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王给你机会,你还杀不了。”
呆呆缩在一角的温浓蓦地抬首,看见陆涟青支起身体居高临下,面露讥讽,无比惬意:“——简直废物。”
苏情身子颤动,从最开始的细不可察,到起伏巨大:“你不得好死!姓陆的,你会不得好死的!!”
温浓恍然回神,注意到苏情癫狂的状态与模样,然后发现在那乱发与凝结的血块所附黏的脸颊伤口处,小小地裂开一层褶皱,古怪而突兀,不似正常皮肤。
温浓皱眉,只见一名侍卫上来直接动手,苏情立刻发出嘶心裂肺的惨叫。在脸皮撕开的刹那,两颊的接缝也被野蛮的手段强行撕拉下来,血肉模糊得令人难以适应。
温浓不淡定了,闭眼捂嘴,生怕酸水一并吐出来。
“回禀主子,果然是假皮。”
第15章 报恩 “你于本王有搭救之恩,本王应该……
闻言,温浓睁开眼睛,入目正是苏情那张血淋淋的脸,赶紧又阖上。
不过只这一眼,足够温浓确定苏情被撕开的脸皮之下还隐藏有另一张。
这人不是苏情?
“民间素有画皮技艺的高人,擅丹青、制假面。屠畜入皮、削颧磨颚,描形画骨、惟妙惟肖,方使肉眼难以辩识。”陆涟青卧回软靠上:“本王今日算是长了见识。”
‘苏情’被撕烂那层脸皮之后,整个人倒在地上奄奄一息,也不知到底听没听见。
陆涟青并不为意:“上月初五,王府北院的枯井之中发现一具无名女尸。因为高度腐烂,无法识别身份,只知道是府中侍女,观其衣饰,地位不高。恰好墨院前不久丢失一名女婢,细查究竟,不过是死于私人恩怨,家中收钱不究,此事也就很快了结。”
这种王府内院的杂碎小案,死一个无足轻重的丫鬟,一般根本到不了陆涟青的案头前,统是交由手底下的管事处置。
按理说,这种事牵扯不到苏情,也不应该怀疑到苏情身上才对。
苏情虽是跟随陆涟青从封地来到京城的仆从之一,但平素并不显眼突出,似乎也并不那么受重用,就算被人冒名顶替,只怕陆涟青还不定会注意她。
事实上,枯井女尸很快结案,之后将近一个月里没有人再提起此事。而‘苏情’宛若真正的苏情,每日游走在侍女之间,穿梭于王府各院,行动自如,根本不受规限。
这样的她,究竟是何时曝露身份被发现的?
“本王能从阜阳王府带到京城的人,自有用处。”陆涟青轻笑了声,不无讽刺:“你连她究竟是做什么的都不知道,却自以为掩饰得很好?”
他渐渐眯起双眼:“你背后的主子何人,本王也能猜出一二,真以为他掩饰得很好?”
直到这时,匍匐在地的‘苏情’才终于有了迟缓的动作:“……莫以为你有救驾之功,王朝百姓就会服你。”
她牢牢抠死掌心血肉:“你以天子挟令诸侯,终有一日必为其诛。届时等待你的就是万劫不复,你必不得好死——”
“放肆!”王府侍卫狠狠按下她的脑袋。
以她不敬之罪,足以千刀万剐。‘苏情’无所畏惧,底下的人却不敢无视信王的脾气。
陆涟青若有所思地盯着她:“你是算命的?”
‘苏情’明显被他问得愣住,她的反应却取悦了陆涟青:“当年有个算命的曾言本王天生王胄,贵不可言。他朝必能成就一方大业,名留青史、永垂不朽。”
‘苏情’面色变了又变。
“那年本王被遣阜阳,心觉神棍虚言,委实不能尽信。”陆涟青敲动扶手柄,眸光流转,凌厉森然:“然而多年之后故地重返,本王又觉得……倒也未必不可信之。”
这并不是陆涟青信口胡诌,甚至坊间处处早有流传,这是发生在太上太皇在位时期的真实事迹。
众所周知太上太皇信道,曾封北上乌鸫观玄明道长为国师,每隔几年都会邀请老国师山长水远来到京师普法问道。还因太上太皇享龄八十九高寿,那年宾天归西,民间流传他是功德圆满上天做了神仙。
之所以一度名声大噪的乌鸫观后来渐渐没落,是因为在太上太皇死后不久,乌鸫观就被先帝抄封了。老国师死没死不知道,反正自此再无传人现身说法,也再没谁能在大晋王土普法问道。
追根溯源,是有一年太上太皇招老国师入宫觐见,把儿子拉到跟前挨个批命。
陆涟青是太上太皇的老来子,天生病骨、弱不禁风,却被老国师批作匣里龙吟,天生王胄。反观先帝为长,因老子高寿,默默做了几十年的皇太子,得来的却只是一句无福消受。
这事在当时引发极大争议,曾有人认为太上太皇假借老国师之名,欲行废长立幼之意。但从结果来看,反倒更像是太上太皇以此为名肃清各大外戚巩固皇权势力。
至于所谓的储君之争,则相显雷声大雨点小,根本不像那么回事。
直到多年之后的今天,这句话从陆涟青口中亲自说出,颇有一股子夺权篡位的阴谋味。
然则,当天下人都在说摄政王专权酷政,小皇帝形同傀儡摆设,满朝文武还无一吱声,那么谁还会觉得陆涟青今日今日这句话其实是有问题的呢?
“两年前你带兵入京,残害多少无辜的人。名垂青史?恐怕不能!”不知是气的还是难过,‘苏情’浑身发抖,切齿咬牙:“在你眼里,是否为达目的就可以不择手段、是否黎民百姓就只是草芥泥泞?像你这样的人,根本就没有心——”
陆涟青稍稍抬眼皮:“你是两年前幸存下来的人?”
听他提到‘两年前’,温浓眉心一跳,十指不自然紧抠在长裳之下。
“原来你还记得两年前的事。”‘苏情’早已精疲力尽,只能虚虚一笑:“生还之人还有许多,可惜我无在生之年,否则定要看着你死……”
“人无百年不死者。”陆涟青却道。他从容平静,目光没有一丝动摇的波澜:“本王又有何惧?”
说这话时,‘苏情’已经伏在地面,再无动静。
这时温浓才渐渐察觉不对,王府侍卫伸手去探:“死了。”
死了?
温浓背躯微震,心中悚然。这一顾一盼之间,把陆涟青的目光转移过去,惊得她噤声,再不敢东张西望。
对于‘苏情’的死,陆涟青一点不意外:“带下去。”
王府侍卫领命,拖着尸首说走就走。温浓局促不安,生怕单独被留下,一颗心想跟着侍卫一起走,可愣是没人多瞧她一眼,除了上首那一位。
陆涟青弯腰拾起滚落在地的玉色腰佩,刚在池里被仔仔细细洗过一遍,就算落地染尘了,那也不掩剔透无瑕的光泽。
温浓是万万没想到在经历过万分惊险的刺杀之后,他的关注点还会被这种小物什吸引,登时又悔又难过——
恨不能重来一次,把值钱的玉佩留下,换个别的不值钱往外掷。
陆涟青以指描摹玉佩的图形,双目如勾轻轻滑过她期期艾艾的小眼神:“你喜欢这种玩意?”
温浓换上一脸拾金不昧,就是喜欢也死不承认:“民女原是想揣在身上,找到机会立刻归还殿下的。”
投机取巧的回答并不能挑起陆涟青的兴味,他容色稍敛,将腰佩收回怀中,回坐高位,凌眸一转,没有忽略温浓肉疼的小眼神:“不怕本王了?”
温浓想摇头,她怕死了陆涟青心有不顺连她一并灭口的,嘴上却说:“民女不想违心而言。平心而谈,殿下生身王朝贵胄,您乃人中英杰,王相之气令人生畏……民女不是不怕,只是心中敬意更甚一些。”
陆涟青默然,他指向被清理的那滩血泊,漆黑的瞳孔染上一抹血色的红:“你真不怕,变成‘苏情’那样?”
温浓忍着不去回想苏情那张血肉模糊的脸:“不会的。”
陆涟青眉梢一挑。
“她本可以不死。”温浓紧紧抠住手心的肉,她挺直腰背,正气凛然:“逼死她的是背后操纵她的人,还有擅自背负亡魂与使命的她自己,这与殿下无关。”
陆涟青眸光转动,眉宇间的戾色渐渐褪散:“方才你救了本王。”
话题转得太快,温浓先是一愣,万万不敢邀功:“民女侥幸,盖因心之所向,下意识付之行动……”
“心之所向?”似乎觉得这个词有点意思,陆涟青笑了,笑声极轻,透露出一丝道不明的绻缱之情:“你心向本王?”
温浓没有细品,整副心思都绷紧在应对陆涟青的那根弦上:“民女曾言苏情姑娘说的不对,那民女的心自然是向于对者一方的殿下您。”
几次马屁拍到大腿上,温浓心知不能故计重施,可她别无选择。
陆涟青支颐看她,没有喜色,但也没有发火的痕迹:“你挺聪明。”
温浓看懂眼色,暗暗一松,七上八下的一颗心才刚回落,就听陆涟青接着又说:“你可曾想过她为何会对你下手?”
这下温浓迟疑了。
若非亲眼所见,她对所谓‘画皮’或许还会抱持质疑之心。但经验过方才血淋淋的一幕幕之后,温浓大抵可以确定‘苏情’无端冲她下手,怕不是为了‘借’她的脸皮?
因为不管真正的苏情还是她,都有一个共通的特点,那就是能够接近陆涟青。
如此看来今日陆涟青将她捡回信王府,确实是令全府上下所有人大感意外的举动。可被信王特殊对待并不是一件令人感到庆幸或得意的事情,苏情的行刺在不断提醒她的处境,宛若悬在刀尖浪口上一般,危险得令人窒息。
陆涟青把她捡回来的用意绝不简单,温浓摇头只求自保,她并不想过多掺和任何人的修罗场。
“不想猜?”对于她的讳莫如深,陆涟青居然没有强求,这回轻易松口放过她:“那就不猜了。”
温浓心中讶然,她没来得及高兴,紧接着陆涟青就说:“你于本王有搭救之恩,本王决定报答你。”
“……”
一滴冷汗悄然滑落,没能高兴起来的温浓很想大呼民女不敢,大可不必?
可陆涟青无视她的表情抗议,当下甩出一份通牒,搁在案上。温浓不解其意,陆涟青冲她抬下巴:“这是你的采选文牒。”
“……!!!”
温浓接过打开,真是她爹报送礼部的那份入宫文牒!
陆涟青眸若点漆,慑得温浓肝胆俱颤:“今月廿五采选之日,本王将如期送你入宫,作为搭救本王的答谢之礼。”
第16章 理由 “你想让我做什么?”
入宫?送她入宫?
为什么?
温浓表情空白,静静呆滞了好一会,仰起小脸企图跟他打商量:“能不能……”
“不能。”陆涟青语气笃定,充满毋庸置疑的武断。
温浓紧张得都结巴了:“可、可是——”
“也没有可是。”仍然没有给予任何转圜的余地,陆涟青再一次地打断她。
温浓不作声了,双眉紧拧,没有注意到脸上无意识流露出来的强烈情绪。
为什么他不在乎与郭婉宁相似的这张脸,为什么不追究她与郭常溪那点不清不楚的关系?温浓早有预感的,越是怕什么就越要来什么,她早该猜到陆涟青留她肯定还有其他用意!
这分明就是个局!
苏情意欲行刺那一刻,即便没有她出手,陆涟青的人也一直藏在暗处蓄势待发,苏情根本就杀不了他!他就仿佛在走一盘棋,抱持着游戏人间的戏弄心态笑看别人垂死挣扎。
她是棋子,苏情同样身在云迷雾锁的棋局里!
强烈的不满占据温浓的胸腔,可她双肩虚虚一塌,低头垂脸,目光聚在手中那份文牒上,又仿佛穿透文牒上的纸与墨,空洞迷茫,还想哭。
她怎么就没想到?
信王此人冷酷寡情、生性多疑,他岂会轻易留下来路不明的人,即便这人的背景足够‘干净’,即使这人还曾经救了自己,那都不足以令他放下戒心。
可为什么偏偏却是要她入宫呢!
重生回来以后温浓什么也不想,一心只求逃选离京远走他乡,躲得越远越好。她本就百般不愿进宫的,上辈子耗费多少心血吃了多少苦才逃出来,这辈子明明可以躲这一遭的,如今却要她再回去?
“民女不想入宫。”
抱持着游走钢丝随时崩坏的心态,温浓嘴唇颤动,再多的理由都只是化作一句‘不想入宫’。
她有满腹牢骚,一股脑在心里破骂叫嚣,却一个字都没敢在陆涟青面前蹦出来,一如那天夜晚巧遇郭家兄妹的窝囊胆小。
两辈子了,她深恨自己的胆小窝囊。
“为什么?”陆涟青就仿佛丝毫没有感受到她内心的沉痛与煎熬,“宫外有什么值得你去坚持与留恋?是那帮只会抽脂吸血的家人,还是那个你没嫁成的男人?”
温浓弯躬的背躯一挺,她瞪着泪目,强忍的委屈在面对他的凉薄与质疑中顷刻沦为不受控制的泪珠,一滴一滴滚下来。
陆涟青一怔,他的声音带着一丝古怪的波动:“你生气了?”
温浓咬住舌尖强忍颤意,她不断告诫自己不能冲动,押着理智去辩诉:“父母双亲虽不仁义,但对民女固有养育之恩……纵使今后民女归家不得,那也必须会竭尽为人子女的义务照顾双亲。”
“至于那位杨家公子……民女从未动情、更无心嫁,无论如何都谈不上留恋的。”
谁在乎那个拿她当摇钱树换钱的家、谁稀罕姓杨那个屁也不是的放浪子弟?!上辈子她半生搭在深宫里,十年熬掉了她全部心力,她只是不想再去熬下一个十年而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