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侯门之后,一个优伶贱奴,辩清了身份,已有人想起二人的传闻,再看薛辞年时眼神就多了几分暧昧不清,似嘲弄,似嫌恶,似鄙夷,不外如是。
薛辞年拢在袖中的手几乎要攥出血来,疼痛让他清醒,可周遭的窃窃私语传到耳边,他面色已经肉眼可见变得苍白如纸。
咬紧牙,他默不作声继续向前走,没想那随从狗仗人势,竟然毫不犹豫地动手。
他被推倒在地,正落到邢兆平的脚边,邢兆平低头睥睨着他,轻嗤一声:“你还真是下.贱,这都能苟延残喘地活着,我要是你,早一头撞死了!薛辞年……薛公子……薛六郎?啧,多好的名字啊,你还记得自己原来有多风光吗?可惜了,一个贱奴,只能委曲求全才能过活,你在公主府,也像伺候恩客一样卖力吗?”
他说前面那些话时,薛辞年都是敛着神情听着,直到他提到“公主府”,薛辞年的眼神立马变了,他从地上爬起来,一把揪住他的领子,猩红的双眸迸发出杀气,将他推后数步:“闭嘴!”
邢兆平还真被他的凶狠吓得一怔,但很快就反应过来,那几个随从也赶忙冲上前,把死死扒在他身上的薛辞年拉下来,邢兆平挂不住脸,扫了扫自己的衣领,恶声道:“哪来的底气让你招惹我?以为入了公主府你就能压到我头上了?别说公主殿下不会为了一个贱奴闹不愉快,单说武恩侯府的人,也是你能动的?给我打!”
邢兆平气急之下有些口不择言,他指着薛辞年,脸色通红,气得牙根痒痒,一下露出本性,随从都是听命行事,闻言便要动手,忽觉一阵掌风,反应过来时,两个随从都已经倒飞出去。
痛呼声在身后响起,邢兆平才回过神来,惊诧之下,大吼一声:“谁——”
然而话音还没落下,眼前忽然蹿出一道黑影,邢兆平脑袋猝不及防遭到一下重击,将他打得向左一踉跄,整个人跌了过去,还不等趴到地上,领子就被人薅了起来,那人一个膝踢,他腹上一疼,隔夜饭都吐了出来。
邢兆平被打得神志不清,头上的血流下来,糊在眼睛上,他奋力睁开眼,只看到青红混杂的视线中那人扬唇一笑,笑容灿烂若星辰,语气带了几分戏谑,谈笑间手上却一点没留力。
“武恩侯府的人不能动?”
十八握住他手臂反手锁在后背上,一手掐住他脖子冲着墙面走过去,围观的人纷纷避开,他像是敲钟一样将邢兆平脑袋往上怼,一下一个血印,那是下了死手。
“公主府的人就能动了?”
“谁给你的脸踩我们殿下面子?”
“是个人你都能惹吗?”
说一句撞一下,邢兆平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晕倒,可疼痛又让他清醒,眼泪口水和鲜血都混在一起,他已经分辨不出当下的情形,只能口齿不清地哭着求饶:“别打了!别打了!我错了!求求你别打了!”
恍惚中他感觉到自己调转了一个方向,撞击没有继续,揪着他领子的手却向上一抬,他被迫抬起头,半睁着眼,看到一个笑容温润的女子,一身红衣,端庄优雅,站在他一步远外,关切地问:“疼吗?”
邢兆平一个激灵,双手挣扎,十八松开他,他摔在地上起不来,脸贴着地面,身上一点力气都没有:“殿下恕……恕罪……”
“你哪有罪。”姬珧轻哂一声,漫不经心地笑笑,两人一站着一趴着,画面让人头皮发麻,围观的人恨不得钻进地缝里去,就怕公主将火撒在他们身上。
宣承弈更是面色古怪,刚才的十八简直像变了一个人,面上还是原来那般阳光明朗,手上动作却一下赛一下狠,像是个冷血无情的禽兽。
之前跟他切磋,得留了多少力?给他放了多少水?
“殿下……我错了……饶了我……”邢兆平已经没多少理智,只是下意识求饶。
金宁卫把薛辞年扶起来,姬珧瞥了他一眼,他身上虽有灰尘,脸色惨白,但比邢兆平来说好太多,起码人没什么事。
但她眼底却异常得冷,冷得浸透骨髓。
正要开口,人群中忽然开出一条路,一个身穿褐色锦袍的蓄须男子负手走过来,看到地上趴着的邢兆平,先是眼皮一跳,而后神色无常地走近,向姬珧弯了弯身:“殿下。”
“啊,是武恩侯啊,”姬珧毫无感情地打招呼,嘴角还有笑意,“这是做什么去,看你面色焦急,有什么急事吗?”
姬珧明知故问,让邢廉脸色更加难看,对方摆明了装糊涂,他若是继续寒暄,六郎这伤势,拖久了凶多吉少,思及此,邢廉豁出去这张老脸硬着头皮求饶:“犬子不服管教,向来娇纵,这是横行霸道惯了,惹了殿下不快,做父亲的惭愧不已,好在殿下已经替臣教训完了,臣在这谢过殿下,殿下如若还有不满,臣这就将他送官去,让他在牢里清醒清醒,好好反省自己犯下的错,殿下觉得意下如何?”
邢廉正话反说,将退路堵得死死的,滴水不漏,武恩侯府就离这里不远,想必是听闻自己儿子碰上她了,这才紧张地跑过来救急,不敢跟她叫板,只能先躬下身子,姬珧如果还依依不饶,那就是她不讲道理。
外人看着,薛辞年挨了一脚,邢兆平被打了个半死,连命都要没了,谁更惨,不瞎都能看见。
看热闹的往往不分辨谁对谁错,只言谁强谁弱,倘若强弱有个高下之分,一定是一方盛气凌人。
刚临出宫前还有人叮嘱过她。
姬珧看了邢廉半晌,才幽幽说道:“既然武恩侯都这么说了,你的面子本宫得给,把六郎带回去好好治治,一定让他活蹦乱跳的,别落下什么病根,等他好了,来本宫府上,再让他给薛公子道个歉,这事儿就算过了,怎么样?”
给笙箫馆的贱奴道歉,怕是武恩侯府的腰都直不起来,可眼下好不容易让公主松口,邢廉害怕横生变故,决定先答应下来,或许过两日她自己就忘了。
“薛公子受委屈了,道歉是应该的,殿下宽宏大量,微臣感激不尽,那犬子,臣这就带走了。”
姬珧笑而不语,邢廉急忙让人把邢兆平抬起来,他早就昏死过去,有出气没进气,邢廉看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差点没梗住,没时间理会姬珧,赶紧带着邢兆平离开了。
人都散去,姬珧才走到薛辞年身旁,他垂着眼,似是感觉到万般羞愧,连唇都有些颤抖,公主不知道什么时候回来的,那些话听了多少,薛辞年最不想让她知道自己那些难堪的往事,就算金宁卫暗地里调查他,只要这层纸不捅破,他都可以自欺欺人当做没发生。
可现在不仅被捅破了,还是在大庭广众之下,连着公主一起受牵连,薛辞年此时才感觉到自己没用,不能给她庇护,还让她丢失颜面。
薛辞年低头:“奴……”
“本宫替你出气。”姬珧打断他。
薛辞年没留意自己下意识又换了自称,但是听到姬珧的话后,猛地抬起眼,内疚的神色还未完全褪去,又多了几分错愕。
姬珧脸上没有笑,也没有生气,她看着他,漠无表情的脸阴森可怖,安抚中满含威胁:“敢动本宫的人,这口气不出不算完。”
宣承弈在旁边看着,轻轻抿着唇,神情复杂,似乎欲言又止。
她原来……是会为自己人出头的。
不计身份。
第21章 他可以为她生为她死。……
回府路上经过这么一遭,姬珧心情阴郁,一路上再没怎么说话。
到了公主府门前,扶着公主下马车的人也变成了薛辞年,两人自始至终没什么交流,各自心照不宣,但看在别人眼里则更像是无需多言的默契。
宣承弈骤然变成了角落里最不起眼的人,他怀中抱剑,不远不近地落在后面,视线总是情不自禁地放到前面那两人身上,脸色也越发难看。
但他究竟在气什么,却又说不清楚,只是看什么都觉得碍眼。
“是不是吃味了?殿下一回来身边就没有你位置,你心里觉得不好受。”十八不知何时凑过来,一边看着前面一边小声道。
他手上拿着一个沾满鲜血的帕子,擦了一路,此时还在重复擦拭的动作,纯白的里衣袖口长出一截,上面的血迹已经干得发黑,他面不改色地挽上去,画面有些毛骨悚然。
宣承弈偏头看了他一眼,眼风一扫,脚步下意识落后半截,神情一言难尽。
十八看懂了他的眼神,无奈笑笑,把手帕塞回胸口里:“你放心,我不是谁都往死里打,只要你对公主忠心,我们金宁卫都会善待的。”
他伸出两只手做安抚状,宣承弈听着这样的话更是完全不会放下心来,他现在开始狐疑到底是他有毛病还是公主身边的人有毛病,竟然一个正常人都没有。
上一秒言笑晏晏,下一秒喊打喊杀,连眉头都不会皱一下。
“你觉得我下手太重了?”十八追问。
宣承弈不说话,他自顾自地说着:“薛公子的事你也知道,我那是替他出气,就这我还觉得太仁慈了,毕竟是大街上,没法用金宁卫的手段。你别看殿下没什么反应,其实她最护短——”
“没有,”他开口打断他的话,十八一怔,看到他低下头补了一句,“是邢兆平欺人太甚。”
十八更疑惑:“那你怎么了,从刚才开始就一直闷闷不乐。”
宣承弈很烦躁。
他不想承认自己只是怕了金宁卫,他觉得公主身边的人都是疯子,都是嗜骨饮血杀人不眨眼,强悍到让人望而生畏的疯子。
他更不想承认自己很不想看到公主对薛辞年明目张胆的偏袒。
他不想站在她身后,卑微得像条狗一样,可那位子换了一个人,他也开心不起来,这种人人都可以取而代之的感觉让他无由来地厌烦。
“没事。”
宣承弈留下一句话,加快脚步登上台阶,不想再听十八的追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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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辞年回府后换了身衣服出来,脸上已经恢复淡泊清雅的神色,就像什么都没发生过,看不出半点异色。他管着府上一应庶物,先是给青玉先生和小芍夫人安排住处,又将几日来积压的政务——需要公主亲自过目的折子送到凌云轩的书房。
一切都办得妥当后已经到了黄昏。
魏济从大胤赶回来大约需要八.九日,左右就在这两天,姬珧让玉无阶稍安勿躁,言明自己承诺过的事绝不反悔。
街头巷尾燃起三两灯火时,盛佑林披着斗篷低调地站在公主府门口,下人通报过后,姬珧让薛辞年将他引到正厅等候,处理好手头的奏折后才过去。
推门而入,盛佑林闻声起身。
姬珧看他神色焦急,不紧不慢地走过去,还不等在主位上落座,盛佑林就着急开口:“殿下切不可冲动,邢家六郎已经被打得半残,该认的错都认了,您就放过他这次。”
也许是看惯了姬珧的行事作风,盛佑林大概猜到了她后面会做什么,所以才踩着夜色偷偷前来,打算安抚她的情绪。
他说完后,在旁边倒茶的薛辞年动作顿了顿。
姬珧笑着回身,两眼睇过去:“你是来求情的?”
盛佑林不敢怠慢,垂身道:“正午在南街发生的事,一个下午就闹得沸沸扬扬,现在外面都说殿下张扬跋扈,闹市怂恿属下伤人,手段极其狠辣残暴,邢六郎被打成什么样子,很多人都看到了,如今殿下名声本就不好,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何况……”
他看了看薛辞年,话音停了一瞬,又继续道:“此事是因薛公子而起,但薛公子良善,最重情义,一定不希望殿下为了他再添一二条人命债。邢家和江家都不得不防,殿下若先落人话柄,就怕最后会不好收场。”
姬珧明白他的意思。
奉行仁义道德的人最重要的就是要做到名正言顺,倒行逆施是自取灭亡,很多人都等着她犯错,等着她继续糟践自己的声誉,她要是再不注意点自己的声望和威信,只怕结局会跟上辈子一样。
大禹现在又不是什么太平盛世。
盛佑林跟邢廉的目的有本质的不同,邢廉只是想保住自己的儿子,盛佑林却是为皇家着想。
是为皇家声誉着想,不是为她,也不是为薛辞年。
姬珧坐到主位上,容色寡淡,嘴角已没了笑意:“他良善,别人欺得也就是他的良善,本宫这种人就算了,太傅大人,这种慨他人之慷的话你说出来,不觉得亏心吗?”
“他好歹是你的得意门生。”
盛佑林浑身一震,微躬的身子竟然有些颤抖,旁边的薛辞年一下就红了眼,不知是因为盛佑林的反应,还是因为公主为他说话,他赶紧收回视线,摆弄着桌案上的两盏茶。
盛佑林不敢看薛辞年,眼眶已经有些湿润,薛家当年犯事,是他们咎由自取,可是薛辞年本身无辜,他只是一个寄情书画的读书人罢了。
谁会想到,当初那样干净的一个孩子,后来会遭受那么多苦难。
不知是谁叹息一声,姬珧在叹息声过后开口:“太傅,你想到的,本宫未必没想到。求个好名声,不是一朝一夕可以改变的事,若就此因噎废食,没人会顾念本宫的好,反而会觉得本宫怕了他们,更加肆无忌惮地试探本宫的底线。”
盛佑林听出姬珧的话外音,微微抬了抬头:“殿下的意思……”
姬珧细眉微挑,脸上多了几分孤傲和锐利:“本宫用不着什么好口碑,因为本宫又不做皇帝。若是因此惹急了疯狗,打就是,你不管他,还要担心他何时会过来咬你一口,战战兢兢的,得不偿失啊。”
盛佑林直起身子,蹭了一下眼角,脸上不知是惊喜还是惊吓,半张了张口,他道:“殿下难不成想动手了?”
姬珧不答,只是笑笑,而后温声说道:“朝中今后还要多多倚仗太傅大人了。”
毋须多言,盛佑林明白了她的意思,又留在凌云轩跟她说了会而话,月上柳梢才匆匆离开。
人走后就剩下两人,薛辞年候在一旁,有些心不在焉。
姬珧冲他招了招手,薛辞年收回思绪,慢慢走了过去。
姬珧问他:“肩膀还疼吗?”
薛辞年一怔,抬眼看着她,摇了摇头,眸光却趋近暗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