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后数日,裴绰仍是早来晚走,有几日甚至将公务直接搬来若水阁处理。孟静婉唯能习惯,好在近来府衙似乎政事繁忙,裴绰一批奏折便是半日,虽同在一个屋子里,倒还两两相安。
如今月份渐大,肚子亦长得欲快,孟静婉时常坐在窗下,借着柔柔日光,一绣便是一下午,总归倒是好打发时光。
裴绰这日批完奏折,一抬头,见孟静婉还坐在窗下,执着手绷缝缝补补不放,他不由起身到她身前,劈手夺过去:“绣坊过两日就会送新衣裳来,你在这费什么劲?”
孟静婉手上一空,待听裴绰的话,只能无奈的教他将手绷还给她:“我这衣裳改改就能穿,不必大人破费…那些缎料您若不想省,不如赠与夫人们,我着实是用不上。”
裴绰听着这话就觉不顺耳,但也早习惯了孟静婉很难会说出讨他欢心的话。
“那些衣裳料子,她们更是不缺,我早说过…这衣裳也不是做给你的,是做给孩子的,你身上穿得舒服,孩子也舒服,我可不想我儿子在娘肚子里时就觉得他爹是个穷光蛋。”
孟静婉听着裴绰这一套百年不变的托词,今日倒还多出几分新鲜,却皆是谬论。
“孩子那么小…懂什么…快还给我。”她答着,再次向他讨要手绷。
裴绰定然不会还给她,他想了个顶坏的法子,出了若水阁,往廊上望望,手一挥,将她的手绷扔到了上头去。
孟静婉追出来,瞧着裴绰的举动,一时气急,屋廊那么高,别说是她,就是裴绰若不寻个梯子,也拿不下来。
“你给我拿下来!”她急道。
裴绰两手空空的一摊开,分外无辜:“我够不着。”
孟静婉瞧他这故意的模样,不禁气得跺脚,待抬眸瞧见他眼中深含的笑意,一时怒意涌上,不由直接抬腿,在他的小腿上用力的踢了两脚。
她气极转身,提着裙摆跨过门槛,接着转身重重的摔上了门。
裴绰刚行到门前,便有一股急风迎面击来,随后耳畔‘嘭’的一声巨响,震得他耳膜‘嗡嗡’颤声不止。
裴绰舒展了一下面部肌肉,接着抬手,轻轻缓缓的一点点将屋门推开,他探身进去,果见孟静婉又独自跑到了寝室里。
裴绰不由低笑一声果然,随后关了若水的大门,朝内室慢慢走去。
推门前,裴绰心猜孟静婉定是背对着,待小门被推开,他正想入内一探究竟,却是一个棉绳扎的玩偶率先飞了出来,他轻巧抬手接过,握在手中掂量一番,心叹,这女人倒是愈发出息,竟也学会打人了。
裴绰拿着玩偶走进去,就见孟静婉满眼是怒的瞪着自己。
他见了,面上堆了几分笑,走上前去握她的手腕:“好了,莫生气了,你陪我下两盘棋,若是赢了,我便亲自爬上去,帮你将手绷取回来如何?”
孟静婉自然甩开他的手,听他这话就觉怪怪的,什么教帮她取回来?分明是他自作主张丢上去的,合该他爬上去取来。
裴绰见孟静婉不理自己,又想了句小人之言,说出来威胁:“你若不依,我就命这园中下人谁也不许上去取手绷,也不准他们给你买新的。”
他话落,果见孟静婉抬起气红的小脸,怒看过来。
两两对峙相视,裴绰气定神闲,心情悠然,孟静婉则气息不稳,怀中愤怒。
奈何人在强权下,物在房檐上,孟静婉不得不先低头,她移开目光,闷闷说道:“我不会下棋。”
裴绰听了,面上瞬间笑开来,执腕将她榻上拉起:“这好说,我教你。”
裴绰拉着孟静婉走到长案前,推开上面散落的折子,亲自摆好棋盘,备好棋子,与孟静婉面对面坐下。
“在这方棋盘上一共有三百六十一个交叉点,黑白两棋依次落子,每一子都要落在交叉点上,最后在棋盘上,一子占地大的胜。”
孟静婉闻言点头,意外问道:“只这些?”
“规则只这些…但还有些方法,我展示给你瞧。”裴绰执了一子黑棋落在天元上,随后将棋子周围的四点指给孟静婉看:“这上下左右的空处,是这枚棋子的‘气’,一枚棋子如何失去了它所有的‘气’,那就要被吃掉。”他说着从棋罐里抓了四颗白棋,落于那四点之上,将黑棋围起来,展示给孟静婉看,随后将黑棋从棋盘上拿起,丢至一旁:“这便是‘废子’。”
“所以…我们最后就要看谁留在棋盘上的棋子多?”孟静婉听后问。
裴绰想了想,纠正道:“要看占的点数还有空间,总之,多者,胜也。”
孟静婉大致听懂了规则,她问裴绰:“那一局定胜负?”
裴绰闻言不禁挑眉:“你就不怕自己再也拿不回手绷?”
孟静婉听了一默,暗暗咬牙:“那要如何?”
“不如三局两胜。”
这话听起来似乎更偏袒孟静婉一些,可她全然是个新手,两局也未必会赢,还要在上面与裴绰多浪费时间。
孟静婉心想着速战速决:“那开始吧。”
“你先挑个颜色。”裴绰说得悠闲。
孟静婉看了看黑白两色,随后将白棋罐子拿到手边。
裴绰自要了黑棋,他先执子落到棋盘上,开口解释道:“小规矩,黑子先行。”
对此,孟静婉毫无在意,她快速拿了白棋落在棋盘上。
裴绰见孟静婉落子很快,他也似乎不假思索的落子,第一局很快结束,棋盘之上,孟静婉的白子几乎被吃个精光。
孟静婉垂眸瞧着棋盘,一时默默不语。
裴绰瞧她这模样,一边收拾棋盘,一边偷偷笑着,待见孟静婉欲抬头,面上瞬间恢复了正色。
“再来一局。”孟静婉主动开口。
这次她择了黑棋,裴绰自然而然的让给她,请她先落子。
这一局,孟静婉落子显然慎重了许多,每一步都思付良久,裴绰耐心的很,等孟静婉落了子,他才懒懒的从棋罐里拿棋,落到棋盘上。
期间,孟静婉每每抬头,对上的都是裴绰满眼慵懒随意的笑。
所以第二局,她又毫无悬念的输了时,她觉得裴绰是在耍她。
“我不玩了。”孟静婉丢了棋子欲起身。
却被裴绰拉住:“还有一局呢。”
“赢了也是输。”她才不继续奉陪裴绰继续耍她。
“我让你一局,你只赢一局就算你赢,如何?”
孟静婉闻言想了想,接着甩开他的手:“不如何。”她和裴绰下了两盘棋,已经明白了二人在棋盘上的差距,别说一局,就是今日再下十局她也很难赢裴绰。
裴绰见孟静婉不上钩,再次拉住她的手:“我闭着眼下总可以了吧?”
孟静婉闻言狐疑:“闭着眼怎么下?”
“我不是真的闭眼,我背过身去,你落的每一子都要告诉我落在了棋盘的何处,然后我再告诉你我要落在何处,你帮我摆上就好。”
孟静婉听着玄乎:“你真能这样下棋?”
“试试看就知道。”裴绰说着将孟静婉拉回座位上,接着他调转身下的椅子,背对着棋盘坐下。
“你既盲着下,那黑子让给你好了。”孟静婉拿过白色棋罐。
裴绰听了,转头看着孟静婉意味深长的笑:“娘子竟这般贤惠?”
孟静婉听了眉头一蹙:“背过身去!不许转过来!”
裴绰听了,只好低笑着依言。
这盘棋耗时颇长,难得最后孟静婉落子时,棋盘上所有的点都被占上,再无处落子。
裴绰转过身来,开始清算棋盘,最后算得孟静婉所执的白棋比黑棋多胜出了一目。
孟静婉见裴绰对数出的结果一副了然的态度,自己又刚好只胜出了一目,不由怀疑问道:“你是不是故意让我。”
裴绰听了不回答,他起身,绕过书案,走到孟静婉身边,拉起她大步朝外走:“走了,给你取手绷去。”
孟静婉随裴绰到若水阁外,仰头看那高高的屋廊,见裴绰在身旁挽袖口,不由有些心软,她拉住他:“要不算了…太危险了,你改日赔给我一个就好了。”
裴绰听了,眉梢不由染了几分喜气:“怎得?心疼我了?”
孟静婉无言,松开他的衣袖,想了想回怼道:“我是怕我孩子生出来就没了爹。”
裴绰一时哭笑不得,他抬指刮了刮孟静婉的鼻梁:“我就当你是心疼我。”他说完接着又道:“没事,就这点高度,还摔不死我,但要是瘸了残了,后半生可得你养我了。”
孟静婉听着裴绰的贫嘴,没有接话,后半生她没想过要和裴绰再扯上关系。
裴六搬来梯子,搭在廊下,见裴绰要爬房顶,也不知自己该不该劝,他近来发现他们大人完全像是变了个人,又或是说变回了从前,在长安时,与北侯爷在一起时的那种开怀。
大人虽口上什么也不说,但裴六能看出来,大人自来岭南后,怀中一直压着心事,朝堂政事上,他插不上太多的话,只是岭南情势复杂,又牵系着长安与幽北,大人的压力可想而知。
从前他虽可怜孟姑娘,但心底也觉得,孟姑娘常来是在给大人添乱,后来觉得大人待孟姑娘多有几分耐心,他也行过顺水推舟之事。
但现在,他才真正的看明白,大人待孟姑娘已非简单的多些耐心,而是上了心。
他可从未见过,大人为了带着孟姑娘游园,而接受一直都不甚想去的邀约,也未见过大人有哪份耐心亲自去挑选衣料缎子,更别说日日跑好远的路,来看旁人的冷脸。
大人平日虽不拘小节,但对公事上格外严谨,从未有过将公务折子搬出府衙来,搬到闺阁里处理的时候。这些暂且不提,便是眼下,谁能想到堂堂二品大员,位高权重的一方郡守,人前不苟言笑的贵门公子,现下竟要踩着梯子爬房顶。
裴绰踏上两级梯子,突然回头。
孟静婉以为他反悔了,却听他道:“你躲远点,万一真掉下来,碰着你可不好。”
“你还是下来吧…我不要了。”孟静婉听他这话,愈发不敢让他登高。
“君子一言…答应你的,绝不会反悔。”裴绰挥了挥手,继续往上登梯。
裴六在下面扶着梯子,听裴绰的话,不由暗暗腹诽,他们大人现在还是愈发的会讨姑娘欢心了,这点子高度…说得像上刀山火海似的,当年大人在长安家时,过了门禁,天天带着他爬裴府高墙时,可用不着梯子,身手好得很。
裴六见裴绰登上廊顶,拿了被他自己扔到上头的手绷,之后利落的三两步下了梯子,走到孟姑娘身前,将手绷递到她怀中。
“我没骗你吧?”
裴六站在梯子旁,见孟姑娘双手拿着手绷,仰头看他们大人的神情似有几分柔软,当即痛心疾首,天真的孟姑娘啊,也就她这样心软的人,才能被他家大人骗了……
第142章 番外三十三:情浓(二)
裴绰虽还了孟静婉手绷,但仍不赞成她改旧衣裳穿,他其实心知孟静婉为何如此执着于穿旧衣裳,因为只要那些衣服是属于她自己的,而非他给予她的。
她这般执着于此事上,裴绰也看得出来,孟静婉是不想亏欠他太多,不愿亏欠便是不愿牵扯。
他其实也说不准自己对孟静婉的心思,只觉是从未有过的模糊的辨识。
他很喜欢孟静婉吗?似乎不是……他离不得她吗?骄傲如他,这几乎是不可能的发生的事,他裴绰活了二十多年,自认随性洒脱,倒不信这世上真会有什么是教他离不得的。
原本,对人尤其是对女人,他是有一套格外精准的划分标准的,可以入眼瞧瞧的、适合逢场作戏的、可以纳到后宅养养的、会伺候人的、他用起来顺手舒服的,他可以自如的将那些形形色色的女人们分得格外清楚,对什么人,做什么事,说什么话,他懒得费心,更不想费心。
但是到孟静婉这里,似乎他的标准一再被突破,初见,她其实也就算得上清秀,衣衫泥泞的,毫无美感可言,再加之那样的身份,他其实根本瞧不上眼。
后来生了那段误会事,他更是对她厌烦至极。
若换成旁人,这印象大概板上钉钉,可她这女子倒真是少见,一再的穷追不舍,低得下身段,还有几分聪明,换身干净的衣裳,也勉勉强强算得入眼。
后来知晓那些事是段误会时,他其实生了几分歉意,想想从前所作所为,对她一个姑娘家,确也有过分之处。
可他不是个会低头,会认错,会道歉的人,但觉得亏欠,也会想着补偿,旁得事用银两是最好解决的,也是他从前管用的法子,可偏偏有些事,钱解决不了,甚至会更引人厌烦。
后来他又想,反正她已是他的人了,她若愿意,他在裴府后宅给她腾个苑子出来不是难事,但他很快发现,孟敬国无罪出狱后,孟静婉对他的态度急转直下,别说再像从前能坐在他府门外等上一夜不走,追着他求着他,甚至变成,见到他几乎是要绕路而行。
女人变脸后的态度,他从前只在书上读过,那时看着围在自己身旁的莺莺燕燕,殷勤乖顺的紧,他一点也想不出她们会敢对他横眉冷对,如今现实中真见识了,倒也信了书上所言非虚。
她不领这情便罢,他最不缺的就是女人。
既在她身上找补不回来,她父亲孟敬国倒是个有才之士,可以提拔重用一番,也算是尝了对她的亏欠。
他期初觉得,此事这般处理甚好,皆大欢喜。然时间一长,却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前些日子被她在身后追着,闹嚷惯了,现下身边安静,他反倒是不习惯了。
他有时从书房出来,总是下意识往反方向的海棠别苑处走走,有时走到一半觉得自己莫名其妙,便止住脚步,有时放任自己走到苑门前,站在外头瞧瞧里面的海棠树,其实那些花那些景没什么好瞧的,他也不知自己为何总想走到此处看看。
裴绰心道,也许是那日她从府上离开,他没有尽地主之谊前去送送,才总觉少了点什么。
但裴绰后来发现并非如此,他竟夜里总做梦,梦见他与她在府衙那些所经历的事,梦里面,他似乎尝到了她的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