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浓取得手镯,这才乖顺地递上文牒,抬眼去看温父,这是她头一次如此细致地端详这张慈和的面孔:“阿爹今日就要提交文牒了么?”
温父以为她在畏惧,不由心软,叹声安抚:“过两日吧,阿爹何偿舍得自家女儿入宫受难受苦……”
温浓捏着手镯,心中莞然。
是夜,她拾起包袱细软,怀揣玉镯以及唯数不多的家当,乘着夜色离家出走,没有回头。
第3章 横祸 ‘凶煞’二字果然不虚,京师处处……
本朝不设宵禁,素日里昼夜喧呼的景象并不少见。只是温浓潜行之时夜色已深,九衢空绝,她孤身游走在大街上,遇见夜巡的官吏还得小心避让。
温浓没打算乖乖在家等到被送入宫的那一天,她又不是没有活过上辈子,深谙走为上策太是道理,一切规劝都是屁话。
反正只要文牒还没上缴,换谁的名字还不一样?宫中多年早已磨光她对家人的孺慕与恩亲,更别说那年放归回到家,等待她的不是家人的宽待,而是一张白纸黑字卖身契,以及一大笔怎么也填不完的巨额赌债。
她能忍住不甩脸,简直涵养到家。
可惜城门未开,彼时还走不了。扼腕之余,温浓将从她爹手里骗回来的玉镯小心藏好,心中盘算着如何过好接下来的每个日夜,顺利逃往绛州找到姨母。
这位姨母当年留下玉镯,正是以备不时之需,直言给她投亲用的。小时候温浓不懂,如今长大了才明白这位委实慧眼如炬,必定早已看穿她爹压根就不是个好东西。
虽说绛州之大寻亲不易,亦不知多年过去这位姨母是否安在,可温浓取回玉镯等同于得到一个新的盼想。她可巴不得远走他乡,早早离开京师这块要命的凶煞之地。
趁夜赶到城门下的话,天明即刻能出城。为了避开她爹常年值守的南雀门,温浓果断选择相反方向的北玄门。可这才刚刚穿过东街往北,街道拐弯一阵烈马嘶鸣急促传来。
深更半夜,一匹硕壮高马拴着赤木轿车发疯似地径直朝着温浓这条道上急驰而来。温浓吓出一身冷汗,几乎凭借身体本能堪堪闪躲,还没站稳,车中有人掀帘钻出,小小的娇躯被摇晃的车身撞力一带,竟是笔直朝温浓这头栽了过来。
温浓脸色煞白,咬牙被迫承受坠下的重力,被这迎面一击直接擂倒,狠狠撞在商肆门前的竖幡下。这一下撞得温浓腹绞背疼,掌心与手肘还被粗糙的石面生生擦出一大块皮,等她反应过来已是火辣辣疼得厉害。
“婉婉!”
疯跑几十米远的那辆马车之内紧接着又跳下一人,边喊边往回跑了过来。
听见这声似曾相识的叫唤,温浓忍下头痛欲裂的恶心,下意识往压在怀里的那人脸上定睛一看——
不看还好,一看犯胃绞。
口若丹朱眉似温柳,肤如凝脂艳绝牡丹,就连这昏灯鸦影亦无法遮掩忠国公府嫡小姐郭婉宁的倾城美貌。若说温浓像她,涂脂抹粉描形绘色,半面遮来不细看,勉强能像六七成。
这就是冒名顶替的假货与真货的区别所在。
郭婉宁千金之躯娇贵无双,素日里绊个脚都有人搀,何曾遭受如此罪过?她细眉颦蹙一声嘤咛,瞬间道出无尽柔情与忧伤。随后赶来之人远远听见,心儿都差点碎了:“婉婉,伤得可重?大哥这就带你回家找太医看治!”
温浓闻声识人,想也不想低头捂脸。
紧追而来的这名男子不是别人,忠国公府小公爷,爱妹如命郭常溪,上辈子坑死她的最大元凶。
“不、我不回去……哥,我宁可死也不要回去呜呜……”
郭常溪紧拥妹妹伤痕累累的娇躯,悔痛不己:“你别哭,婉婉。大哥答应你,大哥一定帮你……”
趁着郭婉宁跌得七荤八素泪眼婆娑,郭常溪断肠追悔无暇他顾,温浓手脚并用往外爬,半遮半掩连伤都不顾。
“慢着。”
温浓背脊一僵,然后就见一个束绳的云纹荷袋滚到跟前。
“这些银子够你去请上好的大夫。”毕竟是他们的马车先撞过来,撞倒路人而不顾,并不符合郭小公爷处世之度。他抱起柔弱的妹妹,犹豫片刻,沉冷的音色稍稍回暖一些:“还望姑娘海涵,今夜之事莫要声张,本……在下就此谢过。”
温浓碎碎点头,背对着他们,攥紧钱袋。
郭常溪草草看她一眼,收心专注护紧怀里的宝贝。
直到郭家兄妹消失在夜色之中,温浓僵直的四肢才渐渐虚软下来。她抹了把冷汗,无力而苦恼地对月自省。
‘凶煞’二字果然不虚,京师处处充满危机。
稍稍平复心情,温浓弯腰去捡丢在地上的包袱,嘎嘣一僵,浑身痛得宛若刚经一场挫骨扬灰。
可飞来横祸虽是灾,有惊无险没被认出来,还能捞上一笔横财,也算是种福气吧?
温浓咬紧牙关,顶着满额冷汗,苦中作乐地自嘲一把,忍痛收起郭常溪扔下的鼓鼓钱囊,灰着脸改道去寻大夫。
这个时辰医馆药铺几乎都打烊了,温浓拍了几扇门也不见人应,有的则是见她灰头土脸驼着腰,又血又伤的惨况直接拒之门外。
越是耽搁着,温浓越觉得疼,宛若行将就木,上辈子的记忆一下子如走马观灯全涌出来。
家境平平,父母选择倾尽所有得令小女儿风光出嫁,却弃她如履,进宫之后再无过问。所谓的打点人脉疏通关系,哪一辈子都不会有。
只是稍微长得好点,在宫里反而变成了一种拖累的负赘。温浓从来就不够聪明,也不够识相,所以总是在做最脏的活,总是不明不白受人打压。
宫里不是没有遇见好人,也不是不曾想过寻找依靠。可温浓不想把一辈子葬送在宫里,她想出宫,一直都想。
好不容易熬了十年,花尽十年积蓄与人脉,却在放归出宫的头一天,迫于家人的无赖与出卖,不得不抛却一切寄托与念想,想方设法去赚钱谋求新的出路。
重新见到郭家这对兄妹,温浓不是不恨的。
可她既不能报复郭家,也做不到对抗国公府,为了不被郭家人发现这张肖似郭婉宁的脸,不再重蹈覆辙代替陪葬,温浓就连站出来指着这对兄妹破口大骂都做不到。
以卵击石有多蠢,温浓早就见识过了。
忍痛撑过半条街,温浓终于看到一家灯火通明的医馆。尽管门栓早已插上,牌匾上方铁笔银钩的三个大字却令温浓心神大振——
复生堂。
凉风阵阵,吹走白昼的酷辣暑热,带来一阵晚风的清爽之余,还沁透着深更夜半的阴风惨惨。
有人一下接一下地拍打复生堂的外门,断断续续的呼唤把坐堂大夫吓出一身冷汗。若不是透过门缝凭靠天上月色檐下烛火看清地面拉长的纤影,不知道的还当女鬼敲门来夺魂了。
就算是看化生死的大夫,也是会有怕鬼的时候。
开门是个衣着灰朴的青年男子,瘦直的身板挡下了进去的路,说话为人还算和善:“姑娘见谅,本馆已经打烊,夜间恕不接诊,有病明日请早,多谢……”
不等他把拒诊的话说完,温浓抬脚生生卡住那道随时就要关上的门板,惨淡的小脸死白死白:“大夫,您可认识北巷的周汤婆?”
大夫的眉梢明显一挑:“……认识。”
“我不求打折,只求您帮我看看伤。”温浓被拒了好几家,此时已经是凭着求生本能站在这,熬红的双眼可怜巴巴:“我好疼,真的好疼。”
虽说有句话叫医者父母心,可这位双目游移,明显没有心:“今夜委实不大方便。”
温浓急得哭了出来:“求你了!”
求诊无门意味着养不好伤,就是赶到明日城门开启,恐怕也走不了的。天亮之后若不见她,家里必定醒悟她的盘算,一旦打草惊蛇,再想跑也没机会了。
这么个大姑娘在门前哭得这么惨,不说惊扰邻家,还极可能引来夜巡的盘查。大夫头疼一阵犯一阵,好说歹劝,勉强应下:“你先收声,再随我进来。”
温浓立马止泪闭嘴,瞧这收放自如浑然天成,要不是一颗颗豆大的泪珠还晶莹剔透地坠在脸上,大夫简直怀疑前边根本就是假哭。
“你身上有两处骨折。”大夫姓左,是这家小医馆的坐堂大夫。除去刚才拒诊的淡漠,这时把人迎进门反是和气了许多。见她佝着身子走路,还主动给她搬了张板凳:“手脚都有不同程度的擦损与出血,这些皮外伤倒不碍事。”
“我刚遇了车祸,被撞的。”温浓含糊带过,并不打算多提一句郭家的事。
好在这位左大夫很习惯病人有一搭没一句,他并没有因为一个年纪轻轻的小姑娘半夜游街被车撞而生出多余的八卦之心,三两下给她整骨扎好,起身找药之前停顿了下:“我去给你捡些药带回去外敷内服,你身上有伤,切勿乱走乱晃。”
这话与其说是温馨提示,不如说是警告。
温浓听出来了,点点头,文静乖巧。
对方早已言明夜间拒诊,是她强央收诊,怪不得人家赶客心切,必然有他的道理在。
趁着闲暇,伤痛也在大夫包扎之下有所缓和,温浓掏出郭常溪的钱袋数了数,国公府出手果然大方。她心中略略宽慰,正往包袱里收,忽而察觉不对……
玉镯呢?
温浓呆了两秒,再把整个包袱翻来覆去。
始终不见玉镯,温浓咯噔了下,忘记装乖装听话,霍然起身,怀抱侥幸摸向空旷的门坪,双目再顺着大街望尽昏灯与暗夜。
投亲的玉镯没了,温浓一时有些六神无主。
正当她满心踌躇,身后不远不近的地方传来嘎吱一声响动。一面陈旧且不规则的木制凹夹缓缓挪移,形成一道容人出入的门扇。
自那昏黑狭道之中渐显半面脸庞,双眸与温浓恰恰对上。
温浓脑子顿是空白。
天生病气为那张隽秀俊美的面容凭添一方孤清与沉郁,然则眉骨凉薄厉色未散,处处彰显来者咄咄逼人的悖戾与狂气。
不再死气沉沉,不再冰冷僵硬,他还会睁开眼睛。
活的,活的陆涟青。
凭借忽明忽灭的烛火昏光,那双乌瞳映出温浓的脸庞,宛若见鬼,神色恐慌。
她还来不及方寸大乱,忽觉后脑一疼,体乏失重闷声倒地,意识全散。
第4章 不期 “那是谁的车舆?”
深宫内苑住着不同出身不同品阶的千百种人,究其只分两种人。
一种称主子,一种唯奴才。
前者掌管生杀大权,简单一句话一个字、只凭一时的心情,立刻就能要人命。温浓挺怕这种人,因为她卑微弱小,是前者能够予取予夺的后者。
陆涟青则相反,他是人中佼楚。无论小皇帝还是鲁太后都怕他,满朝文武无一不惧。他说的话自成圣旨,无人不听无人敢违。他若想杀小皇帝,金銮殿上的那把宝座都必须得乖乖拱手让他来坐。
温浓第一次见陆涟青,深积的厚雪覆去琉璃瓦片的明黄色,内苑别墙满堵寒霜。银妆裹素,霜雾茫茫,唯有地面的血红万般刺目地夺取眼光。
第一次见陆涟青,他在杀人。
只凭轻描淡写的一句话,便血洗后宫。
温浓缓缓张开眼睛,鲜血的红与冰雪的白交织出来的画面逐渐淡却。周身冷意不再,取而代之的是酷暑的热浪一阵接一阵的滚涌而来。
她迷迷瞪瞪地撑坐起身,天已全亮,睡梦中的那股热浪自床边开窗滚滚涌来,渗杂着刺鼻而浓烈的药苦,原来是檐廊下的小童子正手执摇扇,生火烧炉煎煮药汤。
“姑娘醒了?”
温浓迟缓回头,入目是张略眼生的面孔……不,温浓昨夜见过这位姓左的大夫。非但见过他,还见到了另一张不应该出现在这种地方的熟面孔——
“左大夫,我的头好痛!”温浓双手抱头,赫然发现脑袋缠裹一圈纱布,又惊又惶恐:“是不是我昨晚撞了脑袋,所以精神错乱出现幻觉了?”
“……”
左大夫露出微笑:“是。”
昨晚出现的陆涟青果然是幻觉,温浓反而放心了。她没有心思细究左大夫往下解释的晕倒过程与原因,这一觉睡至日上三杆,出城误点不说,投亲的玉镯也不见了,这意味着落跑计划全盘泡汤。
温浓抱头思省,心情沉痛。
“这位姑娘,我观你面唇惨淡气色极差,周身外伤也没好全,恐怕起床下地诸事不便。不若你把家住地址抄写予我,我替你把亲人寻来?”
闻言,温浓分神投他一眼。
昨夜里不冷不热万般推脱的左大夫,今日忽而性情大转,不仅主动关心她的伤,服务好到居然还表示能替她联系家属?
温浓下意识去摸兜里的钱囊,惊觉郭小公爷留下的鼓鼓钱囊不见了!
“姑娘在找这个?”注意到她的动作,左大夫双手奉上,和蔼可亲地解释说:“昨夜地上捡的。我观之不像本店之物,猜想兴许是你的?”
他的语气很平常,温浓的心情却平常不了,她把钱袋匆匆收起包袱里:“朋友借的……回头还得还给他。”
左大夫一如既往地没有追问也没有猜疑,好脾气地继续表示:“若是姑娘家中亲人走不开,也可以让药童送你一程。当然,价格方面不是问题,我只取你昨夜诊金和药钱,其余一概分文不收,你看如何?”
诚意至斯,还能如何?温浓果断付钱:“有劳。”
出了复生堂,温浓方知这位左大夫是真良心。
诊金便宜药材不贵,附赠的小药童粉粉的腮帮圆圆的眼,软糯可心得一塌糊涂。小药童名唤方周,正是刚刚檐廊下面煎药的那一个,软软的小手牵她手,用一副小大人的口吻说:“姑娘身子有伤,当心走路。”
温浓本想趁机糊弄打发他走,这会儿都有些不忍心动。
郭常溪留下的那个钱袋是个潜藏祸患,上面绣有郭氏独特的徽记,虽不明显却很有标识性。这左大夫的态度转变委实可疑,分明是注意到钱袋来路的不寻常才会变得如此热心。虽不知他是看中钱财还是看中人,可几次三番试图打探她的住家地址,莫说是他亲自相送,就是差个人畜无害的小药童来送,温浓照样避之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