厉则待众人退下后,屏退了左右宫人,向卫封禀报道:“皇上,这两次赵国与吴国暗探的信,总有几分说不上的蹊跷。”
卫封面庞这才有些许变化,抬眼问:“何事?你说。”
“吴帝寿辰赵国本已送去交好的贡品,却又在上月里派了皇子前去送礼,赵帝就算怕吴国,也犯不着接连两次派皇子亲自前去吧?”
卫封略沉吟:“可两国边境并无异动。”
“是,也许是臣多心了,赵国皇子也不过十二三岁,翻不起什么风浪。”厉则拧眉细想片刻,“唯有赵国暗探字迹有变,臣问其缘由,是因右手受伤,改为左手书写。”
卫封眸光微凛:“把信给朕。”
他比对了前后两封信:“这不是一人所书。”
厉则面色一变:“暗探暴露了?”
卫封命卫夷唤出暗卫,沉声交代去查探赵国这名暗探的细况。
厉则请示:“眼下当如何处置?”
“暂且勿要打草惊蛇,你继续如常透露给他任务。”卫封沉思瞬间,“最大的可能,或是他二国欲结盟。”
结为盟国而昭告天下没什么不好,这样还可给他大齐以威慑,但背地里结盟便古怪了。
厉则走后,卫封望着御案烛台上跳动的烛火,沉声吩咐福轲:“去传季容来见朕。”
“皇上您忘了,季将军被您派去寻公主了。”
卫封有片刻恍惚:“传钟将军与钟骐来见朕。”
钟骐乃钟斯嫡亲兄长,也曾为申国一名得力武将。
卫封安排他们父子暗中前往赵吴二国边境布守。
忙完这些,便是接连不休的朝臣觐见,还有各部许多事务要经他批准,他几乎没有抽身的时间,走神几次,皆会在心底隐忧庄妍音这一路可否会受伤。
她羸弱貌昳,没有保护并不安全。她擒拿许久不练,只是点皮毛功夫。初九与陈眉那点武力又护得了她什么。
待到戌时,卫封终于忙完所有政务,而天外早已暗透。
祝宣的折子递进来,说魏都城中主道已在此刻全部亮起了明音灯。
卫封匆匆用过晚膳,吩咐新科才子宋扶章伴驾,出宫去往齐宫后的归元山,山上九龙台可登高远眺皇宫与整个魏都城的景色。
不同于往常,此刻除了熙雀街上的璀璨灯火,长长主道蜿蜒亮起无数盏明灯。远眺近处,依稀可见灯火照亮树林小道、民宅屋舍,让这日趋盛平的魏都城更为欣欣向荣。
宋扶章伴驾在侧,他年轻有为,乃当今科举二甲,如今魏都城中最富才名的才子。第一次有幸伴君登高见眼前盛景,宋扶章也颇为震撼,当即吟诗歌颂盛景与明君。小心斟酌身前皇帝神色,见年轻的皇帝弯起薄唇,才稍稍舒了口气。
卫封远眺璀璨灯火,目光遥远而飘渺,似乎不是望的蜿蜒长灯,而是望见一双俏皮的眼睛。夜风吹动他眼底柔情,微微抿笑,他转身步下台阶,一面问话。
“知道朕为何召你伴驾?”
宋扶章颇为谦逊:“是因为状元郎张大人赴广稽上任,微臣才有幸得见圣颜?”
“听闻你熟读《男德》,悉心专研,你且与朕讲讲《男德》奥妙之处。”
宋扶章年轻清俊的面容一愣,眼底惴惴不安。
卫封知晓他所惧何意:“朕不设后宫,也亲自颁法要举国熟读《男德》,你且直言,若有掖藏视欺君之罪。”
宋扶章连忙跪下。
却见卫封已步下石阶,忙起身跟上,候在身后琢磨着该如何开口。
他是专研了《男德》,一是这乃未来皇后所书,他在为将来拍皇后马屁做准备,万一就见到皇后了呢。二是他钟爱妻子阮氏,誓要与阮氏今生一双人,但阮氏成婚两载仍不孕,家母逼迫他纳妾,他便正好以此法为由才暂时谢拒了母亲。
宋扶章先将此言如实说来,才道:“《男德》奥妙无穷,世人皆非女娲所造,乃母亲孕育,又看天下人身上衣,也皆为女子纺织。史有女子被误失贞的惨案不胜枚举,历代帝王也限制女子地位,但观亥国,女帝治世严明……”
宋扶章一路说得口干舌燥,但皇帝听得入神,如学生般虔心提问,他几次都惶恐得惊出一身冷汗,干哑着嗓音继续剖析《男德》。
“所以啊,既是真心喜爱一女,予她一世一双人有何不可。男子对女子就有七出之条,凭什么女子不能定这些?她们不就仅仅提了个和离么。亥国女帝、吴国女将、商女扶梦,哪一个逊色了?你不让女子站上舞台,你凭什么知道她不行?
臣看那些老迂腐这也拒绝那也排斥,无非就是侵损了他们的利益。此法按如今的推行甚好,必修课程,但报考科举可自由选试,愿意遵从的加分,不愿意的也没关系,反正依臣之见,将来他们家女儿女婿势必都将会是《男德》的尊崇者。”
宋扶章说到动情之处,笑道:“皇后娘娘此法甚妙!”
话出口他才察觉失言,连忙跪地请罪:“皇上息怒!臣失言,大周公主还不曾为后。”
“你瞧见朕有何怒?”
卫封正抿唇笑起,负手前行,宫人在前掌灯。
他点头道:“你见解独到,比朕精通,明日再来与朕探讨吧,且回去吧。”
卫封回到皇宫,派去各地的亲卫也正传回信,未见城门出入异常,没有庄妍音的消息。
……
而在季容带着亲随抵达边境时,庄妍音早已出了大齐境内,回了周国,一路南上入淮海,在蓬莱行宫住下了。
蓬莱行宫位于海岛之上,大周也曾是繁华鼎盛的大国,祖宗的基业在这,蓬莱行宫金碧辉煌,奢美到极致。尤其是庄振羡曾在她与厉秀莹想来海岛游玩时还为她修葺了公主殿,上清宫不比央华宫差,就是这里守卫漏缺,宫人少些。
庄妍音住进来后,封锁了消息,未让行宫禁卫统领告之庄振羡,也没有通知当地知府迎驾。
禁卫在外雇了一百武士,行宫里添置了二十宫女与小厮,其余便未再大肆铺张。
淮海四季如春,不必像在大齐那般穿厚袄与狐裘,庄妍音身着窄袖薄衫,纤腰紧束,坐于马背上,在烈日下晒得肌肤绯红,额间汗水也湿了鬓发。
她来到岛上才两日,不曾颓靡度日,让初九养伤,命禁卫与陈眉教她骑马。
她聪颖,在烈日下也能吃苦,只用了一日便学会了骑术。但此刻跑了三圈便停了下来,宫女上前搀扶她下马。
碧色长衫花枝缠襟,翠色包裹的身躯下心口上下起伏着,庄妍音捂住心口喘气。
从昨日到现在,马颠得她胸口疼。
回了上清宫,她吩咐陈眉为她束胸。
陈眉手轻,试探问:“公主,这个力度如何?”
“再紧一点,呼,停——”
庄妍音扶腰喘息,汗水自额发间滚落,玉面潮红一片,终于认了输。
“算了,明日再练吧,我先歇会儿,午睡醒来后我学游泳,你挑几个身手好的宫女教我。”
陈眉目光落在她起伏的领口上,忍俊不禁。
庄妍音无奈瞪了她一眼:“还不快去,看我笑话啊。”
她怎么不知道,发育得太好骑马会这么累。
陈眉安排完,回了寝宫来伺候。
庄妍音懒懒瘫在床榻上,浑身筋骨酸痛。
陈眉免不了疼惜她,劝道:“公主才刚回来,还是赏赏景游游船,好生放松一下心情吧,奴婢去请些貌俊的年轻乐师来。”
“不用了。”庄妍音侧身闭眼道,“你也去歇着吧,我自己睡会儿。”
陈眉轻声退出寝宫,庄妍音才翻过身来,透过屏风,依稀可见门口跪侯的两名宫女。
虽然骑马很累,下水学游泳也有些水底恐惧症,但她又没本事学卫封那种厉害的功夫,今后若再被他的仇敌劫持,她自己也好应对。
是不是她潜意识里还是愿意与他并肩的?不论未来是否艰难险阻,她都愿意同他站在一起,不拖他后腿。
庄妍音懒懒拥着衾被,她这一路跑得太快也太顺利,这些时日卫封可有想她?他是不是会十分恨她啊。
她已交代初九要随时留意大齐的消息,若是卫封要向她父皇讨她,她就回去,俯首而顺从,今后再也不与他争锋,就当一个端庄贤惠的木偶,随他的意。
若他没有为难她父皇,那该是读懂了她的意思,他那般睿智的人,也该不会为难他说要相伴一生的姑娘吧?
身体很累,明明是困的,庄妍音想到这些一时睡意全无。
她唤来屏风外的宫女,像聊天般随口问着:“岛上没有风暴吧?”
“公主放心,知府放了消息,近月都没有风暴。”
“晚膳吃螃蟹吧,还有海螺。”
“好,奴婢这就去安排。”
“诶,你准备些铲子,我自己去挖。”
宫女笑着应下。
庄妍音躺在床上,又道:“让禁卫守好了,别告诉我父皇。”
她并不想回周皇宫,也许心里明白这负气的逃跑只是一时的,她身上终究背负着一国的责任。不管最终卫封如何,她都还是会回去。
……
宫女领命出去准备木桶与铲子,将那铲子上缠了绵软麻帛,不至于伤了公主娇嫩的手。
陈眉经过宫女身侧问起,宫女如实回答,她笑了下,穿过长廊去了初九的住处。
连日颠簸,初九伤势还未痊愈,尤其是腹部那一剑太深,又撕开了伤口。
大夫正在换药,陈眉忧心望着那伤口,不禁涌上泪意,忙转身擦拭眼泪。
毕竟做了一段时间的兄妹,陈眉对初九有着尊敬与感激之情。
初九安慰道:“我无事,公主还在骑马?”
“公主骑马累了,已去午睡了。大哥,我们这般做不妥吧?”
“但这行宫是何情形你也看在眼里,若齐帝或上次的青衣人再来,我们如何保护公主周全?”
两人话落,正有禁卫带回飞鸽传来的信。
是庄振羡传回的信。
虽然庄妍音命令他们不许告诉庄振羡,但这行宫与当地官府皆不敌齐军与那青衣人,为了保护公主安危,初九已在回程的路上就私下向周宫传去了信。
陈眉忙问:“信上说了什么?”
“皇上说让公主再散心几日,然后你我将公主带回宫,皇上派来的暗卫已在路上。”
陈眉有些自责:“若是公主知道了会不会伤心你我都违背她?”
“让公主伤心比被齐帝与那些青衣人抓去强。”初九凤目阴鸷,撑着腰起身取了佩剑,“齐帝敢囚禁公主,公主唯有皇上可以庇护。此事你就当不知,若公主要怪罪就怪罪我。”
“大哥,你去哪?”
“公主午睡,我去守着。”
陈眉叹了声气,也回到上清宫外侍守,到庄妍音醒来也未敢提及这件事。
第96章
行宫中有一处清渠池,池宽水深,可供学习游泳。
庄妍音初次下水,在宫女试着放开手后一瞬间忘了宫女所教的技巧。沉入了水底,下意识睁眼求救,清澈的水蔓延进眼眶,刹那便觉胀痛难忍,口中也呛到水,窒息之间被宫女捞出水底。
庄妍音呛得猛咳,急促呼吸新鲜空气。
两名宫女惊慌请罪。
她有些失神,目光毫无焦距望着远处。
宫女慌张道:“公主,您怎么了?都是奴婢们的不是!”
“不怪你们。”
眼睛涩痒,生理性泪意冲刷出眼眶。庄妍音望着清澈水波,想起季容说的,那水深数百丈,又不干净,卫封在水底险些失了半条命,仍不愿放弃那口沉重的珠宝箱。
她吸了吸发酸的鼻子,又埋入了水中,试着宫女所教的练习屏息。
游泳对她来说难学一点,因为沉入水底的时候需要闭眼,她恐惧于黑暗,花了四日才终于学会。
而初九伤也好转了许多,前来询问她:“公主近日心情可好些了?”
“我一直很好啊,怎么了?”
“无事,属下只是担心您,公主还想在行宫玩些什么?属下去安排。”
庄妍音失笑:“又不着急,齐帝的人不知我在此处。大齐近日有何消息?”
初九敛眉说起:“大齐在举国二十一城点了明灯。”
庄妍音有些诧异:“你细细说。”
“也是外界传的,属下并不知是何情况。”
庄妍音吩咐初九去打听这些消息,难得今日是个阴天,她又换了窄袖劲衣去骑马。
行宫马场辽阔,庄妍音望着这濛濛天色,似乎后知后觉明白大齐为何举国点亮明灯,竟有片刻走神。身下是匹温顺的马,竟似乎也感应到主人迷失了方向,收蹄不住栽在身下烟尘里。
庄妍音被马甩到地上,宫人惊呼“公主”,她狠狠滚落了一圈,被初九扶在怀里。
“公主,可有摔伤?”初九急声问她。
庄妍音目光落在初九脸上:“那明灯是否彻夜长明?”
初九不料她第一句话问的是这个,微愣片刻点了下头:“属下扶您回宫去宣大夫。”
“你知晓外面的情况是不是?”
初九垂下一双好看的凤目,只道:“属下知晓的不多。”
“我已下令要你将大齐的消息都及时告诉我,你隐瞒消息,还算是我的心腹?”庄妍音恼道,“你不说我就重新换个心腹。”
“那灯叫明音灯,彻夜长明,每里七盏灯,只为照亮在外游子、失足老翁、远乡妻子。”初九说完垂首扶起庄妍音,示意宫女与陈眉来搀扶,又派人去诏来大夫。
膝盖摔得疼,但庄妍音听闻这话忽然就没那么疼了,微怔片刻便弯起唇角,既有几分欣慰开心,又有些苦涩。
这灯很明显就是为她设的呀,他在小说里不许后宫妃嫔奢侈浪费,自身也从不奢靡铺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