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月色朦胧。
城东的树林森暗幽冷。
春天的草丛中已经有了隐约的虫鸣,时不时地还会响起一阵诡异的窸窣声,围绕在郑姒身旁,让她脑海中忍不住浮起那些恐怖的怪谈,一时间觉得周围都是影影幢幢的鬼影。
她走在小树林中,有些后悔自己选了这么一个荒僻的地方。
虽然已经是春天了,但是晚上还是很冷,穿着一身单薄嫁衣的她呵出一口白气,暖了暖冰冷的手指。
她扯下自己的头冠,扔在一旁的草丛中,然后褪下一只鞋,在泥土里蹭了蹭,又撒上鸡血,也放在那草丛旁。
而后,她只需要一直往东走,就能走到这片树林的尽头,在那里与等着她的吴钱会和,然后在城门刚刚开启的时候,离开瑢州。
如今一切都进展的很顺利,但是郑姒却遇到了一些让人头疼的问题。
因为今晚的变故,她离开王府的时候心绪不宁,忘了带上自己准备好的小包袱。
那包袱里有新鞋新衣,有一盏油灯,还有可以辨认方向的司南。
她光着一只脚站在这个黑漆漆的树林中,找不到自己的方向了。
今晚的月亮很暗,星辰却布满天空,原本她可以靠星斗指路,但是如今天幕被头顶黑森森的叶伞遮盖,根本瞧不见星光。
郑姒硬着头皮走了一会儿,娇嫩的脚底被棱角尖锐的石子磨破了,钻心的疼。
她叹了一口气,坐在一根大树的树根上,用手帕拭去脚底的泥土,简单的处理了一下伤口,用干净的手帕包裹住了。
背靠在粗壮的树干上,她闭上眼睛,心想,等天亮吧。
一旁传来竜竜窣窣的声音。
郑姒摸了摸自己的衣袖,从里面找到一包驱蛇粉,洒在了自己的身周。
头顶忽然落下来一条冰冷滑腻的物事,像条绳子一样搭在她的脖颈上,受惊了似的一下子咬破她的皮肉,然后嗖的一下窜走了。
郑姒头昏脑涨的捂住灼痛的伤口,从袖中掏出一个瓷瓶,倒出一粒解毒丹,扔进嘴里嚼吧嚼吧咽了。
她背靠着树干,有些苍凉的想,但凡我再脆弱一点,我今天就死在这里了。
周围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多,郑姒掏出竹笛,为它们吹了一首安眠曲。
等她那染血的绣鞋被王家人发现,进而被认定为死亡之后,这些冰冰凉凉的东西应该就不会再缠着她了。
这是郑姒此刻可以想到的,唯一能让她欣慰的事,熬了大半宿之后,有一边的天空泛起淡淡的鱼肚白,郑姒拖起自己酸涩的、冷透了的身躯,忍着脚底钻心的疼痛,一瘸一拐的向太阳升起的地方走去。
天亮之后,尚书府的假千金郑姒,就再也与她无关了。
她已为自己年少时的错误尝遍了苦头,也为偷来的生命付出了足够的代价,太阳升起之后,她想用一个新的身份,在阳光温暖的地方,过安安稳稳的生活。
独行这么久,她尝够了孤身一人的苦楚,待她妥妥当当的安了家之后,也许会择一个人在身边陪伴自己。
不必谈婚论嫁,也不想融入别人的家。
只挑一个清秀好看,身世清白,乖顺听话的少年养在身边就好。
他不必很爱她,只要不讨厌她就可以。
而若是他真的不识抬举,明明白白的在脸上写着恨意的话,她或许会恶劣的去故意折弯的他笔直的身段,倦了之后再放他自由,或许会冷漠以待,寻到更听话的之后,再直接将他转手。
总之,有选择权的是她,吃亏的不会是她。
诚然一个柔弱的女子没有倚仗,很可能会被歹人盯上或是被另有所图的人不怀好意的接近,一时不察就陷入悲惨的命运。
但是郑姒经历了这么多,早就不是谁都可以欺负的人物了,若是有人将坏主意打到她身上,到时候倒霉的不一定是谁呢。
论武力她敌不过那些粗犷的汉子,但是她有蛊有药会点咒术还能驭蛇,随便在家中养两种毒物,到时候谁还敢接近?
至于那些杀人于无形的风言风语,和永远无穷无尽的指指点点……
郑姒不在意。
不过她虽然不在意,但也不喜欢,所以不会让那些言论传到自己的耳边。
这很简单,因为她本就是随随便便可以制造舆论的人。
她在翡州的时候已经有了成功的先例。
夜色将尽,她走在光线朦胧的清寒的木林中,微微仰头望向天光熹微的东方,眸中闪烁着动人的、含着希望的光亮。
或许是已经麻木的缘故,她的脚心似乎感觉不到疼痛了,向前走的脚步带着一种脱出泥泞的轻快。
经历了漫漫长夜之后,她看到天边一线含着金芒的太阳。
只是……她终究,没能看见全部的朝阳。
一只熟悉又冰冷的手覆上了她的眼睛,五指山重重的压下,她在一片黑暗中,跌入一个让她倍感亲切,却又十分畏惧的怀抱中。
郑姒不记得自己那时是什么心情。
或许是太累了,木然的脑子已经停止转动,又或许她早有预感,已经提前透支了恐慌,所以这一刻真的到来的时候倒分外的从容。
还有可能,是他当时要置她于死地的动作太快,让迟钝的她,根本来不及有什么反应。
她昏昏沉沉的睡去了。
容珩在幽静的木林中抱起无声无息的她,垂眸看她沐浴在清晨第一缕阳光中的,安静美好的睡颜。
他唤了她一声。
她无声无息,没有回应。
第75章 【75】【二更】
郑姒醒来的时候,春天已经快要结束了。
她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又被人逆天而行,强硬地拉了回来。
这其中不知藏了多少涌出的鲜血和无望的挣扎。
郑姒总以为她愚弄了天道,可是冥冥中运转的秩序却在无情的俯瞰着一切,任掌中的棋盘乱成一团,然后轻而易举的拨乱反正。
那些微不可查的痕迹,她过了很久之后,才抽丝剥茧,渐渐地瞧分明。
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在刚刚睁开眼睛的时候,她并不知道这些,只以为自己不过是睡了黑甜黑甜的一觉。这一觉让她卸去了身上所有的疲惫,也吸走了她所有的坏心情。
酣眠醒来,什么都还没记起来的郑姒颇为餍足的伸了个懒腰,将头搁在柔软的枕上,盯着头顶华丽厚重的深蓝色幔帐一瞬不瞬的瞧。
这是哪?
我是怎么……
等等,我是谁来着?
郑姒脑海中闪过纷乱的画面,有在黑夜中发着光的电脑屏幕,大厦前满墙漂亮的粉色蔷薇,有深深的后宅之中窗前飘落的春红,还有在冰天雪地中从天边漂来的一个木筏。
她捂着自己微痛的头,蹙着眉头思索了数秒,终于想起一件事:自己穿书了。
而后纷乱的记忆渐渐的回笼,只不过不知道是因为何故,那些画面都给她一种不真切的感觉。
就好像她当初从高台滚下,磕得头破血流之后,再睁开眼睛时的感受一样。
前尘仿佛忽然间变成了一场虚幻的梦,即使她知道那都是曾经真切发生过的,却没办法将自己再完完全全的代入其中。
她费了一番功夫回想自己睡着之前的事。
首先想起的是自己被男主抓住这件事。
而后寻根溯源,慢慢的记起一些关于“自己身为一个女配是怎么招惹上男主的”这种事的细节。
她一会儿耳根通红,一会儿嘴唇苍白,不由得在被窝里滚动一下,拉起被子蒙自己的头。
结果,脚尖一不小心踢到一个圆圆硬硬的东西,被子沉沉的,有些拉不动。
郑姒心头浮起不妙的预感,她僵硬的伸着脖子抬起一点头,看到伏在她床边的、眉头微蹙的容珩。
他眼睫颤动,看上去很快就要醒了。
郑姒瑟瑟发抖的攥紧自己的小被子,想起自己之前犯下的种种罪行,还有最后那日她转身而去的时候,他饱含着恨意说出的那句
“你若是敢跑,我就杀了你。”
她还是跑了,结果又夭寿的被他抓回来了。
而且一觉醒来,别的事没干,先在他头上踢了一脚。
郑姒:“……”我大概马上就要死了吧。
她露出一个安详的微笑,想了想自己的遗愿,然后觉得嗓子有点干,转眸盯上了珠帘外圆桌上的陶壶。
轻轻的掀开被角,她小心翼翼的下床,屏住呼吸没有惊动他。而后赤脚踩在柔软的绒毯上,做贼一样悄悄咪咪的往外走。
那茶壶离她越来越近了。
郑姒紧张地咽了一下口水,纤白的手指小心翼翼的勾住珠帘的线,慎重的仿佛在玩“发出声音就会死”的游戏。
全神贯注的盯着那莹润的珠帘,几乎快要忘了呼吸,她看着那被掀开的空隙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就在快要大功告成的时候,她的腕子忽然被一只冰冷的手死死地扣住。
那一瞬间,郑姒的魂儿都吓快飞了。
这感觉简直就像游戏失败黑暗包裹而来,追在身后的怪兽发出桀桀的怪笑将她的头咬掉溅出一滩鲜血一样恐怖。
一瞬间惊惧过度,连尖叫声都没能发出来,只从喉咙里泄出一声细弱的、似喘似泣的哀叫。
郑姒捂住嘴,不让自己发出声音,指尖轻轻的颤动,僵着身子站在那里不敢回头。
“又要逃?”他的声音低哑模糊,听上去有种厚重的粘稠。
“我、我……”她还慌着,话有点说不利索。
容珩拽了一下她,将软绵绵的郑姒揽入怀中,抬手环住她的脖子,冰冷的指尖在她颈侧轻柔的擦过。
“我不会再杀你了。”容珩在她耳边说,“不过你得受点惩罚。”
“什、什么……”郑姒虚的几乎要站不住,心脏蹦的快从嗓子眼跳出来了。
她脑子里闪过小说里描绘的藏在容珩府上的地牢中的,各式各样惨绝人寰的刑具,还有满地的断手断脚与血淋淋的眼珠子。
她快吓哭了,心想,你还不如直接弄死我呢。
郑姒双腿软得几乎要支撑不住身子,她深感自己的好自己到了头,悲痛难忍,索性不勉强自己了,自暴自弃的慢慢滑下去,瘫坐在原地。
容珩盯了她一会儿,拉着她的手腕网上拽她。
郑姒身子使劲儿往下沉,就是不肯起来。
我今天就是死在这,也不起来。
容珩与她僵持了一会儿,最后索性放开她,蹲下身直接抄起她的双膝将她抱了起来。
郑姒一离地,就像离了水的鱼儿一样,彻底丧失了安全感,几乎要没办法呼吸了。
“不要……”她捏住他的衣襟,眸子慌乱的眨巴两下,蒙上一层湿漉漉的水意,小声的哀求他。
容珩的阴沉的黑眸中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情绪。
他静静的盯着她这鲜活的表情,垂眸看了好一会儿。
郑姒在这有些异常的沉默中,小心翼翼的抬眸看了他一眼。
他立刻冷漠的移开了视线,一言不发的抱着她往外走。
往外走……
郑姒想挣扎又不太敢挣扎,哆嗦着扒拉了他一下,耍赖一样声音颤抖着说:“我不出去……”
容珩完全没理会她,走到门前,将门扉勾开。
外面的风吹进来,冷飕飕的。
郑姒快绷不住了。
她觉得自己现在被绑在一个逃不下来的传送带上,前面是哐哧哐哧的绞肉机。
这种情况下,谁还能稳得住?
“容珩……”郑姒勾住他的脖颈,将头埋在他的颈间,带着压不住的哭腔求,“我们回去好不好……”
“现在知道怕了?”他的声音在她头顶冷漠的响起,有些残忍的说,“你这么不听话,要把教训记的更深刻一点才行。”
郑姒慌乱的抱紧他,湿漉漉的眼睫颤抖着,扑簌簌的落下泪来,一颗颗亮晶晶的泪珠啪嗒啪嗒的砸在他的肩头。
“我错了…我听话…什么都听你的……”她像八爪鱼一样扒拉着他,几乎要泣不成声了,“我不逃…喝水…呜呜呜怕吵醒你……我怕疼…别这么对我容珩……”
她不择手段的阻拦他的脚步,凑上去胡乱的亲他的唇角和眼睛。
他没再动,漆黑的眸子中没什么情绪,静静地观察她。
郑姒胡搅蛮缠了一通,心中惴惴的停下来,又抬眸去看他的眼睛。
容珩对上她的暗戳戳的视线,眸中浮起戏谑冰冷的笑意,微笑着道:“不想去外面,那你是想在屋里?”
郑姒小鸡啄米一样点了点头,又怂又乖。
“好。”他宽容的应了一声,抬头关上了门。紧接着将她放下来,让她双脚沾了地。
郑姒仿佛劫后余生,身上出了一层汗,软趴趴的靠在门板上。
他温柔的抚了一下她的头发,俯身压近,唇边含着笑意说:“在屋里的什么地方?床上?桌子上?”
“还是……这里?”
“……”郑姒的脸一点一点的红透了。
“嗯?”他低哼一声,抬起她的下巴,强迫她看着他的眼睛,等着她回答。
“我……”她实在遭不住,眸光忽闪忽闪的偏开了视线。
“乖。”他用手指碰了碰她滚烫的脸颊,总是冰冷的指尖一点一点的染上热意,“不是说会听话?”
郑姒的脸红的几乎要滴血了。
“床…”她声如蚊蚋的哼唧了一声。
“抬头。”容珩心思恶劣的说,“看着我的眼睛。”
郑姒有些羞愤的瞪了他一眼,一对上他那双瘆人的眸子却又瞬间蔫了。
她看着他的眼睛,感觉自己已经在冒烟了。
“床上。”她梗着脖子硬撑着,将什么都豁出去了。
话一出口,她脸上又是一阵热潮。
这个人真是个变态。
她在心中愤愤的骂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