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浓失神茫然,后知后觉地意识到冤家路窄的同时,也终于回忆起她爹刚刚当街大呼的那句话……
——等等?!!!
“呵呵。”
不轻不重的一声笑打断温浓的内心咆哮,迅速令郭常溪绷紧神经,同时也让温浓回神注意到对面的那驾乘舆,以及两相对峙的不寻常……
再然后,温浓背脊一僵。
自两年前信王入京勤王,亲扶幼帝登基,此前暴发的宗室内乱一扫而净,自此京畿之内再无王亲。
而今,本朝能够使用王室乘舆并出现在京街大道之上的唯有一人,那便是信王。
“郭小公爷是非不少。”
陆涟青扶轼支颐,隔着夹纱,冷眼扫过每个人的一言一行:“有心闲事多管,不若先管好你自己的家务事。”
第12章 抢人 “当今世上无人敢拦本王车马。”……
温浓将头伏低,弯拱的腰背努力把娇小的身板蜷缩起来,也不知是热的还是惊的,汗水沿双鬓一滴又一滴沁落在地。
而因为对面那样一席话,绷着脸的郭常溪隐晦地扫过那个钱袋一眼,眉心紧拢,冷厉的目光深深剜在温浓匍匐的位置,偏生这时候温爹还非要冒出来搅和:“小公爷,杨家次子无理逼婚,求娶不成便强取豪夺!您一定要救救我们浓儿啊——”
眼看形势不对头,杨洪忙跳出来:“胡说八道,分明是你们温家骗婚在先!我也有人证,你敢不敢跟我当面对质?!”
前有陈氏暗中作梗,在尚未彻底弄清事情始末之前,温爹还真不敢。杨洪见状立刻打蛇趁棍上:“再说郭小公爷什么身份,就凭你们也敢死皮赖脸攀亲带故,简直痴心妄想不知廉耻!”
“是真非假,此乃佐证,小公爷尽可一辩。”温爹紧攥钱袋:“再不然……”
再不然什么,他的目光直勾勾转到对向马车,郭常溪眼皮一跳,温浓也跪不住了,一闭眼一咬牙,叩地高呼:“民女有冤,恳求大人为民女作主!”
因她高声一喝,把温爹到嘴的话给震了回去,一时间也不知她嘴上高呼的究竟是哪位大人。
郭常溪没动,眸色翻转,转向车上那位,声色不动。
没有人答应,温浓也不在乎。她躬身匍匐,垂鬓贴汗,像极胆小如鼠,可又带着一股气势,破釜沉舟:“北垣城门郎杨公笥在位谋私,打压下属以全其威,纵容子弟坑蒙行恶,意图强抢民女——”
“你!”被人指指点点,杨洪急得跳脚:“不是我们强抢,分明是你们骗嫁在先!”
温浓毅然昂首,冷目凝睇:“你们杨家娶亲,刚过大礼,尚未请期便贸然来娶,本就不合乎规矩。温杨两家结亲,上书谁与谁名,白纸黑字,是你与家妹,难道你要不认?!”
杨洪气笑:“可我要娶的根本就不是她!”
“家妹心系他人,称你作登徒子,她想嫁的也不是你!”温浓怒驳:“我们没说退婚,反倒是你一来便说换人。你不听劝阻非要逼娶,见我不依,就不择手段夺人上轿,威逼恐吓无所不用其极!”
“温杨两家结亲之事与我无关,我未涉事、亦不知情。若非是你强掳我走,此刻我又岂会跪在这里?”温浓面色隐忍又沉痛:“如今你说我们骗嫁?怎么骗?是谁骗?当着在场那么多人的面,你倒是给个说法!”
杨洪一时语塞,气急之下推出李媒婆:“你快告诉她们,当日温家的人是怎么同你说的,她们又是打的什么主意!”
李媒婆没见过这种大场面,这时候腿已经软了,说话带着结巴:“是、是温府陈氏,是她主张欺瞒杨家,扬言只要能由次女替嫁,就将非亲生的长女送作陪嫁的妾,让姐妹二人同侍一夫……”
周遭哗然一片,温爹更是瞠目结舌,他没想到陈氏竟瞒着他出这等馊主意!
温浓早就看清陈氏什么为人,并不意外她在背地捣鬼,只没想到她为了能让温宜嫁去杨家,竟说出姐妹共侍一夫的鬼话。
陈氏打着什么算盘并不难猜,倘若杨家真心求娶,陈氏孤注一掷倒也可行。可惜就可惜在陈氏心怀鬼胎,杨家同样不怀好意,到头来反成狗咬狗一嘴毛的僵局。
温浓定下心神,不再义愤填膺,宛若心石沉海,双手撑地叩下一记响门,咬着颤音:“婚生嫁娶皆非我愿,这就是真相。恳请大人作主,为民女主持公道!”
她不说一句继母不仁,亦不再讨伐杨家不是,心灰意冷得令人同情。女子嫁娶虽依父母之命,可终归是命若浮萍情非得己,多少人不胜唏嘘。
渐渐争议的声音盖过杨洪乃至温爹的辩诉,温浓的忍辱负重成功赢得路人的怜悯。她暗暗握拳,眉梢喜色险些就要压不住,只等一声成全,她立刻麻溜滚人。
“所以那夜我遇见的人,是你?”
温浓一顿,发现唐突一问出自郭常溪,惊呆了。
涉及郭婉宁,当初还是他留下的封口费,温浓以为郭常溪绝不希望有人重提撞车那夜发生的种种事迹。谁成想她千算万算,愣是没算到郭常溪会在这种情况下不按牌理出牌,主动出击!
郭常溪眉心一动,舒缓开来:“别怕,无论如何我都会保全你。”
温浓傻傻仰头,她的脸庞正好撞入那双深邃的眼睛里,郭常溪的反常瞬间有了答案。
这个人已经发现这张脸,而他做出的选择竟是宁可不要声名,也要为郭婉宁拿下她。霎时间温浓只觉周身冰凉,一股名为命运的压迫宛若泰山,沉重得令她透不过气。
“慢着。”
温浓瞳孔震动,朝声音方向望去。
信王马车上,一只手从车帘的夹纱背后探出,指骨苍白,修长、削瘦:“你过来。”
不是错觉,的的确确是指她。
郭常溪表情凝滞,顿生戒备。不知无心还是刻意,他负手背立,恰恰挡在温浓面前:“信王殿下,这是我的‘家务事’。”
一句‘家务事’,等同于承认温爹的说法,同时也将温浓纳为他的所有,周遭围观的人全都炸了。
始料未及堂堂忠国公府小公爷,温润如玉世公子,多少贵女梦寐以求的千金佳婿,却在洁身自好坦然多年之后,栽在这么个来路不明的女子身上!
换作一般姑娘早该欣喜若狂,可温浓只有惊吓没有喜,吓都吓死了:“不、不是这样的!”
众人扭头,齐唰唰的眼神带着绿荧荧的光。温浓把心一横:“郭公子品行纯良、为人高善,他因行车不当将我撞伤而愧疚,慷慨解囊只是为了还情。我不知道爹爹竟会误会、徒惹话柄,这不仅有损公子高洁,亦损我清白声名!”
郭常溪皱眉,温爹哑然,倒是因为郭常溪的介入不由噤声的杨洪反而有了底气,可这一切的一切似乎都不影响信王的一意孤行,只有在又一次重复之时加重他的语气:“过来。”
温浓一个激灵,忙不迭爬起来,不带迟疑地来到车驾跟前。信车出行,随车护卫自然不少,一个个魁梧高大,衬得她格外娇小羸弱,抖灵的模样更像是只惶恐的小兔子般。
温浓攥着沾染泥灰的裙袖,仓皇无状,神色恍惚。隔着竹帘夹纱,其实看不清坐在车上的人。可即便看不见,只因站得太近,心头无法抑制地怦然狂跳。
她知道她是紧张的,可相较于自己,彼时在场之中更紧张的似乎大有人在。
那只手收了回去:“上车。”
郭常溪忍无可忍:“殿下!”
感受到车中人的呼吸一重,温浓没有发愣,二话不说蹬上马车,手脚并用钻入夹纱帘内。马车启行,郭常溪情急之下再次拦道,可这一次随车护卫不再客气,直接将他打了下去。
“当今世上无人敢拦本王车马。”
“郭小公爷,本王欣赏你的魄力。”过道之时,车窗掀开一道口,郭常溪明显感受到一道视线落在他的身上:“只是有关令妹与本王的婚约,此乃今上御赐。你有疑议,恐怕是拦错人了。”
“信王殿下……!”郭常溪试图再追,最终都被早有防备的护卫给拦在后头。
随着车马辘辘,行人渐远,再看不见抛在后头的郭常溪,也看不见挤在人群里期期艾艾的温爹,还有那拨红艳艳的迎亲队伍。
温浓缩在车厢一角,靠着厢壁,不敢张望,更不敢抬头。
不是错觉,自上车至今陆涟青的目光就一直定在她的身上。
始料未及那所谓的拦路告状,竟是郭常溪拦陆涟青,为的是郭婉宁的婚约!温浓心里直发毛,直觉告诉她陆涟青很可能已经注意到这张脸与他的未婚妻郭婉宁有所相似,并且察觉郭常溪包庇她的动机才命她上车的。
刚出狼窝又入虎口,温浓心里苦得发酸,可天底下人谁不知道信王最恶忤逆之人,她哪敢不从!
斟酌半天,温浓咬咬牙,小幅度调整姿势,向陆涟青行叩拜礼:“方才情势危急,多谢殿下施以援手,解救之恩万分感激,民女一定铭记在心。”
好半晌过去,才终于有人搭腔:“本王做了什么?”
温浓暗松一口气,立刻殷勤动脑子:“爹爹言语有失,民女只怕今日之事恐将牵累小公爷的。万幸殿下及时出手解救,如今民女随您离去,也算是扼止谣言的一种法子。”
“哦?”陆涟青唇际牵起一挂浅而不显的笑:“那你就不怕牵累本王?”
温浓心里打突,收起谄媚,谨小慎微:“您是大晋的英雄,绝无人敢拿民女这等草芥人物对您造谣。”
“英雄?”
温浓口中的这个词,被陆涟青反复咀嚼:“拿这两个字来形容本王的,你是头一个。”
温浓趁热打铁:“民女绝不会是唯一一个。”
陆涟青缄言,约莫马屁拍到马腿上了,温浓一个字都不敢接着往下说,维持跪地叩拜的姿势不敢动,直到头顶传来慢半拍的声音:“把脸抬起来。”
心道果然,温浓浑身绷紧,一点一点将头抬高,认命地把整张脸露出来。
信王车舆大而宽,至少能容三到五人,根本不必担心过份拥挤。车厢内壁铺用皆为冰绉软靠,减震隔热极为妥善,窗牖乘风,与户外的燥热形成鲜明对比,也令内心的躁动稍作安定。
温浓定定地看向靠窗静坐的陆涟青。
这个时候的他年轻许多,眉宇的戾色轻浅不少。不若后几年的病色浓重,更不是死后的枯瘦如骨。陆家世代皆出凤表龙姿的人物,陆涟青本就生得隽秀不凡,彼时少了几分凶狠阴鸷,举手投足的随性尔雅,宛若不世出的翩翩之君……
“脱。”
温浓呆了两秒:“?”
只一个眸色翻转,散漫消褪,厉色毕露,顷刻从天上云仙化作恶鬼罗刹,陆涟青冷冰冰道:“你是不是每句话都要本王重复第二遍?”
“……”
温浓惶恐爬到跟前,既不敢揪他的衣裳,也不敢脱自个的:“脱、脱哪呀?”
说着,声音不自觉又弱了几分:“脱谁的?”
第13章 刺客 陆涟青手腕一转,小刀削铁如泥,……
注意到她想动不敢动的不安份小手,陆涟青眼含凶光,面色阴沉:“难道你敢脱本王的?”
……倒也不是没脱过。
温浓讪然掐掉这个念头,明白这是要自己脱,又是一阵手足无措。
陆涟青冷眼盯着那抹红:“你打算顶着这一身到什么时候?”
经他一提,温浓低头,才闹明白陆涟青要她脱的是这身被强行套在身上的艳红霞帔。她可巴不得,伸手拉扯间,忽而想到当时逃命太急,衣裳不整就跑出来,此时披头散发也不知成了哪副德行,亏她还当街大吼大叫形同泼妇,郭常溪竟能当众把她揽成自个的‘家务事’,回头也不知会否后悔了。
堂堂信王当街捞个这样的女人,也不知会否颜面无存?
她一瞄,陆涟青就发现了。温浓不敢迎视,慌忙低头,把脱去的红霞帔推得远远的,故作认真地把褶皱的裙摆捋了一遍又一遍。
信王尊驾在此,温浓无法平静,抱着膝盖小幅度地蜷缩一团,窝在小角落里随着车舆摇摇晃晃……出奇的,谁也没有搭腔,温浓走了走神,不知不觉也就没再过度紧张。
从前与他同处一室,这人躺在尸棺了无声息,起初温浓也是这样既紧张又害怕,可随着时间的推移渐渐地也就习惯了。
再多抵触的想法都已经在长达七天七夜的困守一隅中消褪一空。
这人生前凶残暴戾极其可怖,死后却也只是安安静静躺在尸棺那里。有时候温浓饿起来,会偷吃摆在桌面上的供果;闲得发慌之时,她会翻看陆涟青生前留下的字墨;甚至在午夜惊醒之时,她偷偷爬去翻开尸棺一角,用这位曾令世人闻风丧胆的摄政王震慑梦中噩灵,权当开光的法宝。
温浓没有亲历过陆涟青整顿后宫的腥风血雨,她曾遭受过的更多迫害反而是那些被肃清整顿掉的人给的。因为他而拥有更多苟言残喘机会的温浓有时候会想,她应该感谢陆涟青的。
“你胆子不小。”
恍神间,温浓听见陆涟青说:“敢胆当街拦人,还敢当众告冤。你可曾想到万一状告不成反成诬陷,或是官官相护无人问理怎么办?”
温浓一哂:“这世间没有任何事情是绝对的。”
她当然想过,她还想过更多种可能。比如迎亲队伍没有遇上拦路的车马,比如出手救她的人是郭常溪,还比如她没找准时机连那顶喜轿都跨不出去。
有太多的可能摆在眼前,但也仅仅只是可能而己。
“殿下,您已经救了民女。”温浓声音放轻,让自己以最平和的心情将这番话吐露出来:“否□□女此刻不会坐在这里。”
没有可是了。就像她重生回到了十年前的现在,现在的她为信王所救,在彼此死后的第二次人生当中产生交集,这是曾经的温浓身上绝不可能发生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