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知道?”他面色阴沉下来,那一瞬间他像是收人命不眨眼的阎王,让人一时分辨不清他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沉默良久,姬珧没有再把问题踢回去,而是摇了摇头,目不转睛地看着他:“我也是听金宁卫说,才知他派人找过你……”
“好了,”说罢她叹了一声,语气放软许多,像是小时候跟他撒娇一样,“小师叔,你就别卖关子了,长安到底为什么而来,你快告诉我吧。”
宣承弈眼中,她从来没这样过。
看她微微前倾的身子,心中骇然多过惊讶,如同活见鬼了一样,但片刻过后,他又垂下头,不再看二人那边。
玉无阶没有思考,直接道:“你派人来送信,请我入世,长安的目的跟你一样,我以为你们是商量好的。他带话说江家近来动作有些多,大禹可能要再起战事,希望我可以随他回金宁,助你一臂之力。”
姬珧问:“你怎么回的?”
玉无阶笑了笑:“我连你都回绝了,还会答应他?”
姬珧也笑:“我们都是你师侄,按理来说该一视同仁,但倘若有一天我们站在了对立面,非要小师叔你做个选择,你选谁,我还是他?”
玉无阶笑意淡去,眸中愠怒又涌动起来,他暗自压抑片刻,才咬着牙道:“难不成他真的对不起你了?”
不等姬珧回答,他兀自冷哼一声,也不知是嘲讽还是后悔,锋利的眼风让她一时挪不开眼去,“我早说你莫要冲动,再等个一二年聘驸马,他若是真心难道还不能等你吗?哪怕相识时间再长,成亲也是终身大事,你不擦亮眼睛审视审视,回头遭人背叛,哭都不知道去哪哭!”
他是教训的语气,自然而然地把自己端到了长辈的高度,却没看到姬珧越来越沉的面色。
静谧片刻,姬珧忽然看他:“父皇那时已是强弩之末,我不赶在那之前成亲,还要再等三年。”
“你就这么迫不及待?”
“对。”姬珧点头。
“我就这么迫不及待,我想着,怎么也要有一个人在我最难的时候陪陪我。”姬珧很轻松地说出这句话,却悄无声息地露出了她心中最柔软也是最易被伤害的一面,对面的人一下子哽住,没想姬珧还有话没说完。
“倘若小师叔当初给我这个机会,我也不会被他蒙骗,活活受了三年的幽禁之苦。”
姬珧意有所指,玉无阶却不会想到她说的那层意思。他只是脸色白了白,眼中有心疼,有歉意,有纠结,有心虚,但就是没有后悔。
玉无阶仰头喝了一杯酒,躲开她的视线。
姬珧也不想自讨没趣,或许是故旧相见,给她古井不波的心带来点波澜,但波澜就是波澜,掀不起大的风浪,涟漪过后,就回归沉寂,她又变得十足冷静。
“所以呢,我亲自来了,小师叔走还是不走。”
心中知道虞弄舟并没有请动他便好,如此一来,姬珧再用他,也不会觉得隔应恶心。
玉无阶不说话,自顾自地倒酒。
姬珧见他面色暗沉,没揪着那个问题,反而四下看了看,状似无意地提起:“怎么没看到小芍,她近来还好吗?”
酒盅磕到案几的声音,清晰可闻,玉无阶终于不再满酒,他把酒壶放在旁边,沉眉静止片刻,忽然抬头对她笑了笑:“我当初就说过,这一生不回玉家,也不入朝堂,就这么山高水远自由自在地过一辈子,哪怕是你亲自来,我也不会离开的,对不起,珧儿。”
他的歉意是真心的,说不离开的决心也是认真的。
姬珧开口:“为了小芍?”
玉无阶回答:“跟她没关系,是我嫌麻烦。”
“哪怕我在京城孤立无援,身边无人相助,哪怕我快要被人害死了,小师叔还是照样无动于衷?”
玉无阶明显顿了一下,姬珧把话说得太绝,他没想到还会出现这样的局面,因此眉头皱了皱,但仍旧不松口:“真到那时,师叔再去救你。”
骗人。
姬珧想说这两个字,但终究觉得无趣。
她只是对他嘴硬的态度有些不耐烦,世人都爱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可小师叔在她面前还要藏着掖着,姬珧很不爽。
“你不回玉家,不入朝堂,是因为小芍的身份比较尴尬,小芍是你弟弟的妻子,你弟弟死了,她一个孤女无处可去,你想一辈子保护她,所以才不惜跟家族决裂,来到这鸟不拉屎的地方做一个隐世独居的青玉先生,你喜欢她,不想她受委屈,说什么嫌麻烦?小师叔,说谎哄人这一套,你要看碟下菜,别人或许觉得你这样做是善解人意替他人着想,我只会觉得你把我当成一个傻子。”
玉无阶偏头若有似无地看了一眼木桩一样站着的宣承弈,而后回神看她,刚才那一番话不留情面,也能看出她心底的怨气,再遮掩的确就如她所说,把人当傻子,而且没意思。
“如你所说,师叔的确是为了小芍。我不想让那些风言风语去打扰她。”
姬珧似笑非笑,声音里却不见任何感情:“我已经不是从前那个跟在你屁股后面跑的小孩子了,从前我心底放着你,不想伤害你,所以什么都可以容忍,现在却不行。我叫你一声小师叔,就是还顾念当初的情面,你为她拒绝我,我只能以她来要挟你,小芍的面子在我这无足轻重,我想杀就杀她,想留就留她,你怕她名声尽毁深受委屈,还要先想想她有没有这个命来承受。”
玉无阶一言不发,她理了理袖子,端正地坐着,却有一股不怒自威的寒气让人脊背发麻:“我既然来了,万没有空着手回的道理。”
她说的时候,玉无阶从始至终没有打断,可是神色却由一开始的惊诧到后来的沉寂,眼睛张大了几分,他怔怔看着她,良久之后,却是叹了一声:“虞弄舟到底做了什么,会把你变成现在这样?”
他没有生气,反而有淡淡的心疼。
姬珧只是冷笑:“没人帮我,我自然要自己争取。”
只一句话,让亭中两个男人皆是为之一怔。
正僵持着,亭子外面忽然冲进来一道人影,宣承弈下意识伸手拦住,另一只手摸着腰间佩剑,那小厮看也不看他,只是神色焦急地对玉无阶道:“先生!夫人又昏倒了,情况有些不对,您快去看看!”
他说到“昏倒”二字时玉无阶已经腾地一下站起来,然后二话不说匆匆走出亭子,连跟姬珧留句话的功夫都顾不上,小厮也跟着走了,一时间亭子里就剩她和宣承弈二人。
姬珧有些恍惚,她在想“夫人”的称呼从何而来,小芍嫁给小师叔的弟弟,就算人死了,仍旧是他的妻,夫人也是别人的夫人,这小厮竟然连称呼都不换。
还是小师叔想要自欺欺人?
不知是该说他可怜还是愚蠢。
姬珧撑着桌子起身,却忽然觉得脑中一空,醉意上涌,她恍惚了一下,下一刻,已经落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宣承弈揽着她的腰,另一只手扶着她的肩膀,是极其亲近的姿势。
让他跟着,就是让他来伺候的,姬珧没觉得有什么,她想站直身子,却发现那只手挣脱不开,一抬头,就看到他漆黑双眸中暗自压抑的不快。
姬珧晃了晃头,缓过这波酒劲,伸手去推他胸口,宣承弈却一把握住她的手,语气阴沉,又有几分恼怒。
“他也是你的心上人?”
他着重说了“也”这个字。
第18章 他一定会疯了。
姬珧上一刻还在心中嘀咕自己的酒量,下一刻就被宣承弈抓住手,头顶传来那声不假思索的质问。
姬珧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着他的脸,然后从他略带怒意的脸上看见一闪而逝的错愕,上面那双好看的眉头皱了一下,仿佛怕她发现什么,手上的劲道一松,他急忙放开她,向后退了一步。
温热的气息抽身而退,像是猫爪子在心头挠了一下,痒得难受。
姬珧稳住身形,直愣愣地瞧着他,不动声色,不言不语,就那样不加掩饰地看着,被盯着看的人头皮发麻,开始后悔自己为什么那么冲动,下意识扶在佩剑上的手也有些不知所措,那一瞬的慌张都被人尽收眼底。
也不知过了多久,在他以为自己呼吸都要停止的时候,对面忽然传出一声轻笑,似是再也忍不住,姬珧扶着腰笑得身子轻颤,犹如发现一件多好笑的事情。
宣承弈的脸色由白变红,又变成了不可估量的黑沉。
“三郎,原来你这么有意思,”姬珧笑够了,接着抬头看他,像是怎么也看不够似的,眼中有审视,也有揶揄,还有几分不易察觉的惊喜,“我以为你是木头做的,不会在意这些事,所以就算你一直臭着脸,其实也还是忍不住关心我吗?”
宣承弈冷声反问:“你以为这是关心?”
姬珧语气轻挑:“难不成是吃醋?”
她又将他噎得一愣,脸色又沉下几许,不知是无名火壮大了胆子,还是四下无人的环境给他带来点底气,他直视她,一字一顿道:“你想多了。”
姬珧端着手肘,好整以暇地打量着他,不见她生气,反而心情比方才更愉悦些,她笑着走近,伸手握住他的剑柄,轻轻将宝剑抽出几分,玄铁划动剑鞘发出轻微的声响,好像那蠢蠢欲动的剑锋就悬在头顶上,连同她阴忖的声音:“你骨头真硬啊,就算让你吃再多苦头,也永远找不清自己的身份,多嘴就算了,跟你三令五申说过那么多遍的事,还是不长记性。”
宣承弈能听出她话里的威胁,实际上就算她不提醒,他也时时刻刻都记得自己当下的处境。
但人总有冲动的时候。
公主跟玉无阶诉诸委屈的时候,他满脑子想的都是被撞破的那个吻,床上燥热的体温,还有马车里触之即离的唇……
宣承弈吞咽口水,忍不住低头。
姬珧也仰起脸看他:“叫‘殿下’。”
明明是一个居高临下一个抬头仰视,却好像颠倒过来似的,姬珧淡然的神情叫他无所遁形,想要抽身离去,脚却扎根在地上,怎么都拔不动。
沉默半晌,终于还是张了口:“殿下……”
姬珧扬起嘴角:“本宫心悦谁,用得着跟你说明吗?”
那一瞬,宣承弈突然感觉到一股令人窒息的羞恼冲击着脑海,就像他不知道自己刚才为何会冲动一样,他依然不知道自己的怒火从哪来,只是觉得无地自容。
“不用。”他吐出两个字,面无表情。
姬珧将宝剑向里一推,剑身归鞘的声音听着舒服多了,她心情大好,扫了扫他肩头看不见的灰尘:“别操心不该操心的,扫了本宫的兴,只要你听话,安分守己,别总挑战我的耐性,就算‘心上人再多’,也不会亏待了你。”
说完,她抬脚同他擦身而过。
宣承弈紧紧攥着拳头,右手握剑,手背上青筋爆出,骨节发白,但也就是眨眼间的事,他转身跟在姬珧身后,除了眼底有些猩红,已经神色无常。
他想,要是再在公主身边呆一些时日,他一定会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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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无阶脚步匆匆,宽敞的竹绿长袍在空中拂过,他直挺着脊背,身形还算稳健,就这样一路走到偏僻的宅院,小厮不敢大声喘气,在后面脚跟脚地走着,却看到先生在行过拱门的时候,脚下一个踉跄,有些不合时宜地向前倾去。
他吓了一跳,刚要张口叫出声,玉无阶已经扶着门边站稳了。
小厮松了口气,等先生继续向前。
他知道先生向来最紧张小芍夫人的安危,应当是一刻都等不及的,因为担心,还难得地出了差错,他从前何时见过先生走路还会被绊着?
这样想着,他却发现先生久久都没有动弹,就这样一直扶着墙,微微低垂着头,手指摁在砖面上,肩膀似乎在抖动。
玉无阶看着脚下,面色苍白,焦急的神色已经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痛色。
但他身上没有哪出真的疼,唯一能算作疼的只有胸口里跳动的那个东西。
已经很多年不见了,再见还是无法保持清醒和理智,别人都以为他是着急离开,只有他知道自己的是落荒而逃。
他理顺呼吸,终于迈脚踏进去。
偏院里有丫鬟在门外守着,他走上前,看着其中一个:“怎么样?”
语气算不上冷漠,但他笑意时常挂在脸上,这样面无表情已经算是不高兴,众人自然以为他是因为屋里那个。
“夫人在院中昏倒,又吐了血,大夫正在里面,说夫人这次病情又加重了。”
玉无阶没说话,径直走了进去,里面果然有个大夫正在诊脉,他进去后没有打搅,大夫发现他了,先是去桌子上写下一张药方,吩咐丫鬟去煎药,而后才走到玉无阶跟前。
“怎么样?”
“实不相瞒,我之前就跟先生说过,二夫人这病我治不了,只能用药拖着,现在已经病入膏肓,我也不知该用什么办法了,先生另请高明吧。”
玉无阶没说话,半晌后让人带他下去,他抬脚向床边那里走,刚迈出几步,里面就传来一声虚弱却坚决的嗓音:“出去。”
玉无阶脚步一顿,却没停下,迈出一步,又是一声。
“出去。”
床上的女子背对着他,消瘦的只剩下皮包骨,被子里空荡荡的,旁边守着的丫鬟觉得有些尴尬,但又像习惯了一样,见怪不怪。
玉无阶还是没停下,他走到床边坐下,先是一阵沉默,然后温声道:“这个大夫看不了你,我会换一个,你放心,有我在一天,你会没事的。”
里面的人看不清神情,也没有接话,就在所有人以为她不会开口时,她忽然说道:“不用你管我,你是我什么人?阿期已经死了,你把我带出玉家,这样不清不楚地关着,我宁愿死。”
玉无阶没有反驳,只是低着嗓音:“我是他哥哥,照顾你不是天经地义吗?”
他神色无常,甚至语气里有几分随意,床里的人忽然扭转过头,愤然地看着他,一双杏眼水光潋滟,虽不是绝色,却也我见犹怜,她底气不足,却仍咬牙切齿:“你扪心自问,真能问心无愧吗?我还要脸,你就算隐世不出,也没有不透风的墙,我跟着阿期叫你一声阿兄,就永远只当你是阿兄,你不必为了我,玉家也不回,一身才华无处施展,我不会感激你,我只会更讨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