印坊的工钱给的不低,可他要花银子的地方也不少,能省则省。
三个人随着队伍进入后院,先来的已找了位子坐下,边饮茶边闲聊。
林青槐跟温亭澈说了声,领着司徒聿往的庑廊那边去。
文奎堂原是医馆,是个三进的院子。被她买下后重新收拾布置,拆了几处厢房挖湖,又在湖边建了个适合办雅集的亭子。
湖边的厢房全部打通,用来陈列每次雅集排名前三的才子佳作。
今日天清气朗,湖边热热闹闹,庑廊下倒是安静的紧。
林青槐走了一阵停下来,仰起脸,狐疑皱眉,“出了何事?”
“嘉安郡主和宋浅洲今日都会来,我担心你被他们算计,所以赶来了。”司徒聿压低嗓音,“我爹今日去镇国寺,你说方丈师父会不会算出点什么?”
方丈师父轻易不给人算,一算便是极准的,万一算出他们重生也不知他要如何跟父皇说。
“应该……不会?”林青槐心里也没底。
方丈师父算卦还是很准的。说哥哥十四岁有大劫,哥哥真就出了事。
“我明日回镇国寺,大皇兄的丧事由礼部承办,不需要我插手。”司徒聿垂眸看着她,想告诉她自己想了十日,还是无法决定是否要帮她,又怕她从此与自己疏远。
她要做的事,会让整个大梁的官场为之震动,会动摇朝局。
“我明日也回去。”林青槐失笑,“便是算出来师父也不会跟你爹说,不用担忧。”
方丈师父是出家之人,不会枉造杀孽。
建宁帝若是知晓他们二人从二十年后回来,只怕会将他们当做妖孽,说不定会放下对燕王的怀疑,转而针对他们。
“你爹是不是跟着去了?”司徒聿细细一想倒是不担心方丈师父,算出他们重生一事。只怕父皇让方丈师父算的,是他俩的八字。
“去了。”林青槐说完,湖边忽然传来阵阵掌声。
两人同时偏头看过去。
嘉安郡主穿了一身红,头上梳着垂挂鬓,红色发带随风飞扬,比身边的纪问柳要夺目。
去岁的雅集她来过两次,两次险些夺得魁首,名气不小。
“你多留意她。”司徒聿眼底溢满了不悦,身上的气息也冷了下来,“宋浅洲是她的军师。”
林青槐点了下头,低低笑出声,“我都能当他们的娘了,还怕这点见不得光的小手段。”
“倒也是。”司徒聿也忍不住笑,心底却一片酸涩。
原以为重来一次可以求个圆满,谁知横亘在他们中间的不是贺砚声,而是一道无论自己怎么做,都有可能会出错的难题。
走出庑廊,宋浅洲恰好进门。
他穿着一身浆洗干净的布衣,墨发用烟色发带束起,俊美的面容透着苍白,一副大病初愈的模样。他没有随从跟着,偏生每一步都走出天潢贵胄的迫人气势。
“是宋才子!”有人发现了他,惊得大声嚷嚷,“看来今日的魁首毫无悬念了。”
与宋浅洲相熟的国子监监生迎上去,神情热络。
“你这小堂弟气势挺足。”林青槐笑容揶揄,“他还不知自己被查了个底掉吧。”
“不知,我的人很小心。”司徒聿敛眉,“一会就教训他。”
上一世让他藏了一辈子,这回他可不会客气。
“那几个家境贫寒,却一直用蜀纸的监生,是明年春闱的三甲进士。”林青槐随手摘了朵月季,拿在手中把玩,“后来一个任两淮盐政,一个是京兆伊府尹,剩下三人两人在西北,一人在漠北。”
“是燕王叔。蜀中有名的造纸坊共六家,燕王府进的是袁记的纸,他家的纸柔韧轻薄,与澄心堂纸最为接近。”司徒聿环顾一圈,嗓音更低了些,“蜀纸几乎都在仿澄心堂纸,细微之处寻常人看不出来,我的人查到了燕王府进货的册子,故而肯定。”
“上次春闱的进士如今在各地已稳定下来,你可继续深查。”林青槐提醒一句,先他一步往湖边去。
雅集还有半个时辰开始,她再不出面就不好玩了。
湖边的曲星台搭的很宽,两侧能各摆二十张书案,男女分席而坐。
主持雅集的人是文奎堂掌柜。按照规矩,第一轮每人按题作诗一首,负责评定的是国子监的大儒邱老、博士闫阜。
林青槐进入亭子里,立即吸引了大批的目光。
温亭澈初来上京谁也不认识,发觉众人看林青槐的眼神满是嘲弄,禁不住抬脚朝她走过去。
林青槐留意到他,唇角弯了弯,若无其事地打量其他人。
今日来的人她认识不少,再过十年,当中中了进士的人,见了她都要低头行礼。
有几个是比较熟的,虽也会同温亭澈弹劾她,但没他那么执着。
“东家。”温亭澈走到她身边,嗓音低低地说,“要不要小的帮你恶补一下诗词,还有半个时辰雅集才开。”
东家到底是女子,那些所谓的才子不知有何可得意骄傲的。她哪怕大字不识,也是靖远侯府的千金,在座的众人有几人家世能比得过她。
便是不提家世,在座的又有几人打得过她。
人无完人。
哪怕她骄纵且没有自知之明,这些人也没资格嘲笑她。
“不用,我今日就是过来看热闹的。”林青槐垂下眼笑了笑,余光见司徒聿也进了亭子,身后还跟着被人簇拥的宋浅洲,黛眉微挑。
许是从小便隐藏身份的缘故,宋浅洲眼底的阴郁浓烈的像是要溢出来,落在不知底细的人眼中,会被当做沉稳有度。
上一世,他能一直藏着,心计绝非常人。
然而此时的宋浅洲不过十五岁,再聪明也想不到,他面对的人有十几岁的样貌,芯子却是已经千锤百炼的长辈。
“那好吧,小的只是担心这些人会对东家不敬。”温亭澈听她这么说,渐渐安心。
这雅集确实热闹。
“这位公子如何称呼?”司徒聿的嗓音压的很低,不细听只会觉着他在变声,“在下裴恒。”
“温亭澈。”温亭澈含笑回礼,“方才在门外不知裴公子与我东家相识,冒犯之处还请见谅。”
他方才是真担心林青槐被这人唐突。
她到底是未出阁的姑娘家,被人当街拉扯,若传出去名声就毁了。
“温公子严重,是某粗心大意撞了林姑娘。”司徒聿递了个眼神给林青槐,示意她小心宋浅洲。
这小子从进来便一直盯着她,像是有备而来。
“一场误会罢了,雅集还有半个时辰才开,不如先坐下喝口茶。”林青槐大大方方坐下,拎起茶壶给自己倒茶。
亭子里摆着桌案,上边放着茶水和糕点,方便来参加雅集的人自行取用。
“也好。”司徒聿撩开袍子正欲坐下,宋浅洲一行人进入亭子。走在前边的那位直直撞开他,脸上堆着让人发腻的笑,“宋才子,您坐这。”
宋浅洲漫不经心地瞟了眼林青槐,白着张脸冲司徒聿行礼,“这位公子勿怪,在下大病初愈头有些不舒服,友人太过担心才会如此莽撞,望见谅。”
“无妨。”司徒聿勾了下唇角,佯装自己与林青槐不熟,让出位子坐到温亭澈那边。
这堂弟果真欠收拾。
宋浅洲再次行礼,尔后慢悠悠坐到林青槐身边,礼貌询问,“不知姑娘贵姓?我见姑娘面生的很,可是头一回来雅集?”
上回在茶楼上看她,只觉英姿飒爽姿容过人。
如今离得近了,他禁不住暗叹,这等姿容只可天上有,人间不曾见。
“出门前家父曾叮嘱,说这雅集里的男子也不是个个正经。”林青槐缓缓抬头,眼神清澈透底,瓷白细腻的面容挂着疏离的笑容,无辜又嫌弃,“公子既是不舒服,为何还这般话多。”
宋浅洲被堵得哑口无言。
同他一道来的两个国子监监生闻言,眼底的嘲弄愈发明显。
果真是个没见识的蠢货。以宋才子的学识,新科状元非他莫属。
“方才多有冒犯,还请姑娘见谅。”宋浅洲抬手抵着唇,低低咳了几声,病弱姿态十足,“在下只是出于礼貌与姑娘打个招呼,并无他意。”
说完,他又用力咳了几声,苍白的面颊泛起薄红,身子摇摇欲坠。
林青槐眸光转了转,在他朝自己倒过来的瞬间,利落起身。
只听“嘭”的一声,宋浅洲结结实实摔到地上,形容狼狈。
宋浅洲:“……”
对方这是把自己看穿了?
“宋才子这是病的不轻啊。”林青槐一脸无辜地蹲下去,笑盈盈看他,“能起来吗?”
“我看是起不来了。”司徒聿瞥了眼地上的宋浅洲,嗓音凉凉,“地上凉,再躺会说不定得请大夫过来。若再晚一些,估摸着该去寿材店定一口棺材。”
他如今就这点小伎俩?
“你这人说话太损了,宋才子大病初愈,虽摔了一跤也不至于死。”林青槐将宋浅洲恼羞成怒的模样收进眼底,语不惊人死不休,“就是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跪我,不知情的还以为他要给我上坟呢。”
宋浅洲:“……”
司徒聿:“……”
“噗……”温亭澈没忍住,一下子笑出声,嘴上也跟着不客气起来,“说不定宋才子是被东家的文采折服,五体投地。”
“也对,就是落地的姿势不怎么好看。”林青槐接的飞快,脸上的笑容也扩大了几分,“宋才子,你能起来了吗?”
宋浅洲攥紧了拳头,目光幽深地看着蹲在自己跟前的少女,心底恨意翻涌。
自己竟被她给看穿了,还被耍了一通。
“宋才子,我扶你起来。”先前撞开司徒聿的国子监监生狠狠瞪了眼林青槐,伸手去扶宋浅洲,“这等不知礼数为何的人,不值得公子动气。”
“你倒是很懂礼数。”林青槐站起来,低头掸了掸衣裳上的皱褶,似笑非笑,“就是眼瞎了些,看到他自己摔了还能把这事怪到我头上。”
“我自己能起来。”宋浅洲伸手抓着桌子,缓缓站起来,低着头捂住胸口咳了两声,拂袖而去。
跟着他一块来两个国子监监生,口中发出细细的轻嗤,焦急跟上去。
林青槐看着宋浅洲的背影,唇角不自觉上扬。
温亭澈也跟着笑起来,“东家厉害!”
方才他还担心她会被这些人抱团欺负,看来是想多了。
东家不止能打,心也黑,嘴还不饶人。
“不过是有些名气罢了。”司徒聿意味深长地说,“他许是以为林姑娘会爱慕他那般的才子。”
兔崽子活腻味了,竟想让人误会他与林青槐有私情,这手段真上不得台面。
“我的眼可没瞎。”林青槐话音刚落,小二的过来传话,贺砚声和国子监两位大儒的马车,已到了门外。
她递了个眼神给司徒聿,走出亭子,进入曲星台在女客这边找了个角落的位子坐下,一派淡定。
孟淑慧回头看了她一眼,倾身过去,小声跟纪问柳咬耳朵,“她脸皮可真厚,竟敢来雅集。”
太后跟圣上提了给她和晋王指婚之事,圣上未有同意,直言晋王如今还年幼,不合适成婚。
眼下,她只能把希望寄托在宋浅洲身上。
可是刚刚,宋浅洲似乎吃了瘪?
她离得远看不清亭子里发生了什么,也听不到他们的对话,只看到宋浅洲出来时,脸色阴沉。
“文奎堂的雅集无需帖子,到了日子谁都能来,她或许只是来瞧热闹。”纪问柳柔柔一笑,宛若三月芙蓉迷人又带着高洁,“听闻她这些日子都不曾出门,许是在家用功了也不一定。”
她跟林青槐只见过一次,玩飞花令时她接的不多,看不出文采如何。
“再用功又怎样,国子监的入学考试还有几日便开始,多少学子等着这机会要在春闱前搏一搏,哪轮到她。”孟淑慧眼底流露出浓浓的不屑。
她可是在天风楼下了一千两的赌注,买林青槐过不了国子监的入学考试。
“贺世子和邱老、闫博士到了。”纪问柳稍稍举高手中的扇子,“她文采如何一会便知。”
孟淑慧坐回去,姿态端方。
可惜今日晋王的殿下没来,便是自己出尽风头他也看不到。
“时辰已到,还请诸位才子尽快落座。”文奎堂掌柜的领着贺砚声他们几个踏上曲星台,“今日的规矩与往常一样,考虑到各地的考生已陆续进京,因而给魁首的奖励增加十两银子。”
“掌柜的果然是个爱才之人,十两银子对不少寒门学子来说,可是笔大钱。”
“我若拿了魁首,银子不要并且再出一百二十两,奖给今后的魁首。”孟淑慧摇着扇子,目光流转,“不知掌柜的能否接受。”
她今日要出尽风头,不过是银子罢了,出得起。
“郡主的心意小的心领了,我们东家不缺银子,给魁首增加银子的奖励只是为了激励他们用功。”掌柜的面带微笑,“今日,我们东家也来了,望诸位好好表现,东家还准备了另外一份大礼。”
此话一出,曲星台彻底沸腾起来,纷纷打听谁是文奎堂的东家。
“稍安勿躁,等第一轮的比试完大家再讨论也不迟。”掌柜的摆手示意大家安静下来,回过头,恭敬行礼,“两位老师,贺世子请上座。”
“老师请。”贺砚声后退一步,请两位负责平定的大儒先行。
曲星台安静下来。
贺砚声坐到左边的第一张书案前,远远看着似乎要睡过去的林青槐,唇角弯了弯。
她那副样子哪里是来参加雅集的,分明是来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