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沉临将她单纯的表情收入眼底,他没回答,而是眼神微微一暗,按着淤青的指腹随即用力。
沈乔闷哼了一声,这点钝痛算不了什么,却好像一根导火线,刷的点燃了她的脑子。她是憋着火的,从看见散落在地一个也不少的纱布那刻起,她就想质问赵沉临了。
她压抑了这么多天,那股邪火蹭地冒了上来。
“赵沉临,你知道我最后悔什么吗?”沈乔深深皱眉,眼神含怒,“我最后悔买了纱布送你,却没监督你换,你根本就没好好处理你的伤口,收了纱布却从来不用,耍我吗?”
“而我就跟个傻逼一样,每天乐呵呵地觉得你的手伤能慢慢变好,你不仅糟蹋钱,还糟蹋我的心意!”
沈乔咬牙切齿地说完,就感觉按住自己肩膀的手又用力了几分。但她毫无畏惧,甚至瞪了回去。
“不是的。”赵沉临紧抿着唇。
“不是什么?我都数过了,一个不少。”
不是的,他不用是因为舍不得,他想要一个不落地藏起来,但看见沈乔因为怒意而涨红的小脸,所有的话都咽了回去。
她说的对。
赵沉临在叹息中俯下身,两人几乎是鼻尖贴着鼻尖,他的目光沉静如水,声音又轻又哑:“好,你不要后悔。”
沈乔感到抱住自己后腰的手动了。
赵沉临一手撑在台阶上,另一只手从沈乔的腰间一点点抽出。他挪得很慢,额间都沁出了一层薄汗。
沈乔看出了他的紧张,她深吸一口气,伸手探向腰后,摸到了赵沉临的手。
黏糊糊,湿哒哒的,宛如泥泞的触感。
他没有躲开。沈乔抬眸,对上赵沉临动摇且犹豫的瞳孔,她冲他鼓励一笑,随即握住赵沉临的手,带着他从腰后抽出,举到眼前。
散落的纱布垂了一截在脸颊上,又湿又冰,水珠低落下来,沿着脖颈流入后背。
沈乔瞳孔皱缩,不由地睁大了眼睛。
她知道,这刀伤拖了几百年没处理,样子肯定不会好看。但她没想到,人身上的肉,还可以腐烂成这样。
手掌中心有一条豁开的长口,周围大片的肉都向外翻出,看上去摇摇欲坠,正中央的骨头清晰可见,也已经不是白色的了。
腐烂至骨。
若不是修仙之人,这只手早就废了,只能截肢。
她像是才感受到流入后颈处冰冷的水珠,浑身一抖。
这一颤,赵沉临的手从她掌心滑落,他将双手撑在她的耳侧,眼底无光,一片黯淡:“后悔了吗?看了这么恶心的东西。”
沈乔皱了下眉,她推开赵沉临,一骨碌爬起:“主子你等我一下。”说罢便提着湿哒哒的裙子跑远了。
赵沉临孤身一人坐在台阶上,他垂着脑袋,看了眼左手,嘴角勾起一个自嘲的笑。
他问她后不后悔,如今却是他后悔了。
——她还是被吓跑了。
他在很小的时候就知道,人对他人,是不能产生期待的。他就是因为对赵玲存有期待,才有了那些昏暗无光的日子。
直到亲手杀了赵玲,他仍没有得到解脱。在踽踽独行的岁月里,他后知后觉地发现,早在他被钉在木桩上的那一刻起,他的存在就失去了意义。
赵沉临从水里捞起纱布,重新缠了回去,一圈又一圈,动作粗暴。
他要趁现在,身心还冰冷麻木的时候,把最后一点期待给抹杀掉。
“主子你在做什么?”
沈乔从远处冲了过来,伸手拦下赵沉临包扎的动作,急道:“这纱布浸水了不能用了!你还嫌你的伤口不够烂吗?”
赵沉临动作顿住,转头看她,眼底闪过一丝意外:“……你怎么回来了?”
“我当然要回来啊,我去给你拿新的纱布啊。”沈乔把湿的纱布扯掉,拉着赵沉临往岸上走,“走,我们上去包扎。”
赵沉临低头,怔怔地看着被她握住的左手。那片柔软像烈火一样,从掌心直直往心底里烧去,将冰冷麻木顷刻颠覆。
沈乔将赵沉临按在岸上的大石块上,挨着他坐下,手里拿过一块干净的帕子,先将他左手的水渍擦干。她一点一点的摁拭,动作小心至极,轻到让人觉得是羽毛划过掌心。
赵沉临一言不发,任凭她动作,只是视线没一刻离开过她的脸。她在做什么不重要,他只想看她。
擦干了水之后,沈乔拿过纱布,从手腕处开始,一圈圈缠上。她的动作很慢,时不时调整一下松紧,每圈的间隙都相差无几,与手掌贴合地严密无缝,就连五个手指,她也细致地帮他缠了一层。
沈乔看起来面色冷静,实际上紧张到手抖,整个人都僵硬成一条拉直的弦,紧咬着牙根才忍住没暴露出来。
说她看了这样的伤口还没有一点动摇是假的,生理反应是压不住的,有那么一瞬间,她甚至想吐,但随后涌上来的情绪,又让她鼻子发酸。
当小赵沉临被钉在木桩上不敢动弹的那一刻,他的内心在想什么呢?
沈乔猜,他可能选择放弃了自己。
所以这道伤才放置了几百年也没管,任凭它越烂,越痛。
沈乔包着包着,忍不住吸了一下鼻子。
赵沉临没有放过她的表情变化,低头去看她:“哭了?”
“嗯。”沈乔低着头,声音有点闷,“吓哭的。”
赵沉临闻言,嘴角微弯,压在心底的阴霾好像忽地散了。他恍若回到了那个时候,阴暗的柴房里,半掩的门被推开,阳光大片洒了进来。
她站在门口,身后披着万丈的光芒。
“要是能早点处理,也不至于变成这样。”沈乔一边包扎,一边絮絮叨叨,“不过这伤虽然严重,但主子是修仙之人,只要用心,总有法子治好的。”
“我被钉在木桩上三个月。”赵沉临忽然开口道。
沈乔包扎的动作一顿。三个月?在那个昏暗的灶房里?
“不、不会饿吗?”她被震惊到结巴,问了一个傻逼问题。
赵沉临哼哧一声笑了:“当然会饿。所幸灶房潮湿,虫子也多,我只要坐在那里保持一天不动,就会有蜘蛛来我身上结网,随手就能抓到一只。”
那些根本吃不饱吧。沈乔又问:“那后来呢,你饿得受不了把刀拔了?”
赵沉临摇头:“是赵玲拔的。她喝得烂醉,头疼欲裂,让我去给她买解酒药。”
沈乔想起了她曾经看到过的幻象,那个笑得天真可爱,喜欢黏着师尊的少女,但在赵沉临残留的记忆里,赵玲就是一条花纹艳丽的毒蛇,冰凉且残忍。
“主子,赵玲她对你……一直都是那样吗?”她问得很轻。
“也不是,不然我早就死了。”赵沉临露出了回忆的神情,“我很小的时候,半夜睡觉踢掉被子,她给我盖上了。”他沉默了一会,又道,“所以我在杀她的时候,有点舍不得。”
沈乔抬眼:“你……杀的?”
赵沉临没说多,只淡淡回了一个“嗯”。
具体的细节沈乔也不好多问,怕戳到人痛苦的记忆。她忍不住想,如果赵玲没有疯,如果她能尽力做一个好的母亲,赵沉临又会成长成怎样的一个人呢?
至少不会有这道伤了吧。
沈乔在他的手腕处结了个漂亮的小蝴蝶结,轻轻拍了拍,将沉重的话题转了出去:“好啦,暂时先这样处理吧。主子你以后可千万不能再这样随意了,赶紧找个厉害点的医修咨询一下,看看要怎么医。”
赵沉临没搭话,垂眼看着包扎得整整齐齐的左手,在出神思考什么。
沈乔以为他是介意被人看到了不堪之处,秉着安慰他的心态,半开玩笑道:“哎呀,其实不是什么大事,主子您就算是少只手也照样横扫九州,无人可敌——”
“娇娇。”
沈乔侧头看他。
赵沉临也在看她,唇角弯起熟悉的弧度,声音轻轻暖暖的。
“我们结成道侣吧。”
吧唧一声,沈乔的下巴差点砸在了地上。
“啊???”
第40章 是时候发挥金刚炼体大法的作……
“我们结成道侣吧。”
……
……
……
寂静了三秒。
“什——”
沈乔出声才发现喉咙都吓干了, 干瘪的音色中调子又飘得老高,像被掐住脖子尖叫的鹅。
“咳咳咳。”清了嗓子后,她弯起唇角, 露出镇定且得体的营业式微笑, “嗯?主子刚才说了什么?我好像听错了……”
赵沉临:“结成道侣。”
沈乔倏地掐住手里剩下的纱布,倒吸一口冷气——没听错!她居然没听错!
“为、为为为为什么啊?”
她磕磕绊绊地开口, 哆哆嗦嗦地跟上转身而走的赵沉临, 追着人问:“主子,为什么突然想结成道侣了?”
赵沉临边走边系上中衣的带子,弯腰从地上捡起黑色的长袍,往后一丢,扔给沈乔。
衣袍宽大, 从头到脚笼住了沈乔, 她在黑暗中疑惑地眨了眨眼。
“披上,小心着凉。”赵沉临说。
沈乔拉下衣袍的动作一顿。他的衣服上有淡淡的烟草味笼罩, 不难闻, 像是在雨后的森林里点了一株焚香,捎了一丝极淡的苦味。
但现在不是研究衣服味道的时候啊喂!
沈乔用黑袍裹住自己,哒哒哒小跑跟上:“主子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没有为什么。”
“啊?”
“因为我想。”
我知道你想, 但你为毛想啊!
“可、可是……”沈乔斟酌着语句, “这结成道侣呢,毕竟是终身大事, 慎重点总是好的,我觉得似乎有点草率啊……”
赵沉临:“我考虑很久了。”
沈乔悚然一惊,很久是多久?难不成这几个月他都一直在考虑这件事吗?可先前自己问他喜不喜欢自己,他说不喜欢啊!
沈乔的脑子里忽然闪过一些片段,那些夹杂着些许暧昧与亲密的试探, 全被她主动忽略了过去。
一个月前,她轻信了赵沉临的鬼话,把自己定位成受器重的下属后就放下警惕,和他日日主仆相称,好不和谐!
谁知……
这逼早就藏了坏心思吗!
沈乔捂住脸,有一种想哭的冲动。
“娇娇,合籍之事,我是经过深思熟虑的。”赵沉临转身,举起包扎得整整齐齐的左手,“从你取来纱布给我包扎的那一刻起,我就开始想了,直到你包扎好。”
“算算也有一刻钟了吧。”他笑道。
沈乔:“…………”
你TM,管这叫很久?
这分明就是一时兴起!
完了完了,这什么破剧情都被她走出来了。
沈乔搓了搓脸,面露疲色,像个被上司折磨的中年社畜,但为了生存,她咬咬牙继续道:“好吧主子,我知道你已经慎、重、考、虑、了,但是结成道侣这种事呢,讲究的是两厢情愿——”
“说的对。”赵沉临问,“那你要考虑多久?”
还有商量的余地,沈乔长长舒了口气:“这么重要的事,少说也得三……”
“三天。”赵沉临接上。
沈乔:“!”
她想说三个月!
“三天后给我答复。”赵沉临揉了揉她的脑袋,微笑道,“好好考虑,不要回答错了。”
沈乔满脸害怕: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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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色已经深了,赵沉临的屋子还点着灯。
辛罗抱着剑立在屋子的一角,他往桌案处瞥了一眼。
赵沉临坐在椅榻上,湿漉漉的衣服也没换,从回来到现在,就盯着自己的左手看。不知道的还以为,城主取得了什么旷世法宝,因爱不释手所以秉烛欣赏呢。
辛罗不知道主子还要这样看多久,他却是有点乏了,正打算闭目养个神。
“辛罗。”
辛罗连忙睁眼,聚神道:“主子。”
赵沉临的目光还是专注于左手:“你说她又不是医修,怎么就包扎得如此好看。”
辛罗:“……”是个人都能包成这样,而且这顶多算齐整。
“沈姑娘用心了。”辛罗面无表情,开口就夸。
赵沉临听罢,嘴角的笑意加深,连眼睛都弯了起来。他又看了一会,终于将左手揣进衣袖里:“你通知厨娘一声,让她明早做些娇娇喜欢吃的,不用送,我会过来取。”
“是。”辛罗应声,正要退下。
“还有一事。”
赵沉临的声音骤冷,辛罗身形一僵,连忙低头道:“主子还有什么吩咐。”
“去问一下淑娘。”赵沉临脸上的笑意一收,月光立刻在他脸上割裂出冷冽的线条,“帮娇娇订做唢呐的是哪家店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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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清早。
沈乔呈大字摊在床上,盯着床梁出神。一夜无眠后,她的眼里闪烁着呆滞的光,满脑子都是一句话——
我真傻,真的,我单知道罗天阵一个月才开一次,我为什么要放弃眼前的机会?
一个月,能发生的事情太多了……
沈乔的脑子飘过一些画面——合籍大典,红烛,红纱帐,不可描述的运动,喜脉,孕吐,微微隆起的小腹……
我靠。
“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