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流风端着茶,正在闻香,还没有喝一口,只管望着无奇,见她津津有味地把她那杯喝完了,又抬起头来看茶杯,蔡流风一笑,把自己手中那杯递了过去:“喝这个吧,我没动过。”
“恭敬不如从命,”无奇笑道:“蔡大哥,你不会笑我吧。”
“笑你?”
“我看有本书上说,这茶,喝一杯为品,二杯即是解渴的蠢物,三杯就是饮牛饮骡了。”
蔡流风正把她的杯子拿了过来,闻言道:“什么书上这么古灵精怪的?我怎么没听过?”
无奇含糊知道他饱读诗书,不敢随意捏造,便道:“是一本很罕见冷僻的书,我也是很久前看的,忘了名字了。”
蔡流风没有追问,只挑唇说:“那么你喝是不喝?”
无奇笑道:“我非但要喝,还要喝第三第四杯。”
这香茶的气息简直要叫她不酒而醉了,但想想还要吃东西,且跟前的人不是蔡采石跟林森,到底要跟他学点清雅端方,于是也矜持地放慢了喝茶的速度。
蔡流风点了三样菜,店家又送了一碟细切香肚,除了莼菜鲈鱼烩跟蟹黄汤包,其他三样很快送了上来。
这两天无奇都没正经吃饭,看到这般好吃的,眼睛里便满是食物,什么清雅端方都不敌香肚桂花鸭,统统扔到九霄云外去了。
不过她到底还记得饭桌礼仪,便让让着:“蔡大哥,你快吃啊,看起来不错。”
蔡流风说道:“那你就多吃些。”
他自己不忙动筷子,只自顾自地开了酒,先斟了一杯给无奇放在跟前:“只是慢些。就着酒。”
“谢谢蔡大哥,”无奇冲他一笑,嘴里还咬着一块香肚,随着她说话颤巍巍地抖动,像是随时会掉下来,却又给执着地咬了回去,三下五除二地吞掉了。
这一顿饭,蔡流风时不时地吃几口,多半都看她吃了。
不过,正如林森说的,无奇食量其实不大,但就爱什么都吃点儿,等到莼菜鲈鱼烩送上来的时候,她已经吃了个半饱,可看到鲈鱼烩,还是拼力地又吃了几筷子鱼肉跟莼菜。
她的眼睛还在桌上转来转去,像是盘算着要吃点什么,可是肚子已经鼓了起来,她恨铁不成钢地摸摸肚皮,露出了纠结的表情。
蔡流风看出几分:“吃饱了?”
无奇痛苦而挣扎地说:“我先喝点茶,歇会儿再继续吃。”
“吃不了别硬撑,”蔡流风笑道:“你若爱吃,下次再带你来罢了。”
无奇先是高兴,继而想,请客吃饭这种事,总要轮流做东的,若还有下次只怕得她拿钱,而这种一看就知道昂贵的地方还是少来为妙。
说话间蟹黄汤包送了上来,蔡流风道:“这个趁热才好吃,你只吃一个吧。”
无奇看着那精致的汤包,喃喃:“一个怎么成,我怎么也得吃三个。”
结果正如蔡流风所说,无奇拼尽全力只吃了一个蟹黄汤包,假如是这汤包先上桌,她还没有动别的的话,兴许她会吃一大半,但现在实在是强弩之末。
酒足饭饱,又是中午时分,瞌睡袭来,无奇打了个哈欠,忍不住揉揉眼睛。
窗户是半开的,外间却很寂静,不知从哪里传来一阵琴声,恍惚中有点像是在太学里听谭先生弹琴,令人昏昏欲睡。
本有点刺眼的阳光穿过雪白的窗纸照进来,显得明亮而纯粹。
光照在脸上,更加懒洋洋的了,无奇忍不住眯起双眼。
蔡流风见她双眼惺忪,忽道:“你若倦了,就先在这里歇会儿,屏风后有个罗汉榻。”
这雅间窗明几净,非但有小憩用的罗汉床,甚至还有专门的书桌跟笔墨纸砚,若不是这满桌的菜,倒像是文人墨客消遣自在的一方充满了书香气息的斗室。
无奇刚才只顾吃喝,如今有点微醺,本来打算跟蔡流风一起离开,回家睡觉去。
可听蔡流风如此说,又见他实则没吃多少东西,心想他还是要再吃一些的,倒是不便催促他立刻就走,于是道:“蔡大哥,那我放肆了,你先吃着,我只小睡一会儿就行。”
蔡流风只答应着,等她转到屏风后,他慢慢地自斟了一杯茶,一杯还没有喝完,就听到她匀称的呼吸声响起,显然已经睡着了。
她昨晚就没有好生歇息,早就困倦极了,若不是想吃东西的精神撑着,马车上只怕就要睡过去。
蔡流风轻轻地一击掌,小伙计从门外轻轻地走进来,把没吃完的先行撤了,他们都是训练有素,行动无声却立刻收拾的干干净净。
最后桌上只剩下一壶茶两个茶盏,小伙计添了茶水,便退了出去。
蔡流风拿了一盏茶走到屏风旁,他看向沉睡中的无奇。
她侧卧着躺在那里,微微卷翘的长睫,小巧的鼻头,睡得天真无邪。
蔡流风看了会儿,莫名地垂了眸子,重又沉静地喝茶。
一杯茶喝完后他向门边走去。
这二楼的雅间统统都是有专人伺候的,小伙计见他出来,还以为要走,忙躬身:“大人。”
蔡流风制止了他,向旁边看了眼,问道:“刚才,跟我同行来的说话的,是什么人?”
小伙计略一想,便压低声音回答道:“那位,是棋盘街的段掌柜,开书铺子的,就是那个有很多分号的名卷书铺。”
“名卷书铺?”蔡流风有些意外。
“是,没错儿的,段掌柜常常来这儿请人吃饭,这铺子又有名,故而我是记得很清楚的。”
蔡流风并没再说别的,他转身回到屋内,却见无奇睡得正香,唇微微地张开,唇瓣晶莹有光,又好像随时都会流出口水。
他本来要即刻回府向父亲禀明东宫的情形,没想到,现在居然为了这么点私人之故耽搁了正事。
不过,蔡流风靠在椅背上,缓缓地吁了一口气。
午后的阳光不算太烈,穿过窗棂的时候甚至多了几分温柔,隐隐约约的琴韵里,有无奇时高时低的呼吸声。
此刻,就好像天大的事,琐碎的事,世间所有都可以在这一刻抛在脑后暂时不提。
他觉着非常的宁静。
但注定蔡流风的宁静时光不会很久。
外头传来不轻不重的脚步声。
是他的侍从隔着门扇,低低道:“公子,二爷出事了!”
蔡流风眼神一变。
他本要起身,可起身看向无奇,却见她还在无知无觉地熟睡。
也许是听见了动静,嘴唇便砸了砸,好像还在回味之前吃过的美味。
蔡流风想要叫醒她,可是知道她昨晚一定没有睡好,甚至没有睡过。
之前无奇要走,却因为他的一点私心作祟,所以才留她在这里权且小憩,现在却是后悔不该如此,很该先把她送回郝家或者哪里,让她好好放松地补眠。
如今她好不容易休息这么一会儿,又怎么忍心就把她叫醒。
蔡流风略一犹豫,终于打定了主意。
且说无奇困倦的厉害,就算站着只怕也会眯过去,才躺倒就入了梦乡。
这一觉,昏天黑地。
不知多久,无奇慢慢地睁开眼睛。
最初看见的,是一点斜阳的微红的光,从半合的窗户外照了进来,落在那一鹭莲升的薄纱屏风上,光影温柔而朦胧,上头的鹭鸟都好像活了起来,小而圆的眼睛呆呆地看着她。
无奇只觉着这情形非常之妙,有种难以言喻的诗意。
直到她想起自己如今人在何处。
“蔡……”她惊地叫了声,“大哥”两个字还没吐出来,人却急着要起身下地。
她知道自己失礼了,恐怕睡了不短时间。不知蔡流风作何感想。
可双脚才落地的便发现不对,半边身子酸麻,连她的腿也完全不受力,往旁边胡乱一歪,连带她整个人滚倒在地。
太长时间的侧卧,姿势不佳,血液流通不畅,便是这个后果。
无奇狼狈地趴在地上,跌倒的时候碰到了脖子,而她的脖子僵的好像稍微一扭就要自我了断似的。
她疼得低低叫了两声,伸手想要试试看有没有扭到,手也好像不听使唤了。
就在这时,有一道身影从屏风后绕了过来。
无奇听见了动静,如闻救星驾到,立刻道:“蔡大哥我腿麻了,你扶我一把,劳驾。”
顷刻,身后窸窸窣窣的响动。
然后,一只手落下来握住她的手臂。
无奇倒吸一口冷气。
那种酸麻且痛的感觉,像是有牛毛细的针刺入肌肤,甚至骨头里钻来钻去。
无奇呲牙咧嘴地忍受着这奇异的酸痛,浑身上下仿佛也只剩下脸跟这张嘴能够活动了,却不知该怎么表达自己的不适。
幸而她的这幅可怕尊荣是面对着墙壁的,而墙壁的承受力是众所周知的好。
而那只救援的手在她低呼的时候已经松开了,此刻,已经曲线救国地掠过她的手臂,而落在腰上。
手掌勾着细腰,稍微用力,就像是捞一只瘫软的鹅或者鸭子似的把无奇提了起来。
无奇顾不上抗议他这简单粗暴的动作,只悬着心哼哼:“蔡大哥小心我的脖子!”
她可不想就因为这点小意外而身亡……那可实在太好笑了。
幸亏身后的人很有分寸,他捞着她的腰,另一只手从后摁住细细的后颈,用人力替她固定住,但因为不太娴熟,力道仍是过重了些。
无奇感激地把哼哼咽进了肚子里:“多谢蔡大哥,还是有点疼,再轻点儿更好。”
那手算是破天荒的在尽职尽责了,听了这声“呵斥”,不由一顿,有点要罢工的意思。
可是下一刻,却仍是鬼使神差地摁了回去,这次的力道果然轻了好些。
无奇一寸一寸地让自己站直,又一点点地活动脖子,还不忘解释:“蔡大哥,抱歉的很,我不是故意指使你的……大不了以后我帮你揉。”
身后的人没有吱声。
无奇怀疑他生气了,想想也是,只怕蔡流风从出生开始都没干过这种营生,她咽了口唾沫:“我真不是故意的,不过、时候好像不早了,你怎么不早点儿叫醒我呢?”
她嘀咕了这几句,脖子跟肩头的酸麻好像减轻了不少,双脚也有了踏在实地的感觉。
小心为上,她反握住对方的手臂稳住身形。
呼吸间才要开口再说几句,鼻端突然嗅到一种很奇异昂贵而带一点意义不明的香气。
或者它本来就在,只是刚才她太沉溺于酸麻的痛苦之中了,没有心思留意别的。
无奇愣住:“咦?”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种香气。
不,不会记错。
无奇咽了口唾沫,要不是双腿还没有完全恢复,仍是千斤坠似的拉着她,只怕她立刻就要跳起来。
脖子虽仍不能自由活动,无奇仍是不顾一切地转回头去。
颈间发出一声细微响动,在扭到脖子的痛楚袭来之前,无奇看到瑞王那张令人自惭形秽的绝色的脸。
这次因为近在咫尺,那秀致清绝的眉眼更加清晰,她甚至能看见他的凤眸里倒映的那个面目模糊的小人。
第29章 投喂
春日等一干王府侍从们都呆在屋外。
事实上, 在瑞王驾到的时候,除了这间雅间外,其他房间都已经清空。
观荷雅舍也早闭了店, 上下人等都给聚在后院的厅内, 无召不得自行走动。
起先内外都非常的安静,并没有任何响动, 直到方才, 里头各种古怪异响。
春日听出是无奇在哼唧,她揪心地忙上前一步,却给旁边的侍卫制止。
她其实知道自己不该擅闯,但仍是忍不住为无奇担心,而且也不晓得里头到底出了什么事。
于是只能站在门口, 凝神静听, 隐隐约约听到诸如“蔡大哥长蔡大哥短”之类的声音。
到最后,却成了一声很激烈的惨呼。
众侍卫蓄势待发, 但因为主子没有出声, 他们也只是戒备而已。
终于,里头响起了瑞王的声音,依旧是那么淡淡的:“你鬼叫个什么?”
侍卫们暂时放松, 但也一个个好奇的心痒:是啊, 那人在王爷跟前鬼叫个什么?
春日更忐忑了。
里间,无奇刚才惊愕地只顾转头, 完全忘记了自己的脖子还不能活动自如,这么猛然一扭,差点英年早逝。
“疼疼疼……”她沁着泪,气若游丝,几乎要哭:“殿下我的脖子, 好像断了。”
不知是真的还是假的,身体向后一倒。
赵景藩只能勉为其难地从后将她“扶”住,说是扶着,却已经是半扶半抱了。
只是他的注意力都在她的颈子上,伸出手在脖子一侧试了试,感觉是完好无损的。
但是看她痛苦的像是即刻就要离世,又有点怀疑自己的判断。
无奇起初的确是痛不欲生的,脖子猛然扭转,当时没觉着,现在想想那一声细微的响动,简直令她毛骨悚然,随之而来的剧痛也是真真切切的。
但在这些之外,更让她惊而痛苦的,却是身后的人竟不是蔡流风,而是瑞王。
一想到这个,又想到刚才她指东指西的使唤人,简直大逆不道。
所以借着脖子受伤,故意把八分疼痛做成满分,这样的话,瑞王殿下看在她如此受苦的份上,应该就不至于再多追究方才她的无礼了吧。
无奇一边哼唧,一边眯起眼睛看瑞王的反应,果然见他只顾查看她的脖子,并没有要秋后算账的意思。
“据本王看来不碍事,”无可奈何,瑞王只能说道:“你试着稍微动一动。”
他非常的照顾“病人”,声音里竟然透着一点温暖的哄。
有了台阶下,连痛都减轻了许多,无奇答应道:“那、那我试试。”她总算慢慢地又站直了身子,却还不忘演出摇摇晃晃力气不支的“惨状”博取同情,一边伸手抚着颈间。
痛是没有刚才那一下子来的猛烈了,无奇搭讪着道:“刚才、王爷你有没有听见‘嘎嘣’一声?我怀疑有骨头受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