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飞虹想了想,算了,不管许愿妹妹来浔阳是做什么,都是人家的事,自己不问了。遂接过许愿递给她的炸红薯条,笑道:“谢谢许愿妹妹。”
两人饱餐一顿,结账离开酒楼。
早春午后的阳光温暖,柳树抽芽,草色新绿,浔阳城风景宜人。
两人正好饭后消食,就随处逛起来,打算晚些再回祝飞虹租住的小院。
浔阳地处大尧南部,这个时节,已有燕子南飞。几只燕子从许愿头顶飞过,扑到柳树下,衔一口香泥,搭建窝巢。
不知不觉两人已走到郊外,沿着贯穿浔阳的河流堤岸缓行,瞧着有少女在岸边浣纱,心情也变得悠远放松起来。
与此同时,浔阳王府内,却是另一派光景。
齐誉韬立在桌旁,负手在后。窗外照进来的阳光落在他侧脸上,修饰得轮廓鲜明坚硬,似玉山巍峨。然他面目冷峻,不置一词,整个房间都因他的存在平添一股压迫闷意。
一旁司鹄的声音响起,司鹄正在点数今日选妃那些女子们送给齐誉韬的东西。这些东西堆满好几个木箱,司鹄和账房先生一起点数记录,说道:“共计手帕七十二条、荷包四五十个、香囊三十七个、如意扣二十四个、宫绦十二束、腰带六条……”过了会儿又道:“唯有一样特别点的,是一串纯正的蜜蜡佛珠,看着就价钱不菲。”
司鹄说完笑嘻嘻看向齐誉韬,不意外的没听见齐誉韬开口,司鹄又看向兰慈县主说:“是许太守的嫡女许汐姑娘送的。”
兰慈县主正坐在桌前,翻看报名女子的资料,其实是在仔细看许愿的,闻言回道:“怎么想着送佛珠了?我齐家哪个是信佛的。不过既然她送得东西价值不菲,且先记下吧,以后找个机会给许太守回一份礼。”
司鹄赞同道:“县主想得周到。”
兰慈县主继续看许愿的报名资料,当日许愿报名报得急,资料栏是草草填写的,甚至很多内容都略过没填。兰慈县主对许愿很有点儿兴趣,可是来回翻阅了几遍许愿的资料,看着那寥寥无几的一点内容,县主缓缓皱起眉头。
“就只有姓名、年岁,倒是写了几句兴趣喜好,说喜欢毛茸茸的动物,其他都没有。”县主自语,接着转头叫账房先生,“你过来。”
“是。”账房先生赶紧来到兰慈县主身边。
县主指着记载许愿情况的纸张,问道:“你连她的底细都没弄清楚,就把她放进来了?”
兰慈县主语调没有责怪的意思,只是就事论事。但县主这些年雷厉风行,下人们多少敬畏,账房先生一听就苦了脸,委屈道:“县主,您是不知道当时的情况!这位许姑娘朝着小的们直冲而来,拿起笔就塞进小的手里,让小的快写。她盛气凌人,还管小的叫‘大叔’,小的们都懵了,然后不知怎的就给写上了……”
兰慈县主勾勾唇角,这倒是符合许姑娘的作风。她再问:“这许愿可是浔阳本地人?”
“不是。”账房先生说道,“小的们检查她的户籍了,是临时户籍,前些天刚办的。她说她是铜陵人,不过小时候就被带去河洛国,是在河洛国长大的,最近才回到尧国,托朋友给她办了浔阳户籍。”
司鹄察言观色,试探着说道:“县主,属下觉得这个许愿有些……就是来历有些不明朗。”他说完看看齐誉韬的闷脸,又问:“县主,要不要派人去铜陵查查?属下看您对她挺上心,虽然她没让爷说够十句话呢,不过查查也好,是吧?”
兰慈县主想了想,合上资料册,说道:“等七日后第二轮选拔结束再看。”
司鹄应道:“明白。”
两人对话完,又都看向齐誉韬。
齐誉韬面沉如水,如挺拔的杨树般立在那里一动不动,不知在想什么。
兰慈县主看着弟弟这巍峨的、却闷到极致的模样,没好气的转过头,眼不见为净。
***
许愿和祝飞虹一起闲逛到日落时分,找了家酒楼吃了晚饭,便回去休息。
祝飞虹租得院子在浔阳城民宅区,一个幽静狭长的巷子里,曲径通幽,非常隐蔽而安静。
回到房舍时,天色已黑。一轮皎月挂上枝头,霜色月光洒在青石板上。
许愿累了,换上睡衣,打算睡觉。而祝飞虹却换上一身黑乎乎的夜行衣,用黑布蒙脸,出门去了,叫许愿不用管她,只给她留一支蜡烛照明即可。
“飞虹姐姐慢走,别玩过头。”许愿一边打哈欠,一边给关门给祝飞虹送行。
许愿心知祝飞虹又手痒痒了要从事老本行,随她去,开心就好。许愿打出个长长的哈欠,压根不担心祝飞虹。她爬上床,盖好被子,很快便入眠。
许是近来连日奔波,风雨兼程来到浔阳,踏上故国土地,牵动起许愿深埋在记忆中的过往。到夜深人静,那些过往片段就像是从遥久而狰狞之处呼唤而来,化作梦境,一幕一幕零星的浮现开来。
梦回很久很久以前,十三年前,庚寅年。
也是和如今一样的正月末,一样的乍暖还寒。
梦里天崩地裂,天旋地转,同十三年前的那天一样。
周遭是不断坍塌的房屋,疯狂震动而裂开的大地,许多人的惨叫呼喊撕扯人耳,慌不择路的跑步声、跌倒声频频响起。
夜色宛如禁锢人的囚笼,裂开的土地吞噬一条又一条生命。
许愿被父亲抱在怀里,男人一手抱着许愿,另一手牢牢握住妻子的手,拼命奔走,就像是走在一条逃离炼狱的路上,却怎么也走不到路的尽头。
到最后,他们也没有走出这座城镇。
一座倒塌的房屋,压向他们。
许愿被父亲和母亲护在身下,眼前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到。她只听见父亲母亲在艰难的说些什么,好像还有另一道声音,气若游丝的在和父亲说话。似乎这道声音的主人也将她护在身下,可这道声音是谁,许愿记不清。
梦境摇曳,那种内心的惊恸,年幼无知却源自本能的惶惶不安,像是一条冰冷的蟒蛇死死缠住许愿。她仿佛再一次感受到身处废墟之中的窒息,甚至再一次嗅到那种血腥味和泥土味夹杂在一起的味道。
就这样很久很久以后,父母他们早就不再出声了。整个世界都像是安静下来,只余她一个人。
然后,她听见一道陌生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
“都死光了吗,整座城镇?”
许愿蓦地从梦中惊醒。
一阵天昏地暗,四肢空悠悠的毫无着落。刚从噩梦惊醒时整个人都是惊惧而懵懂的,她捏着被子,大口大口喘息。烛火照在她瓷白小脸上,映出好几颗汗珠。
一颗豆大的汗珠顺着许愿的脸流下来,落在被子上。许愿回过神来,眼中厉色一闪,变得冷静下来,低头一看,这才瞧见自己将被罩都捏出窟窿了。
窗外寒月如刀锋,月辉冷凉刺骨。屋内一支蜡烛已燃烧大半,烛火轻晃,昏暗似炼狱。
自己身处人间,在浔阳,祝飞虹的宅院里,祝飞虹还未归。
适才是梦。
许愿冷着脸深深吸几口气,手上放松,捏着被子再度缓缓躺下,仰面平躺在枕头上,看着头顶的幔帐。
居然又梦到四岁那会儿的事了,因为时隔太远,很多东西她记不清,梦境也显得十分模糊。唯有崩裂的大地,那副人间地狱的场景,还有父亲母亲和那人用自己的身体将她护在身下的这些,她还残留着记忆。
那太刻骨铭心了。
还有最后她听见的那句话——都死光了吗,整座城镇?
想到这里,许愿眼中冷光迸发,手指关节狠狠屈起,因用力而发抖。从她身上散发出的杀气,瞬间扬起幔帐,波及那一支微弱烛火。
烛火刹那熄灭,整个房间一片黑不见底。
后半夜,许愿一夜无眠。
第6章 许汐不肯承认败给许愿,又……
次日,黎明到来,太阳升起,又是和昨日别无二致的一天。
祝飞虹一夜未归,现在也没有归来的迹象。许愿并不担心祝飞虹,祝飞虹有什么本事她很清楚。
因昨夜噩梦后一直无眠,许愿头昏脑涨很不舒服,索性从床上蹦下来,洗把脸,穿戴好了出去走走。
出门后,吹吹晨风,驱散不少难受,许愿舒服多了。她走出宅院所在的这条街巷,干脆一路走去闹市区,买些好吃的东西压压惊。
许愿喜欢喝马奶酒,她总是忘不掉从前去楼兰喝过的地道马奶酒。前日和祝飞虹提起马奶酒,祝飞虹后来告诉她,浔阳闹市区的某街某户是做鲜牛奶茶的,虽然味道与马奶酒不同,但想来也合许愿胃口。
是以,许愿在简单吃了几个包子后,就找到那家店,买了一杯鲜牛奶茶。
她坐在店前的桌子上,捧着鲜牛奶茶,砸吧着喝起来,从身到心总算完全舒服了。
喝完这杯茶,许愿又点上一杯,继续喝。晨风簌簌,曦光粼粼,街市上的人越来越多,整个市井越来越热闹。正月末残留在地的红色爆竹卷被踩得起起落落,飘到许愿脚下,新的一天又开始了。
半晌后,喝饱的许愿坐在凳子上一手支颐,一手摆弄着一枚米白色玉佩。昨晚上的梦回令她不由自主回忆小时候的事情,也令她不由自主翻开自己衣领,从衣领下取出这枚玉佩,摩挲注视着。
这枚玉佩,许愿从小戴到大,是父母离世后留给她的最后一点念想。这玉佩是羊脂玉的,当今世间人们追崇的羊脂玉都是腻白无瑕的成色,许愿这枚玉佩却带着点暗旧的黄色,仿佛雕刻一缕老旧而悲怨的旧时光。
玉佩形状是蝙蝠样式,象征的是个“福”字,这是父母给许愿的期许。玉佩背面则刻着许愿的名字。
许愿的手指抚摸过她的刻名,轻轻摸着。父母死亡的时候她才四岁,几乎记不住自己的名字。是这玉佩上的“许愿”二字,才让她知晓父母为自己起的名字。
愿字,想来是父母不须她往后多有出息,只愿她无灾无病,福寿绵长。
许愿想着想着,手指头抚摸到穿引玉佩的系绳。她摸着系绳,忽然神思回笼,惊觉这系绳已经颜色褪尽、磨损太多,该换一条新的了。
眼下也无旁的事,许愿便说做就做,当即把玉佩塞回衣领中,打算这就去浔阳市集里找一家可以给玉佩穿绳子的店铺。
在市集上寻找了半个时辰,许愿找到一家卖首饰的店铺。店铺招牌上写明可以穿绳子,许愿进店,见内中各色饰品琳琅满目。店内生意很好,客人颇多。许愿一身白衣穿梭在他们中间,活像是一朵遗世独立的婷婷白昙,很是惹眼。
店铺伙计瞧见许愿忙来迎接,许愿把玉佩交给伙计,又挑选出一条红艳艳的绳子,请伙计给她换上。
她素来闲不住,在等待伙计换绳子的时间里,她在店铺里晃来晃去,欣赏货架上琳琅满目的玩意儿,碰到中意的就拿起来比划比划,想着哪个饰品送给哪个朋友最合适,不亦乐乎。
当看见一对小巧的满天星发梳时,许愿将其收在手里,打算待会儿结账买下送给祝飞虹。看了会儿,许愿又看到一支金步摇,步摇的造型是红宝石滴珠凤头的,煞是艳烈风流。许愿双眼一亮,伸手要去拿起步摇,嘴里笑嘻嘻自语:“这个好看!送给九歌姐姐再合适不过了!”
就在许愿的手还没碰到金步摇时,一个声音喝止了她。
“你等会儿!这步摇是我家小姐看上的,你别动!”
许愿一皱眉,扭头看去,只见两个婢女打扮的女子簇拥一位千金小姐,正从货架尽头拐过来。想来是主仆三人适才在货架背面瞥见这支步摇,心生喜爱,便转过货架来正面想要细赏,不想许愿先向步摇伸手。
许愿没搭理她们,直接将金步摇一把拿过来,说道:“我先拿到就是我的,干嘛?想抢?懂不懂什么叫先来后到?”
那说话的婢女本以为发出喝止后许愿就会听话,没想到许愿压根不理她说什么。婢女不由脸上一呛,接着就换上一脸凶相,欲要开口,却被千金小姐阻止。
这千金小姐穿着花衣,身上首饰繁多且精贵,浑身凸显她非富即贵的身份。这小姐不是别人,正是昨日也去浔阳王府参加选妃的许汐。
在转过货架前,许汐未看清许愿的样貌,不知对方是谁。眼下两人正面相对,许汐不意会遇见许愿,不由眼底划过一丝异芒,有惊异之色闪过。
“是你……”许汐喃喃,出声后又赶忙收声。昨日母亲陪她去浔阳王府,见到这许愿后母亲便神色异常,说是惊魂不定都不为过。后来自己随母亲回到她们在浔阳暂住的宅院里,不论她如何追问,母亲都讳莫如深。接着母亲就修书一封叫人送去给父亲……
许汐昨晚一夜没睡好,才想今晨出来买点东西压压惊,哪想居然碰到许愿!
思及许愿选妃时的表现和自己母亲昨晚的魂不守舍,许汐沉下脸色,幽幽道:“这支步摇麻烦让给我,我很喜欢。”
许愿眉眼一挑,拨弄着步摇上的红宝石滴珠凤头,哼道:“你喜欢就要给你,你是有毛病吗?那我喜欢你这两个婢女,你送给我不?”
两个婢女其中一个眉目凌厉的,语调不善道:“大胆!你是什么东西,敢这般跟我们小姐说话?”
许愿毫不客气怼回去:“嘴巴长在我身上,我爱怎么说就怎么说,你能把我怎么样?”
“你……”
许愿又看向许汐,眼中顿现恍然之色,问道:“你认识我?该不会你昨天也在浔阳王府吧。”
许汐眼神闪了闪,眉目间显见的爬上一层怒色。许愿不提浔阳王府也罢,一经提起,许汐心中便难以克制的涌上妒忌之情。
想她许汐可是彭泽太守的千金,从及笄起就仰慕浔阳王。她爹娘知晓她的心思,也期望她高嫁,便四处托人去向浔阳王府说媒。好不容易浔阳王府那边同意安排一次相看,请她去浔阳王府,浔阳王却没同她说一句话,连眼神都没给她一个,气得她几个月没缓过来。
后来缓过来了,还是觉得周遭男子没有能与浔阳王相比的,她还是想做浔阳王妃。若非如此,她许汐堂堂太守千金,何必纡尊降贵与一群三教九流的卑贱女子挤在一个院子里参加选妃?
和那些卑贱女子们一道,许汐本已颇多怨气,只觉无比辱没,偏偏她向浔阳王献上全场最贵重的蜜蜡佛珠时,浔阳王面不改色不置一词。浔阳王怎又无视了她?再看许愿,如个市井泼妇般无礼犯上,浔阳王搭理她不说,兰慈县主还并未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