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完,开始剧烈咳嗽起来,因为说得太急,脸色微微涨红,边嗑边流着眼泪,玉无阶伸出手去,也被她挡住。
她低着头,没看到对面的人脸上的表情。玉无阶将停在半空中的手收回,忽然说了一句:“你知道公主殿下来了?”
女子一顿,但也只是很短的时间,又继续咳起来。
“公主邀我出山帮她。”
女子抬头,眼泪汪汪:“阿兄,你有经世之才,金宁自有你的天地,你把我送回玉家吧,算我求你。”
玉无阶平静说道:“玉家视你为祸害,从来没有承认过你,你回去,不会好过。”
女子像是再也受不了了,闭着眼大声吼道:“那也比这般不清不楚地好过!”
她话音一落,忽听木门一声轻响,讶异地偏头一看,便见一身绯红的女子站在背光处,正款款走过来,后面还跟着一个青衣男子,腰上佩剑。
姬珧笑意淡淡的,在那女子脸上停留片刻,便去看侧偏着头,没有看过来的玉无阶。
“小师叔,我刚才问了那个大夫,原来她的身子已经那么差了,实不相瞒,我前些日子刚好请了魏师兄来大禹一叙,你随我走,我让魏师兄医治她,这个交换,你觉得怎么样?”
第19章 “你可有真心相待的人?”……
玉无阶没有接话, 姬珧说完之后, 屋里陷入长时间的沉默,小芍扭头想要看一看他,忽然抚着心口咳嗽起来,一声挨着一声, 接连不断, 像是要将肺管子戳破。
咳完之后她脸色更白了,手帕抵着嘴, 艰难地张开嘴,哑着嗓子道:“不牢公主殿下费心了, 民妇身子骨弱, 经不起折腾,若您要阿兄回金宁,不用捎带上民妇,民妇自己回玉家就行。”
她说话时低垂着头, 不敢看过来,姬珧瞧着她低眉顺眼的模样, 却是一个字一个钉,一点都不软呢。
她对小芍的印象还停留在五年前, 小芍是个孤女, 传言她命中带煞, 克死父母亲人, 是小师叔将她带回积室山。但她并非聪慧之人, 孟山长也动过教授她一些学问的心思,可小芍脑筋笨,大字不识, 不是这块料。
小芍是积室山上的异类, 平日里多少会受到些冷眼和流言蜚语的侵扰,但小师叔对她呵护有加,倒是没有人会欺负她。
后来玉家少主玉自期来积室山探望小师叔,住了一个月不到,这一个月里不知发生了什么,临走时一定要带着小芍走,小师叔一问,原来是二人私下里订了终身,为此,小师叔还和玉自期大吵一架。
后来玉自期在边关战死,小芍成了寡妇,她从没被玉家承认过,留在玉家只会自取灭亡,小师叔就把她带了出来,搬到偏僻的魏县生活,姬珧也是花了很大的功夫才查到二人的住处。
原本跟在小师叔身边倍受照顾,一转眼就跟别人走,姬珧对这样的人自然是看不上。
奈何小师叔喜欢。
姬珧挑了下眉,有些哭笑不得,说的话却十分冷:“本宫不是来征求你的同意的,但你若真想死得快些,本宫也可以送你一程,然后把小师叔绑到金宁去,你其实没自己想的那么重要。”
小芍一怔,没想到她会这么说,脸色更加难看。
玉无阶忽然站起身,走到姬珧身前,正好将小芍挡住,似是个庇护的姿势,他眉眼长得张扬,此时却有些低沉,犹豫过后,他问道:“你真的把魏师侄请来了?”
“你若是现在就跟我走,算日子,到金宁时正好能看到他。”姬珧笑着说。
看他陷入沉默,像是被说动了,小芍眼中有几分焦虑,情急之下小声唤了一句:“阿兄……”
玉无阶没回头,只是眼睛向侧后方瞥了一下,收回视线,他看着身前的人,嘴唇开阖,温声道:“你让我考虑一下。”
姬珧当然没想现在就逼着他答应,小师叔的性格她很了解,他是个率性而为的人,自己决定的事别人说再多都没用,心里这么想,嘴上却道:“我没有太多时间,小师叔可别让我等太久。”
说完,她睨了一眼后面脸色苍白的小芍,转身走了出去。
庭院里都是绿竹,一片苍翠,清风拂过时竹叶沙沙作响,姬珧闭着眼吸了口气,竟然觉得心情开阔不少。
她当日在青玉斋住了下来,玉无阶知道她白天在亭子里时没尽兴,差人送了几坛不知愁过来。
姬珧看到美酒时眼睛都亮了几分,让宣承弈伺候她倒酒,姬珧不喜欢温酒,喜凉,送来的不知愁都像在寒潭里浸过似的,正合她口味。
姬珧喝了几杯,面色微醺,琉璃眸染上几层氤氲水色,一拿杯发现是空的,她扭头一瞥,看到宣承弈定定地跪坐着,有些心不在焉。
姬珧敲了敲矮几:“倒酒。”
宣承弈猛一回神,发现公主正托着下巴看他,眼角眉梢尽是笑意,比从前少了几分冰冷,媚眼如丝,看得他心神微乱。
急忙垂下头,他听话地给她满上酒,不发一言。
姬珧看他拘谨小心的模样,噗嗤一下笑出来,笑过之后,她慢声道:“我原来就好奇你是什么样的人……实话说,你若从一开始就这么听话,我反而会觉得有些失望。”
宣承弈心里停跳了一下,下意识抬眼看她,虽然没听懂她说的话是什么意思,只是听到“失望”二字,莫名有些心慌。
姬珧端起酒杯,朝他递了一下:“这是孟山长独门秘法酿制出来的不知愁,上天有入地无,除了山长之外也只有我小师叔会酿,你想尝尝吗?”
宣承弈盯着那酒杯看了一眼,想要摇头,可酒香偏就这时蹿进他心肺里,也不知是酒诱人,还是那人说的话更诱人。
一瞬的纠结过后,他果断拒绝:“不必了——唔!”
然而拒绝的话还未完全说出口,温热的柔软猝不及防堵住了他的唇。
宣承弈睁大双眼,看到近在咫尺的人,雾蒙蒙的双眸里是促狭的笑意,温与凉半掺的烈酒顺着喉咙向下,从胸腔里窜出一股清冽的酒香,直冲脑顶。
剩余的酒水溢出唇角,顺着下巴滴落,交换着酒慢慢变成了交换呼吸,那抹清凉消失之后,变成了温软抵着舌尖,让他有口不能言。
也没过多长的时间,但宣承弈的大脑有一刻是完全空白的,他只知道酒香醉人,如火舌缠绕流连的柔软更醉人,要离开时,他竟然下意识地舔了一下,然后瞬间回归理智,他惊慌下将人推开,空气一刹那侵入胸腔,他被呛得不停咳嗽,涨红的脸像含苞欲放的海棠,眼梢都是春意。
姬珧被推开也没有生气,反而在他逃避的眼神中找到了更多的乐趣,笑着问:“你忍什么?”
你忍什么。
这四个字在宣承弈脑中轰然炸开。
他抬起头,被呛红的双眸中有泪,他撑着身子站起来,伸手蹭了一下嘴,酒水被抹去,口中的香冽和诱人的芬芳却抹不去,不知愁的味道很好,他尝到了,只是没想到是用这种方式。
宣承弈看着姬珧,发现自己好像怎么都逃不开她的手掌心,就这样被她圈禁在她身侧的一寸三分地里,像是个毫无尊严可言的玩物。
“为什么?”他垂下手,浑身骤然一松,满目都是无奈,犹如走投无路的困兽,“我究竟哪里惹你了?”
姬珧不紧不慢,仰头凝视他,笑容散漫:“我大概是想你多闹腾闹腾,你在我身边闹腾,我开心。”
她眼眸有些迷离,醉意弥散,身子有些歪,语气却是难得的真诚。
宣承弈对这种真诚避之不及,他觉得她就像个为所欲为的疯子,说着他听不懂的话,做着他看不懂的事,像温水煮蛙一样折磨他。
“公主心里可有真心相待的人?你对所有人都如此吗?”他深吸一口气,声音低哑,两问耗光了自己所有的勇气。
姬珧的眉头皱了皱,因为被扫了兴致,脸上有几分不满,她自顾自倒酒灌下,没由来地被他提醒了不好的回忆,真心二字,单拿出来说就是个笑话,冷静的人都是权衡利弊之后再做决定,权衡利弊本就冷冰冰的,哪里谈得上真心?
醉意尽退,姬珧坐正了身子,兴致全无,酒杯搁在嘴边,她轻吐出一字。
“滚。”
宣承弈等着她回答,只等到一个冰冷的“滚”字,一瞬间浇下一桶凉水,连呼吸都冻住。
好像在那之前的瞬间,他还期待着从她嘴里能听到一二句真心话,现在人生气了,只想让他滚,哪怕他们刚刚做过非常亲密的事。
也是,他又有什么资格窥探公主心中最隐秘的地方呢?
宣承弈转身,毫不犹豫地转身出去。
踏入黑夜中,经风一吹,他才觉得更清醒些,想到自己方才竟然问了那种话,惊觉他不自量力,自嘲地笑了笑,手却下意识摸了摸唇瓣,上面还有些火辣辣的,与之相贴的指腹,没有之前的触感柔软……
想什么呢?
宣承弈手掌覆面,有些烦躁地划到脑顶,正觉懊恼时,背后忽然传来声音。
“你是白天跟在公主身边的人?”
他心中骤然警觉,握剑转身,就看到玉无阶站在他身后不远处,长身玉立,宽袍飘逸,成熟稳重和潇洒自如都出现在他一个人身上。
宣承弈对他没有好感。
玉无阶却浑不在意地走近,在他身前一步远的地方停下,笑道:“你不用紧张,珧儿身边的人,我都会以礼相待。”
宣承弈仍然有戒备:“你想做什么?”
“是有事要问问你,”玉无阶看着他的眼睛,停顿半晌,眼底的散漫渐渐变成认真,“你知道公主和驸马之间发生了什么吗?”
宣承弈不自觉地皱紧眉头:“这种事你应该亲自去问她。”
“我问你,不代表我不会去问她。”
宣承弈被他说的话堵了一下,原本就不顺心,此时心情更是跌到谷底,他偏过头,没好气道:“我才到她身边不久,对她知之甚少。”
说完的瞬间,他忽然想起自己做的梦,虞弄舟一身龙袍,高高在上,而公主……
他鬼使神差地转过头,黑眸深沉,若有所思地添了一句:“驸马可能对公主有二心。”
玉无阶微张了眼,却看到对面的人后悔地摆了摆手,很是烦躁:“我猜的,没有真凭实据,当我没说过,我走了。”
说完饶过他便离开,玉无阶随着转过身,看着他的背影,眉眼幽深,不知在想着什么。
第二天一早,玉无阶派人来告知姬珧,同意跟她回金宁城,只是她要兑现诺言,让魏济医治小芍,姬珧全盘答应,反正她要的只是小师叔跟她走。
回程的队伍多了两人,因为小芍身子虚弱,不能着急赶路,加上骚扰的刺客不断,两日的路程拖了一半还久,五天后才回到金宁。
到了城内,姬珧先让人带着玉无阶回公主府,自己去了一趟皇宫,姬恕这两日倒是消停,没有趁她不在惹什么事,魏总管也夸姬恕用功。
姬珧特意留了太傅盛佑林说话,主要询问他姬恕近来的表现,两人在宫中水心榭上漫步,盛佑林知天命的年纪,走路有些慢,姬珧体谅他,也缩小了步子。
盛佑林知无不言,说完之后却是抚着胡须,多有迟疑之色,姬珧料到他还有话说,便静静等着,果然几步之后,听到他道:“眼下公主殿下掌权,虽是不得已而为之,却也是先皇留下的遗诏,臣等本该遵从,唯公主殿下马首是瞻。监国的位子责任重大,殿下被推到前面来,有再多的身不由己,还是应该做好样子,为陛下铺路,若是外面流言蜚语太多,污了皇家声誉,再被有心人利用,也许会引发不可挽回之事。”
姬珧听完,眯着眼看着别处,也不知在想什么,盛佑林弓着身子作了一揖,诚恳道:“微臣言语上如有冒犯殿下,还请殿下多有得罪,微臣也是为了陛下好。”
姬珧回过神来,急忙托住他的衣袖,温和道:“太傅大人说得哪里话,你一心为恕儿着想,本宫知道,你今日说的话,本宫也记住了。”
盛佑林露出笑脸:“殿下不怪微臣多嘴就好。”
两人又说了几句,姬珧让盛佑林退下。
出宫后她有些心不在焉,正坐在马车上闭目养神的时候,忽然感觉到车身猛烈一晃,她睁眼,看了看宣承弈,宣承弈顿了一下,撩开车帘探出头,看到前面围着一群人,有人拔高着声音说着什么,正好挡住去路。
“薛辞年,薛公子,薛六郎,你看看自己还有当初的风光吗?怎么,以为入了公主府我就不敢招惹你了?”
第20章 “本宫替你出气。”……
人群中不时传来指指点点的声音,七嘴八舌的说什么都有。但更多人都是爱凑热闹,也不管圈中争执的人是谁,发生了什么,见别人围观地津津有味,也纷纷走上前。
邢兆平锦衣玉冠立在那处,嘴边弯起邪恶的笑,轻蔑地看着地上的人。
薛辞年撑着地面起身,随手擦去了嘴角的鲜血,慢慢站稳了身形,地上洒了许多药材,他手里还拎着一个空空的药包,却顾不上买来的药,他只想赶紧离开这里,但他知道邢兆平不会这么轻易放他走。
“你那是什么眼神?不服气?我本来在路上走得好好的,你不长眼睛撞上来,把我肩膀撞疼了,我踹你一脚,你有怨言?”
邢兆平挑衅地看着他,向前一步,故意用脚碾了碾地上的药,张狂地向他微抬着下巴,似乎在等待他的反应。
薛辞年捂了捂肩膀,余光瞥到聚集得越来越多的人,眼中闪过一丝羞怒,但他最终只是隐下火气,冲邢兆平弯了弯身:“我撞了你,你还了回来,我们互不相欠,没有其他的事,薛某告辞了。”
今日冤家路窄,出来抓药没想到碰到了邢兆平,他自导自演一出,现在贼喊捉贼,已经引来很多人围观,薛辞年身份卑微,不能跟侯府的人硬碰硬,他更不想因为自己给公主惹来麻烦,所以只想息事宁人。
可他想息事宁人,邢兆平却偏不肯。
两个随从打扮的人挡住薛辞年的去路,邢兆平摸着嘴唇,似笑非笑地看着他:“怎么,装不认识我?怎么说咱们也是一张榻上睡过的人,现在搭上高枝儿了,我你也不认?”
他话一出,人群中立马有人认出来薛辞年的身份,邢兆平自是不必说,他在金宁城声名远扬,虽然散播的不是什么好事,但他武恩侯府幺子的身份单拎出来就够耀眼的了,无人不知他是侯府贵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