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氏也是乱了方寸,气瞪李媒婆:“李妈妈,当初你可不是这么说的!”她们明明说好是嫁杨家大郎,怎么到了这就变成了杨家老二?!
李媒婆有杨家人撑腰,事到如今就是撕破脸也不怕她质问:“我可从没说过不是杨二公子,纳征的吉书上写得一清二楚,难道你就不曾看过?”
纳征的吉书?陈氏前后忙着数聘礼,一门心思只顾遮掩温浓的事,谁有心思看什么吉书?更何况看李媒婆这般强横,那上面到底怎么写的,指不定内里另有文章呢!
“杨大少爷早与礼部员外郎之女立订婚约,他岂会娶你这等寒门之后?”不怪李媒婆刻薄尖酸,温家看不上杨家二少,却不想条件好的杨家大公子又岂会看得上温家这等小门小户?
陈氏的脸又青又白,当初是她坚持,托了一干子关系,砸下不少银钱才说好的这门亲事。如今才知对家根本看不上眼,竟将好好的金龟婿坑蒙拐骗成了这等无赖流氓!
杨二少风评不佳,温爹早有耳闻,自也不愿女儿嫁给这种人。可他毕竟是上司的儿子,就算是个次等的,也不敢拂逆太过:“二少爷,数日前你我两家才刚纳吉过定,这门亲事尚未请期,怎的今日迎亲队伍便上门来了?这是不是不太合乎礼数。再者关于这门亲事……温某唯恐有些误会,不知令尊令堂可在府中,温某这就登门亲自拜会……”
“拜什么拜!”杨洪大手一张,已是很不耐烦:“等接了新娘回府拜堂,都是亲家自己人,自然也就见上了!”
“我不嫁!说什么我都不要嫁这种人!”温宜接受不了,当场崩溃大哭。
怒火冲天的陈氏被女儿的哭声惊醒,她猛然想起什么,睃巡的目光与李媒婆撞在一起,耳边就听杨洪的声音洪亮掷地:“谁说我要娶你?”
温宜的哭声嘎然而止,杨洪的声音紧接着落下:“我今日上门迎娶的,是你们温家的另一个女儿。”
温浓抠住窗棂,呆若木鸡。
上辈子她入宫之后,陈氏母女自不必说,宫外除了温爹定时找她要钱之外,平素几乎不曾与她再有联系。等她日渐明白家里的人除了剥削不会给予任何帮助,索性也就断了联系,独自想方设法攒够疏通关系的银两,在大赦那年用一条腿换来出宫的契机。
那时候的她一心只想出宫,忽略了昔年的淡薄亲情,一昧地将记忆中最美好的部分重新描摹。等她带着残疾之躯与所剩无几的家当回到家里,还没细品一丝家庭温暖,就被取走了身上所有值钱之物,然后被骗去押指,换得一张不知所谓的契纸,什么也不剩。
起初温浓怎么也闹不明白,她爹不贪不赌,陈氏精明市侩,温宜不还嫁了一户好人家么?怎的多年之后出宫回来,温家竟比她入宫之前还要一贫如洗?
后来她才得知家里那个怎么也填不完的无底窟窿,是从她的妹婿杨洪身上掉了来的。
杨洪此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放浪子弟。贪欢好色、贪财好赌,杨家未必不想管,可瞧他今日这番作派这副德行,只怕有心想管也管不住。
果不其然在两家结亲之后,杨家不仅没有带给温家任何好处,杨洪败出来的巨额债务反成了温家的沉重负荷。甚至她爹为了替温宜夫妇填补欠债,竟听任陈氏母女将刚从宫中放归的残疾女儿倒卖出去!
温浓想笑,却实在是笑不出来。
上辈子杨家来接新娘之时,她已经入宫,并不知道后来家里发生什么事。只与今日对比,恐怕相差无几。讽刺的是当年她替温宜进宫当奴才,温宜却代替她嫁给这种混账东西,一时间竟不知该说是谁幸谁是不幸。
如今知道真相,温浓不仅笑不出来,泼天怒火烧心烧肺,简直恼到不行。她可算明白后世温宜为什么那么恨她,还非要和陈氏撺掇她爹将她卖了换钱!
敢情这一屁股烂账全都算到她头上,非要拿她抵债不成?!
“不行——!”
温爹尚未从他嘴里的‘另一个女儿’反应过来,陈氏的尖叫蹿耳而过。所有人都被她吓了一跳,陈氏声嘶力竭道:“三书六礼已过,你们杨家下聘要娶的是我们宜儿,你就得娶!”
抽抽噎噎的温宜这时只会瞪眼睛:“娘亲?!”
温爹也急了:“慢着,这门亲事不能当算,娶谁我都不同意——”
“你说不当算就不当算,当我杨洪是什么人?!”杨洪森然大笑,恶狠狠地指了指这块地:“你们敢使小绊子,也别怪我对你们不客气!告诉你,今日小爷我既然站在这,这新娘就是娶定了!”
杨洪参腰,不顾温家人阻挠,喝令家仆砸门进屋去抓人。
一家老小妇孺哭抱一团,邻里街坊无人敢冲前说上一句,温爹这时已顾不上质问其他,强拉强摁不让人闯进门:“你们不能这么做!这里是京城首府、天子脚下,你们还有没有王法?!”
杨洪趾高气昂,半点情面没商量,不忘冷笑:“跟我说王法?也不想想是谁骗婚在先?有本事告到官府,看谁更有理去!”
眼看杨洪的人拦不住,温爹试图求李媒婆帮忙说服杨洪,哪知李媒婆不管不顾,睨他身后一眼,眼神闪缩:“可别怪我不通情面,这事全是你那口子惹出来的,我帮不了你们。”
温爹闻言转过去,陈氏面上的血色褪得没边没影。
“你是不是知道什么?”温爹越看越不对劲,越想越觉得古怪。明明是杨家拿次子充长子求娶,如今怎就成了他们温家的错?
温爹心头一突,错就错在杨洪看上的是温浓而不是温宜——
“二少爷!”
温爹如梦初醒,看见那几名搜屋的杨家下仆急吼吼地跑回来:“二少爷,房里没人!”
“没人?”
温家其他人无不愣然,杨洪双眼一眯:“好啊,看来是早有准备的。”
温爹心头一松,很快又被沉重替代,百般滋味涌上心头。杨洪找不着人不甘心,命人将整个温家重新翻找,终于有人在后院发出惊呼:“快来人!二少奶奶□□跑了!”
雨后泥泞,仓促翻过矮墙的温浓没有上回的幸运加持,落地不慎崴了脚,听见隔墙一口一个‘二少奶奶’,拖着伤腿拼了命地跑,边跑边骂:“放你屁的二少奶奶,本姑娘是你姑奶奶!”
多亏她事先做过逃跑计划,临阵落跑不算慌张,就是崴了脚踝跑不动路,没几下就被杨家仆从急追而上逮个正着。
杨洪提袍来见,确认正是当日灯会之下草草一面的心宜女子,大喜过望:“小娘子可还认得为夫?”
“不认得!”温浓果断否认,上辈子都不认得的事这辈子更不可能去认!
反正人已到手,杨洪哼哧一声,倒也不在意旁枝末节:“回头拜过天地送入洞房,你就是不认也得认!”
第11章 拦车 宽大艳丽的霞帔出其不意地成为她……
温浓疾呼无果,被杨洪带来的人五花大绑塞进喜轿。
杨洪喜色匆匆摆道回府,唯有温爹不死心,紧追不舍地大叫:“不能拜堂!浓儿不能嫁给你!”
眼见丈夫走了,陈氏咬紧牙关,撇下哭啼不休的一双儿女也追出去,只不过紧紧追上的却是跟着迎亲队伍一块走的李媒婆:“李妈妈!你们不能带走温浓!宫中采选文牒已经下来,温浓必须参加采选,她不能嫁去杨家!”
她不说还好,一说李妈妈更烦心,嫌恶地拍开她的手:“我就知你居心不良!当初你为了让你女儿嫁进杨家作正妻,还诳我说会把姐姐一并送去作他的妾!要不是我留个心眼打听得知你们温家有女今年就要入宫采选,这事可就真着你的道了!”
陈氏唇齿打颤:“我也是有苦衷的……”
李媒婆气道:“我管你苦不苦衷!别以为我猜不到你打的是什么主意,你料定没人敢问朝廷要人,打算来个偷龙转凤先斩后奏!这是要真遂了你的意,你大可逍遥快活当你的丈母娘,可你怎么不想想到时交不出人,二少爷雷霆大怒,拿我是问怎么办?!”
“你不也骗了我!”陈氏双眼通红,紧紧抓住她的衣襟:“要不是你明知有意求娶的是杨家老二,却还骗我说是杨大公子,我怎会、我又怎会——”
“事到如今说什么也没有用。”李妈妈啐声冷笑:“当初是你苦苦央求非要杨家及早来娶,如今二少爷来了,娶哪个都是娶,将来一样同他姓杨的作亲家,你们又何苦非要指定那一个?”
陈氏目眦欲裂,声嘶力竭:“那怎能一样呢?温宜与温浓本就不一样,只有温宜才是我的女儿!”
这么多年她费尽心思抹煞妾生的名份,凭什么她的女儿还要低人一等?!只有她的女儿嫁予更好的人家,夫妻和满、家境富裕,未来才能够带着温家带着她一起过上好日子,而不是像现在这样必须嫁给那么一个混账东西,去过朝不保夕的穷途末路!
一只手将她用力扳了回来,迫使陈氏迎上丈夫愤怒的眼睛:“所以你就从中作梗,明知杨家想娶的是浓儿,还非要让宜儿去嫁?!”
陈氏没想到温爹竟又折返回来,声音打颤:“我这么做也是为了宜儿啊……”
世人都说少帝只是傀儡,新政未定,摄政王掌权,冷血如鬼,谁不记得血洗京师的两年前?谁知道两年后会不会再来一次血洗皇宫?温宜的性子不适合那种吃人的地方,就是侥幸有命活下来,若无大赦,今后也难有机会出宫!
而温家没权没势没家底,根本禁不起宫里的金钱剥夺与消耗,天晓得温宜进了皇宫还能不能再出来,天晓得进去之后她还有没有命能活着出来!
她所做的一切全都是为了她的女儿!
温爹气笑了:“所以明知是嫁给杨洪这种人,即便心知宜儿根本不愿意嫁,你也非要逼她嫁吗!”
陈氏面无血色,哑然无言。
温爹原还想继续痛骂,可见迎亲队伍越跑越远,再顾不得陈氏追了过去。
坐在花轿的温浓被颠得厉害,沿途三两个硕壮的大妈伙同李媒婆往她身上裹霞帔,又将沉重的凤冠扣在她的脑袋上,她几次不管不顾趁乱想逃,都被轿外看管的人给手脚并用塞了回来。
迎亲是喜事,沿路过道不少围观,温浓不死心,变着法子扯嗓呼救,可不是被唢呐锣鼓声掩盖,就是被看管的大妈堵了回来:“我劝你别做无谓的挣扎,咱二少爷瞧得上你那是你的福份。只要你今后能够安份守己听话懂事,咱们杨家绝对不会亏待你。”
温浓一想到那声‘二少奶奶’就来气:“那你们找错人了,我温浓可不是什么安份的女人。你们非要逼我嫁给他,别怪我日后让你们二少爷头顶绿原,这辈子都抬不起头!”
看管的大妈恼极:“不识好歹!”
没等她动作,温浓已经机警地把脑袋缩回轿里,躲去对方试图惩戒的一巴掌。
这些下人根本没有真心尊她为少夫人,只怕嫁去杨家也别指望会有什么好日子,更何况还是嫁给杨洪那种贪图享乐的窝囊废物。
这么下去不是办法!
温浓紧紧抓住轿轼稳住颠簸,忐忑之余,心念飞转,她隐约听见温爹的叫唤,忙不迭想往小窗探头。轿身倏而一震,颠得她整个人往前倾,差点撞在轿门上。
路程才刚过半,杨府根本还没到,迎亲队伍却蓦然停在半路,连唢呐和锣鼓的声音都消停了。
温浓撞得七荤八素,只听见轿外的人交头接耳,似乎是在说前方过道什么人挡住了路。
“听说是……”
“没想到竟有人敢拦轿告状。”
温浓一听,立刻来了精神。有人拦路告状,那前方被拦的必定是清官,并且还极有可能是拥有决断能力的高官。
照说民间有过道不取迎亲路的说法,可杨家的迎亲队伍既然被迫停在这里,要么是心虚,要么就是拦在面前的人他们绝对惹不起。
这里可是京师啊!
杨家本不算什么有权有势的人家,放在遍地贵人的京师根本微不足道。可他杨洪胆敢强抢民女,不过是倚仗他爹有官品军职,并且还是她爹的顶头上司罢了!一旦把这破篓子捅出去,杨家可未必能够这么横行霸道肆无忌惮!
因为迎亲队伍的停滞,温爹总算又追上了走在最前头的杨洪:“二少爷,这门亲事不能当算,浓儿真的不能嫁给你……”
被堵住去路而心烦的杨洪脾气更大,一脚蹬开纠缠不休的温爹:“你烦不烦!小爷的话不说第二遍!”
追了一路的温爹早就气力不济气喘不停,这时猝不及防的一脚令他曲膝倒在路上,竟是打断了前方正在交涉的两拨人。
温爹倒地,围观群众的呼声成了一种信号,引走队伍绝大多数人的注意力。
当即温浓看准时机,闯开轿门蹬走抬轿的大汉,抓起凤冠砸了两个随轿的大妈。
宽大艳丽的霞帔出其不意地成为她的棱翼,宛若腾天的焰火带她乘风高飞,不禁令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在她的身上。
与此同时,也让追赶的目光迅速回拢她的身上!
“别想跑!”
“快来人,拦住她!”
温浓跑得上气不接下气,在即将被人拉拽下来之前,用尽全身的力气大声呼了起来:“大人申冤啊——!!!”
一句话喊完,她因为太想闪避后方的追赶而失衡扑倒,脸朝地蹭成个大花猫,脑壳都摔得不太好使。
好在嗡隆隆的耳鸣没有持续太久,逐渐消去之时,温浓发现四周的聒噪不再,热闹的大街诡静得极不寻常。
这时似乎是杨洪说了一句什么,温爹忽而暴起:“浓儿是不会嫁给你的,因为她与小公爷早已定情!证物在此,当着小公爷本人的面,难道你还敢逼婚不成?!”
温浓混沌的脑子一空,目光卡在温爹高举在手的那枚钱袋,继而看到了立在正前方、锦衣华缎英姿勃然的郭小公爷郭常溪,并在那张隽秀俊逸的面容上看到了不自然的惊异。
这不仅是因为注意到那枚曾经属于他的钱袋,还是因为看到了温浓那张与其胞妹颇为相似的脸庞。
却原来,挡在迎亲路上的人竟是忠国公府的郭常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