰嘲笑太像女子。
林青槐好笑地递了个眼色给谷雨,拿走准备好的女装,招呼司徒聿去换。
谷雨眨了下眼,脸上露出意味深长的表情,轻轻点头。
大小姐就是会。
林青槐:“……”
这丫头的脑子里一天天都想什么呢!
进入花厅隔壁的厢房,林青槐关上门,若无其事地的说,“把你身上的衣裳脱了,我教你怎么穿。”
司徒聿不假思索,“我看着你换就能学会,师兄有教导师弟的责任吧。”
林青槐在打死和打晕他之间思索了一会,发觉自己两个选择都做不了,还不能生气,心里怄的不行,“老实待在那别动,我换好了再帮你换。”
“那你快些。”司徒聿低头看了眼怀里的裙裳,面颊泛起薄红,“我先自个瞧瞧,能不能穿上。”
林青槐略略颔首,抱着衣裳绕到屏风后的里间,顺手放下帘子。
这是她的屋子,天风楼的新人在这边训练,她时不时会过来瞧一眼。
脱下身上的男装,她想到方才司徒聿说的话,禁不住轻轻吐出口气。
他并非怀疑自己的身份,就只是单纯的觉得大家都是男子,没什么不能看的。
上一世她时刻谨记自己是男子,便是与人同住一室也不曾紧张。
方才是自己太过敏感了。
没恢复侯府千金的身份之前,她就是哥哥林青榕,不管做了何事往后推给哥哥即可。
换好了衣裳,林青槐取下头上的发带出去,神色已然恢复过来。
“女子的衣裳这般麻烦。”司徒聿抬起头看他,俊美无俦的面容染着绯红,“我瞧了许久也不知先穿哪一件。”
得亏他没把自己的衣裳先脱了,外边日头晒的暖和,屋里还是冷。
“进来吧。”林青槐将他的愁眉不展的模样收进眼底,唇角扬了扬,忍不住揶揄,“你脱的倒是顺手。”
宫里几十个妃子,侍寝的就算只有一半也很可观。
“这你可冤枉我了,谁的衣裳我都没脱过。”司徒聿抱着衣裳站起身,放低了嗓音跟他解释,“你不是怀疑那三个孩子不是我的吗,今日同你说句真话,还真不是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