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这时温浓才明白,兜来转去容从的意思原来在这?
其实就算温浓与陆涟青同处皇宫,可身份悬殊,那是天渊之别。彼此之间平素根本谈不上交集,陆涟青若不来找她,她根本就见不到陆涟青,也没资格去见他。
随着‘信王扇她耳光’的谣传日趋妖魔化,温浓就更不愿意见他了……
她怕玷|污信王声名,陆涟青气恼起来真要扇她。
踩着沉甸甸的步伐,这时的天宛若她的心情写照,前脚还是艳阳高挂,下秒便成了万里乌云。
若是信王不见就好了,堂堂摄政王怎么也没理由接见区区一个跑腿的小宫娥吧?温浓怀揣心思去了永信宫,等到被请去临水的东榭时,希望的小焰火一下子就被掐没了。
东榭临水,此时天阴,苦池的锦鲤争先恐后围在圆桥下扑腾得厉害。信王挽袍一掷,细碎的鱼食甫一落池,立刻溅起一重又一重水花。
他今日着靛,上衣滚银、下裳褶灰,立在圆桥的横拱前,端的公子清华,颇是赏心悦目。可从侧端瞧人,他薄唇紧抿,不苟言笑。饶是玉面卓然,目色冷清,依旧难掩刻薄的森凉。
温浓越看越觉得,信王殿下怕不是又在犯头疾。
不然这脾气忒大,谁瞧见了还敢试图靠近?反正温浓是不敢的,可来得太不是时候,她已经悔不当初,疑心全天下的人都在坑害她,没一个是无辜的。
陆涟青眼也不抬,鱼喂到一半,这人整袋的鱼食甩下池,稀里哗啦,桥下水花扑腾得分外厉害。
“哪来的花?”
他单手扶栏,侧过来的颈部线条纤长优雅,看得温浓一阵晃神,抖擞精神赶紧奉上:“这是蔷薇园里新摘的。”
陆涟青未动,狭眸微睐:“本王是问你,谁让你送来的?”
温浓张嘴便要说容从,转念又忍了下来:“奴婢是奉太后娘娘的嘱咐。”
陆涟青信步上前,抬手捻下一片粉色的花瓣,捏在指间肆意蹂|躏,低沉的嗓音拉得又危险又长:“本王看上去,像是个喜好摆弄花草的人吗?”
危险的讯息敲响温浓心中警铃,隐隐觉得这个反应不太对:“奴奴奴婢认为这蔷薇花与殿下最是相衬!”
陆涟青冷眉一挑,温浓已经被自己的口不择言给吓得魂都没了,磕磕巴巴地补救:“奴婢的意思是……殿下神清骨秀,担得起霞姿月韵这四个字。就是把满园蔷薇搬过来,也还不及殿下高绝之姿。”
她说这话的时候,声音都是抖的。
陆涟青唇角微动,挑起一个浅而不显的弧度:“……这世上也就你敢这么说。”
第29章 告罪 虽然我诚心来请罪,可你别真抽我……
1
被吓出一身冷汗的温浓发现陆涟青非但没动怒, 来时的低气压竟似乎随着骤减不少。她不禁暗幸,原来好话真的谁都爱听,就连信王也都不例外。
可陆涟青并未再多看一眼蔷薇, 那瓣花也在转身之际随手扔了出来。
低头看那旋转半空最终飘落池面的花瓣, 温浓趁他这会儿心情不坏,壮着胆子小声问:“殿下不喜欢蔷薇么?”
不应该呀,容从分明让她来送花,魏梅也分明说过信王钟爱蔷薇的。像他这样举足轻重的人物,再是喜怒无常,这点喜好总不至于每个人都记错吧?
“无所谓蔷薇,或是其他。”陆涟青语速平缓, 听不出恹怠。温浓像个小尾巴一样跟在后头,看他踱步下桥,步履有些疲重, 令她忍不住想搀他一把。
等她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 温浓已经将满怀蔷薇揽到左手, 右手适时挽在他的臂腕之下。
这个下意识的动作连她自己都有点懵了。
陆涟青步履停滞, 但他仅仅只是朝身边人瞥去一眼, 没有挥开,就这么自然而然地搭上了:“味道太重了。”
温浓尚未从唐突的震惊中回神, 脸上满是茫然:“昂?”
“花的味道太重了。”乌睫低垂遮住淡光, 在眼下形成一圈浅浅的阴影。陆涟青语气淡淡, 眉宇间所浮露的郁色令他整个人陷入一种极度低压的状态:“令本王恶心。”
“……”始料未及信王非但不爱花香,还嫌恶心。温浓想扔不好扔, 只能把花挪开再挪开,仿佛这么做能令花香消失一般。她觉得不能继续背黑锅,决定还是吐露真言:“殿下, 其实这花是容从让奴婢送的,是他吩咐奴婢说是太后的意思。”
温浓浑身散发着一种打小报告的小人冲劲:“你说他是不是故意搞事情?”
“他能搞什么事情。”陆涟青半点不慌,不疾不徐。
温浓可没他淡定:“他让奴婢给各宫送花,可宫里值得太后娘娘赏花的主子除了永顺宫的小陛下,就只有永信宫的殿下您。奴婢刚才已经先走一趟永顺宫,那儿的魏公公分明说陛下花粉过敏,从不沾花花草草的。容从是太后亲信,不可能连这一点都不知道,他却还要差遣奴婢去送花,难道不是搞事情?”
接着她来永信宫送花,又被告知信王嫌花香恶心,这不是摆明容从在坑她么?!
“这个时辰上永顺宫,陛下正忙于功课,接见你的只会是魏梅。”陆涟青走下小桥,绿坪的树荫底下早已摆设一把藤摇,他弯腰倚躺,遥遥眺望苦池水:“魏梅你见过了,他那种老狐狸在这深宫里头待太久了,活得也太久了,什么都想做得面面俱到,对谁都不会太坏,自然也不会太好就是了。”
温浓想到魏梅的‘忠告’,又觉陆涟青说得不太对,这魏梅分明也坑了她。
陆涟青慢腾腾地接着说:“等你到了永信宫,只要有本王在,你就更不需要担心。”
他说的轻巧随意,可话里隐约透露出来的意思,仿佛这一刻她与陆涟青的关系正紧密维系在一起。虽说她与陆涟青现在的关系并非外人所想象的那样,可话从陆涟青口中说出,难免令温浓顿感微妙,心口发烫。
就在这时陆涟青收回盯着水面的视线,乌沉沉的双目转落在她的身上。这让温浓无所适从,尤其是在被他一直盯着以后,猫挠似的心骤然怦得更急更乱。
肯、肯定是被吓的。
“殿下……?”温浓有点畏缩,还很紧张,无意识收紧怀里的蔷薇,耸落一地的花瓣引开陆涟青的注意,他眉心蹙拢,心情似乎随着被败坏了几分:“你还抱着这些花做什么?”
经他一提,温浓收了收心。她没有把花丢弃,一路抱过来本就别有目的:“其实奴婢大约能够猜到容从是何用意。”
没等陆涟青开口,她双膝着地,跪了下来。
来时温浓细细琢磨过,打算避重就轻:“殿下日理万机,或许未曾听闻近日宫中一些谣传……”
“你是指‘本王扇你耳光’的事情?”陆涟青支颐俯睇,没有给她绕弯子的余地。
温浓到嘴的话一噎,老实认错:“奴婢知罪。”
“奴婢不该做出轻率之举招至谣言乱生,事后未能及时澄清,惹来嫌忌牵累殿下。”温浓心中懊恼,她是真的后悔行为不当,凭平闹了那么多笑话出来。
她被人笑不打紧啊,她是怕无意之举坏了陆涟青的大计,届时可就不是随便扇两下能完事的。
思及此,温浓咬牙闭眼,毅然奉上怀里那扎蔷薇:“奴婢不敢狡驳,但求殿下宽恕,奴婢自请受罚。”
来时她都想好了,趁陆涟青还没发难,先来个负荆请罪主动认错。若是能学容欢挨两下就完事,那自然是再好不过的了。
陆涟青静静盯着那一条条的蔷薇枝,这次居然没再嫌弃地推开,而是从中挑取一枝抓在手心:“蔷薇枝上的尖刺都拔光了,这就是你认错的诚意么?”
“……”
万万没想到她的小心思这么快就被识破了,温浓又尴尬又怂:“奴婢这不是生怕长在蔷薇枝上的尖刺不慎扎伤殿下嘛……”
头顶传来一声冷笑,于是温浓认栽地把脑袋叩回去,老老实实跪着,紧张咬着下唇,无意识咬出一个浅浅的牙印,令唇色呈现一种不自然的红,可怜巴巴,却不自知。
陆涟青眸色一暗:“本王若是抽了你,回头可就真坐实了外边那些不三不四的流言蜚语了。”如此一来,就是真有心抽她,也得掂量着后续他送温浓入宫所需要的利用价值。
数来数去,都不见得是一笔合算的买卖。
温浓手执双重保障,无非是想保全自己。别人眼里她身上贴的是‘信王’的标签,可温浓心知事实并非真是那么一回事。
容从差她送花的意思,无非是走不出陆涟青一而再再而三打出来的烟雾弹,所以他拿温浓讨好陆涟青的同时,也在拿温浓试探他。
无论容从是否知悉陆涟青厌恶花香,一旦陆涟青表露出对温浓的不在乎,那么接下来温浓身在后宫的处境将会变得微妙且困难重重。
某种程度上来说,此刻的温浓同样是在试探陆涟青。
她心知虎口拔须很危险,可她没有办法。
时间一点点流逝,温浓手心抓汗,不知不觉整片背裳都湿了……她隐约觉得她可能要凉……
“你要是再敢拿应对他们的法子来应对本王……”
温浓浑身一颤,她看不见陆涟青的表情,却能从他的语气中听出松动之意。紧接着一根蔷薇枝劈头扫来,艳色的花瓣散在她的乌发上,动作不轻,但也一点不重!
陆涟青倒是真想抽她一顿,可一片两片,花瓣散落无状,无意间成为出乎意料的点缀,点缀她渐渐舒展的眉眼与笑靥,令未完的喝斥最终滞在喉咙里,再也吐不出来。
他低哼一声,将脸侧开:“没有下次了。”
这是彻底松口了!
温浓没敢显得太侥幸,小脸还是激动红了:“一定!奴婢发誓再也没有下次了!以后殿下吩咐的事奴婢一定鞍前马后任劳任怨——”
说完她又想到陆涟青才刚为这点训斥过她,改熄火闭嘴,把失去用处的蔷薇推个老远,改口汇报起容从的新安排。
这种人事调动委实不算什么大事情,陆涟青听过没有反应,既不在乎容欢杀人孰是孰非,也没兴趣太后与尚事监的恩恩怨怨。
他只在温浓提到不再过问生辰宴这件事时微微颌首:“不去掺和也好。”
温浓眉心一抖,摒息静候下文,鼓动着心跳。
“走了以后,没事就别再往妙观斋去了。”可惜陆涟青不欲为她解惑,语气平平,淡若轻风:“尤其宫宴那天。”
这声提点预示着生辰宴当日必将发生的事情,铁板钉钉上的事实,温浓爱莫能助,更阻止不了。
她早已做好了最坏的打算,幸的是容从在生辰宴到来之前把她调开了,眼不见为净,总比无辜受累亲身面对来得强。不幸的是她即将前往织染署报道,去接手容欢这个惹事精|遗留下来的棘手麻烦。
可令温浓意想不到的是,前往织染署的这一天,事前预想的刁难并未发生。
2
此前曾与容欢闹不愉快的李司制对她可谓相当客气,既不因她是太后派来的人而刁难冷落,亦不因她只是初入宫闱的新人而瞧不上眼。
温浓得到妥善对待,悬着的一颗心还没能缓缓回落,她一路跟随李司制四处熟悉环境,又隐约感觉到周遭总有人在背后冲她指指点点。
这种情况并不陌生,从她被强行摁上信王陆涟青的标签之后,进宫以来就没少受人指指点点。可自来织染署之后这种感觉就显得尤其突兀,突兀到令人无法忽视的程度。
这倒不是说对方充满敌意或是不友好,而是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戏谑之意。
温浓状作随意地回头一扫,周遭顿时旗鼓偃息,等她把头一扭回去,背突的感觉立刻又起。温浓心里磨牙,面上还要端庄文静,假装熟视无睹。
身边的李司制不动声色瞥她一眼,复而收起。
宫中织坊工序复杂、分流极细,每个织室可以容纳上百织女,每室分派的纺织工作各不相同,而分派工作并监督进程的女官无不出自尚事监。
论理说,此处归属尚事监编制之下,就算上层主事与太后私下并不和睦,名面上却还要归统后宫之主所管制。
倘若太后有心干预尚事监隶下要务,那容从不应该会为了容欢与李司制闹矛盾立刻把人换走。温浓边走边想,可容从把她换到这边来,她实在是不敢纯粹当作容从只是为了安排自己人进织染署。
首先,温浓并不觉得她已经被容从所接纳,成为他眼里的自己人。
其次……
温浓抬眼,李司制领她跨进众多织房的其中一间。
屋中并坐四排女织,各自手中的针线因为来人而有所停顿。温浓一进门就注意到她们正后方,映入眼帘的是另起的一片织布,用木架从两边支挂而起。织布上描摹的轮廓不全,但从半成品中可以窥见一二,正是在场所有女织手中所点缀的一角,拼凑出一副如这面宽墙一般巨大的春芳百锦图。
温浓上辈子也就是只闻其名,未有资格一睹真容。
相传春芳百锦图由宫中挑选上百来名最顶尖的女织耗时一年半精心编织而成,据说其栩栩如生之程度,仿佛站在画前身临其境,仔细能嗅芬芳扑鼻,一经现世惊艳天下,精妙繁复、美轮美奂,其所展现出来的效果堪称绝迹。
“……”
来时没有细想,此时温浓心中疑虑拨云见月,总算明白这里面的弯弯绕绕到底是什么事。
李司制的嫡徒被容欢活生生打死了,她敢把事情闹到尚事监,说明了她和容欢的关系已经僵持到了没有转圜的地步,所以容从才会适时把容欢调走。
这时候换任意一个太后手下的人来接手容欢的工作都不适合,唯有让温浓这个拥有信王后盾的人来接,才能换来李司制的和颜悦色。
巧合的是,昨日她从永信宫大摇大摆离开的事一经传播,前头各种‘失宠’传闻已经不攻自破。宫里的人消息灵通,见风使舵转换眼色的速度奇快,打狗看主人这句话真不是没有道理的。
而这一路走来所接收到的异样眼光,非但因为她们知道温浓是陆涟青的人,还是因为她们知道作为陆涟青的人,温浓即将接手春芳百锦图的监管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