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或许你有与别不同之处,只是你不自知而己。”容从一笑置之,宫门已过,他顺势收回手。
温浓没敢探究他究竟是调侃还是讽刺,永福宫门一过,绿理石阶蜿蜒向前,石莲卧壁夏花纷繁,绕走弯廊可见水光交错,前殿已近。
槅窗一扇扇向外推启,翘角之下风铃摇曳。再靠近些,但见宫室高阔,满目琳琅,清贵而不失典雅风韵。三伏酷暑,四壁盛有融冰,容从领温浓甫一进屋,立刻感受到温度骤降。
正当此时,一缕轻风袅袅带起薄色烟纱,隐约已见窗边有人卧坐其中。随即,两名绯装宫女动作轻巧地挑开左右纱幔,露出卧坐凭栏的鲁太后。
不论各宫主子脾气如何,侍候宫中贵人从来都是一等一的好差事。然而上辈子的温浓混得并不好,等闲好差轮不到。她不曾服侍过鲁太后,但太后鲁氏此人,她远远还是瞄过几眼的。
今日太后云髻高挽,金钿累丝白珠镶玉,华而不艳贵而不俗。她一袭红墨宫装,外夹轻软水绉纱,长裙延地,盈腰束裹。细看眉眼,桃腮翦瞳冰肌玉骨,那是倾国倾城的牡丹绝色。
尽管打扮雍容成熟,可鲁氏到底还是太年轻。
少帝五岁生辰未过,而他登基才满两年。作为小皇帝的嫡亲生母,鲁氏倚仗信王对少帝的扶持,母凭子荣登太后宝座,彼时尚在桃李年华,妩媚青春。
“你回来了。”太后抬眸,笑靥宛若沐春的暖风拂动心芳,直把人的神魂给勾走了。
温浓被勾得出神,后知后觉发现容从已经踱回太后身边,接过宫人递上的软帕为她擦拭双手,弯低回话:“回禀娘娘,奴才把温浓姑娘带到了。”
这个名字并未引起鲁太后的丝毫反应,像是从未耳闻,直到她慢半拍地转过眸子,盈盈秋光轻轻滑过温浓的脸庞:“哀家记得,这是信王送进宫来的姑娘……”
她声音停顿,复而微笑,笑意温柔得令人生不出半分芥蒂:“来,过来让哀家瞧瞧。”
温浓心头微紧,面上不敢怠慢,乖顺凑到她跟前,让她瞧个仔细明白。
鲁太后容色未改,细语温声:“宫舍住得可习惯?”
“回娘娘的话,奴婢住得很习惯。舍下的姑姑、嬷嬷待奴婢很好,其他姐妹认识的时间虽说不长,可都相处很融洽。”她轻声答腔,温顺间透出一丢小紧张。
这很正常,不紧张才不正常。
“应分的,待你好是应分的。”鲁太后明眸一转,正色说:“信王送你入宫,便是要你得宫中庇护。哀家执掌凤印统领后宫,自是责无旁贷。今后倘若有人敢胆折辱,哀家便是你最大的护盾,你且宽心住下。”
“……”
慢着,陆涟青说宫中自有人照应,这‘人’莫不会是在说太后吧?
温浓的表情险些没绷住,万幸容从适时提点:“娘娘宽恩,还不谢礼?”
温浓立刻八哥学话:“奴婢谢娘娘恩典!”
看她拜得五体投地,惹来鲁太后宽心一笑:“其实哀家早几日便有意传你见见,只是陛下生辰在即,哀家忙于生辰宴的安排,一转眼便忘了。”
听见耳边的吁叹,温浓马上想到她说的是白露之后,小皇帝的五岁生辰。
这一年的生辰宴很特别,久居深宫的小皇帝开始有意识地憧憬宫外的多彩缤纷,一向溺子无度的鲁太后破例邀来民间极负盛名的戏班子进宫献技,在宫廷戏乐之外另行增设民间大热的戏目,以供小皇帝兴味所取。
如未记错,过完这场生辰宴,陆涟青即将着手掀起一场腥风血雨。
因为就在这场生辰宴上混入一拨意图不轨的刺客,大胆行刺当朝最为权势滔天的摄政王。只不过宫廷守备极为森严,人没杀成,这场骚乱反成陆涟青大施拳脚的借口,用以斩杀一批面和心违的反对者。
彼时摄政王也才代政两年,纵然明面上的朝堂一片清和,背地里偷鸡摸狗耍小动作的人仍有不少。
温浓听她提诞辰,寒毛唰唰竖了起来,果不其然鲁太后就往下说:“这趟采选办得对,近两年宫里紧缺人手,就连永福宫都不例外。你是信王送进宫的人,哀家放心。正好陛下的生辰宴还需人手,你来永福宫,往后便跟着容从,好好替哀家办事吧。”
跟着容从?
温浓下意识往边上偷瞄,正见玄衣太监耷眸一扫,唇边牵起的笑意抖她一身鸡皮疙瘩,温浓毛骨悚然道:“可是舍里的嬷嬷和姑姑们都说要学好宫里的规矩,至少一年半载才能侍候各宫贵人……”
“宫里的规矩,来永福宫也能学。不懂的地方,容从也能教你。”鲁太后轻摸她的发旋,仿佛是在逗小猫:“你若还有顾虑,回头哀家差人前去尚事监,照着规矩把你调配过来便是。”
这事明显是靠容从去办,他比鲁太后考虑更多:“是否应该先去请示信王殿下?”
鲁太后动作一顿:“哀家要的人,他不会不给。”
陆涟青当然不会不给,当初那么大张旗鼓送她入宫,只怕正是为了引鲁太后主动找上门来要她的。因为鲁太后是皇帝生母,通过这层关系接近皇帝更容易,而陆涟青的目的却是要她不受怀疑地接近小皇帝。
温浓可算会意,与其为了穿插眼线重新铺设,不如直接走明线。只要她与信王的关系足够透明,鲁太后不仅不会拒之千里,还会主动将她招揽身边。因为后宫是她的领域,鲁太后不会放任任何人的棋子脱离视野,搅乱她的局。
而她被放在鲁太后的心腹容从的眼皮底下,这就足以说明问题。
看来永福宫这边不是自己人,温浓不敢泄露底细,往后还要时刻提防着才行。
“娘娘放心,奴才定会好生教导她的。”容从笑吟吟,看上去还挺开心。温浓嘴上牵着笑,内心弱小无助:“奴婢一定谨遵教诲。”
对,务必时刻提防容从才行!
在此拜过鲁太后,便算正式踏过永福宫的门槛。不过容从还是遵照太后的嘱咐得去尚事监走流程,正巧太后有客要见,他领着温浓便作告退。
两人绕开纱帘向外走时,在朱红的槅门前遇见正在等候传见的几位贵客。容从弯腰行礼,温浓学着低头,谁也没有仔细看谁,双方擦肩而过。
迈着细碎的步伐越走越远,温浓绷直的背脊方渐渐回落,手心抓汗,满心发虚。
心不在焉的郭婉宁正等候在槅门之前,下意识眺望某个方向,那里早已没有刚刚离开的两道背影。
宣平侯夫人齐氏没有细察,谆谆叮嘱女儿规言律己,转头又看郭婉宁一眼:“待会觐见太后娘娘,你俩切记循规蹈矩、谨言慎行……尤其是婉婉,入宫之前你祖母再三叮嘱,托我务必照看你。常溪前不久刚惹出那么大的事,宫里宫外都看着,你当谨记忠国公府嫡女身份,莫再意气用事,万不能再惹事了,知道吗?”
一提‘郭常溪’,关若虹也跟着紧张,随母亲帮腔说:“是呀,婉婉。常溪哥哥已经为你遭罚了,你就别再拧性子了。”
郭婉宁眉心微动,她垂眸掩下嫌恶之色,微不可察:“婉婉知道怎么做的。”
第19章 雨幕 相会。
“方才那几位贵客,你瞧见了吗?”
领人走在前方的容从忽来一问,滞住埋头跟在后方的温浓。
温浓立刻板正小脸:“教导宫规的嬷嬷曾说过,行礼之时应伏首三寸、双睑下搭,万不能直视贵人尊容。奴婢从来都是恭恭敬敬伏下脑袋,不敢有半分逾矩与差错的。”
廊外闷蝉低鸣,绿荫葱茏,昏鸦鸦的天盖重重厚云,预示着大雨将至。容从将目光自天上收回,徐徐往回瞥:“你这规矩倒是学得不差。”
温浓谦逊说:“都是嬷嬷们教的好。”
“也罢,没看见就算了。”容从嘁笑一声:“你不必跟了,回去收拾东西,今日之内搬过来。我得先去一趟妙观斋,随后才去尚事监。”
妙观斋的敞天戏台属宫中最大,鲁太后今年为小皇帝准备的生辰宴就安排在那。白露在即,乐部戏曲班肯定天天都在赶练吧?
温浓乖驯听话,静静目送容从离开,顺势看一眼天。
南天黑云压境,风云万涌,疾风暴雨顷刻来临。雨珠一滴两滴洒落地面,越下越密,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由淋淋沥沥化为倾盆大雨。
饶是事先瞧见天边乌云来袭,但大雨来得又猛又急,仍旧让无数人猝防不及。温浓跑得很快,循着记忆找到一处假山石躲雨,不至于淋成无毛的落汤鸡。
山石之外雨势急骤,温浓往山孔凑近些,掏了根帕子擦完袖子擦头发,不时仰望雨帘。
这是她第二次躲在这里。
今日对杨眉说有雨,不仅只是注意到气象的变化,还因为她记起上辈子的这一天,以及在这假山石间偶然遇见的一个人。
雨水不断拍打在假山石涧,雷雨沙沙、细流潺潺,其实听不见太轻的声音。可她越往深走,竖耳仔细去听,果不其然就能听到她夹杂在雨声之中的啸叶。
曲调连贯、婉转悠扬,上辈子温浓听不懂吹的是什么曲子,但能听出对方音律极好,是个善乐之人。这辈子温浓有备而来,她从脚边的夹石绿丛折下一片叶子,深吸口气,用略显笨拙但不算青涩的手法跟吹起来。
上辈子听不懂的曲子在被她牢记之后,想方设法查出了名字。上辈子略懂皮毛的啸叶技巧,在随后的每个日夜一点一滴磨练起来。
温浓并没想过再遇上这个人,但她不得不承认上辈子的自己曾经后悔过。
明明彼此只隔一面山石的距离,只需绕过去就能找到对方。但出于各自的理由,上辈子谁也没有这么做,一直等到雨停离去,温浓始终不曾见过对方,也不知对方究竟是什么人。
很多年以后的温浓始终记得这一天,记得她后悔没能鼓起勇气踏出这一步到对面找他。
既然现在有了重来一次的机会,她想试试。
因为笨拙的合奏,对方的曲调慢了几拍,像是被突兀打乱了拍子,却在很短的时间里迅速找到合适的音符,并且微妙地组合起来。
温浓双眼放光,仿佛一下子找到了主心骨。
一曲结束之时,雨势有了转小的迹象。
生怕会被对方跑了,温浓声音带着一丝仓促:“我能不能过去见你?”
上辈子的这一天,误打误撞躲在这里的她不仅只是为了避雨,还是为了避人。
彼时才刚入宫不久,孤立无援思亲情切,因为犯事挨罚,躲在山中自哀自怜。
那时候的她并不走运,活得更不如意,太多压抑与沉重逼迫得她喘不过气,山石雷雨之间的一曲啸叶,成为洗涤心灵的避风港。
“我只是想谢谢你。”温浓其实并不在乎对方是男是女是何身份,迟来的一声道谢只是为了弥补上辈子说不出口的遗憾而己:“你吹得很好。在我最难受的时候给了我很大的鼓舞和勇气,我很感激你。”
“……”
雨淋淋沥沥,还在一直下。
温浓难得感性,憋了两辈子的一口气说出一串发自内心的肺腑之言,可是对方毫无反应。
这让温浓忍不住猜测,对方该不至于比她还怕羞,又或者对面的人已经走了,再或者——
对方其实并不想见?
温浓缓慢收敛心中急切,才渐渐生起唐突的不安与情怯。
上辈子彼此始终不曾碰面,正是因为当时彼此都不愿主动露面。她因为重生而有了想要改变的冲动,对面却始终还是上辈子不愿露面的那个人,她总不能强求对方因为自己而改变。
“如果你不想,我是绝对不会擅作主张跑过去,令你为难的……”就算碰一鼻子灰,她也不是承担不起,温浓不想让对方感到负担与压力。
她悻悻抓着半湿不干的垂丝别到耳后,露出隐在软白耳骨后方的一粒红痣。淡淡赧红因为窘迫而染上冷白的颌颈,温浓臊着脸想跑路,不愿继续待在这了……
反正藏了半辈子的心里话说完了,她也不是非见不可。
山石之外雨幕茫茫,温浓正打算冒雨冲出去,没有发现后方有只手正一点一点伸向她。
当冰凉的指触碰到她的耳骨之际,几乎是下意识的反应,温浓一个激灵重重拍掉那只手。
她扭头抬眼,愣在原地。
假山石背后出来的人,一手还执啸叶用的紫藤树叶,另一只手正维持被打的姿势。无论哪一点,似乎都足以证明他是温浓要找的人,却也是在平日里温浓最不想见的那一人——
立在假山石洞另一面的人,是陆涟青。
温浓呆呆张嘴,整个人都傻眼了。
陆涟青耷眸看她,雨天的昏沉无法让光线穿透山石之下,无法让温浓看清那双眼里闪动的微光,意味不明:“居然……”
“真的是你。”
温浓结巴了,她还想问怎么是你呢?!
意识到真的是陆涟青,方才打人的掌心变得异常火辣,温浓跪也不是退也不行:“信、信王殿下!”
陆涟青并不像温浓那般慌张,而是速度缓慢地用另一只手覆上适才被她重重啪一巴掌的光洁手背……上面的红印子。
这个动作看得温浓气短心慌,只恨不得倒回去把刚刚冲动粗鲁的自己摁起来吊打几百抽,下意识就捂上了——
他的手。
陆涟青目光深凝,而意识到这个不应有的动作多么大不敬之时,温浓已经唰声将手弹开,整个人汗如雨下。
她颤声狡辩:“要不……奴婢给您揉揉?”
陆涟青挑眉:“揉?”
“揉、手。”雨天昏鸦,遮掩那张飞速涨红的小脸,令局促的内心也变得不那么明显。
陆涟青默了片晌,高抬尊手,移到她面前。
温浓先是一呆,随即会意过来,忙不迭接过,轻手轻脚,宛若这不是人的手腕,而是价值连城的金佛骨。
想当然尔,信王殿下的手那必然要比什劳子佛骨金指更贵重的。
她的指腹按在手背上,带着一种自身体温的热度,反复推揉的动作小心而谨慎。
陆涟青没有说话,眸光流转间,低睨温浓全心投入的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