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陆涟和石大河,大概是因为有过落榜的阴影,所以再考时未免会畏手畏脚不敢草率下笔,不像初出茅驴的盛言楚,他则毫无顾忌敢想敢写。
他年岁尚小,即便这次没中,回去了也没人会笑话他,而陆涟和石大河则不同,他们肩上的压力太大了,压力过大有时候是累赘,像石大河上吊自杀不就是例子吗?
看着盛言楚说的头头是道的样子,刚还为姑姑在家受罪伤心落泪的程以贵忍俊不禁,戏谑道:“你呀,人小鬼大,我早年若是有你这般觉悟,也不至于现在还是白身,若我是个童生或是秀才,我姐还愁嫁不出去?”
“如今不是有柳家大郎求着要菊表姐过门做长媳吗?”盛言楚笑出了声,打趣道,“何况你现在也不大,才十四,若是这回表哥拿了童生功名回家,菊表姐的亲事自是不用舅舅再操心了,除此之外,还有一妙事!”
“啥子?”程以贵痴痴的问。
盛言楚端坐在矮桌前,憋着笑说:“还能是什么?你的亲事啊,我可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每回咱们去书肆,掌柜家里那个二丫给你倒的茶水总比我的多……”
“你才多大就开始浑说耍嘴皮子了!”程以贵脸上骤然泛起红晕,张牙舞爪的扑过来要打盛言楚,盛言楚忙起身跑,兄弟二人顿时在床上扭打成团。
正闹得起劲呢,客栈房门被敲响了。
两人立马停手整顿衣裳,盛言楚跳下床穿鞋,喊道:“谁在外头?”
“两位爷,是小的。”小二贴着门说话,“楼下来了一个小厮,说是来找两位爷去城中茶楼吃席的,正在外边候着呢。”
“马上来——”盛言楚快速绑好有些凌乱的头发,扭头对程以贵道,“咱们还没到城门口的时候,夫子就在车上交代我,让我跟你说一声,说今晚咱们五人去茶馆聚一聚。”
陆、石二人都没有住客栈,两人借住在县城亲戚家,而康夫子在城门口遇上了熟人,便去了老友车上,临走前交代盛言楚别忘了晚上到城中最大的茶馆汇合。
将银钱悄悄丢进小公寓后,两人火速下楼。
康家小厮笑着迎上来:“夫子让小人将马车赶来了,楚学子,贵学子,两个快些上车吧,茶凉了可就不好喝了。”
“大河兄长和涟兄长已经在车上了?”盛言楚问。
小厮搭好杌凳,正欲解释,这时车棚里探出一十七八岁的少年郎,五官端正温和,只是面容有些发黄,此人正是陆涟。
“楚哥儿,贵哥儿。”陆涟笑着打招呼,“大河他今夜不过来了,刚才我去敲他的门,石家人说他早早去了城西的庙会,说是要去拜一拜佛祖,求一挂安安心。”
两人上车坐好,饶是盛言楚早有心理准备,待看到一身靛青细衫的陆涟后还是有些震撼。
“涟兄长,眼下还是二月天,你外头只套一件长衫不冷吗?”
他里里外外穿了四件呢,亵衣,薄绵长袖,马甲,然后是康家发的统一学子宽袍,贵表哥身强力壮火气重,但也没脱下薄棉长袖。
反观陆涟,宽袖广身的长衫虽衬得他风流俊朗,但二月天乍暖还寒最频繁,这会子丢下棉衣是否过早?再说了陆涟的身子骨并不硬朗。
歹说好说,一路上盛言楚的嘴皮子都快磨破了也没能说动陆涟加件衣裳。
程以贵没好气的拧盛言楚的胳膊,睨了眼走在两人前面瑟瑟发抖的陆涟,蹙着眉头低声道:“他不听劝拉倒,等会冷的喊娘的时候且看他还装不装风流。”
对,没错,陆涟给出的解释很奇葩。
“楚哥儿有所不知,今晚茶馆一聚大有趣味呢,你还小尚且不用打扮,只是贵哥儿…”说着还轻笑了一声,至于后面的话是什么,盛言楚闭着眼也能猜出一二。
果不其然。
原来静绥县最大的茶馆二楼竟然是当街抛绣球的好场地,此时二楼挤满了年轻俊俏的姑娘,一个赛一个穿的美,不少胆大的女子挤到栏杆前对着楼下进出的俊雅学子们嬉笑点评,轮到陆涟时,楼上有女子惊的尖叫,似乎说什么能嫁给这样清新俊逸的儿郎此生足矣之类的话。
陆涟听了微微一笑,胸膛挺的更直了,盛言楚却莫名打起冷颤,临进门前喊住康家的小厮,排出几百文,交代道:“麻烦您帮我去医馆囤买点御寒的药。”
小厮笑着点头离去,盛言楚这才拢了拢学子服宽袍,疾步跟上程以贵的步伐,只听‘咻’的一声,一个荷包砸中他脑袋,他蓦然抬头,一阵调笑声从二楼凭栏处传来。
“快来看,这有一个牙还没换齐整的小郎君——”
盛言楚面无表情的往里走,二楼的少女们却不放过他,一个劲的拿荷包砸他,他越不搭理这群闲得发慌的贵小姐,这些人越发爱逗他,更有甚者解下头上的钗环扔过来。
盛言楚唯恐划伤脸耽误科考,只好躬身抱头躲避,谁知这帮姑娘来了兴致,竟撇下一众青少年,专门‘炮轰’盛言楚。
“小娃娃,你今年可满十岁了?也是来下场的么?”领头几个攥着帕子掩面偷笑的女人将一众女眷身上的荷包都取了扔下来。
楼下哄笑一堂,一群如陆涟打扮的学子们纷纷张臂将盛言楚拦下,提点道:“贤弟跑什么?姑娘们厚待你才将荷包钗环首饰扔给你,这可是我等不曾享有的荣光,你还不赶紧捡起来谢谢她们?”
也有酸盛言楚的,阴阳怪气道:“毛都没长齐呢就敢出来调戏姑娘了,我看他就是一个无耻狂徒。”
“这是哪家书院的学生,瞧着岁数不大,七岁还是八岁?小子,我且问你,你可是偷偷跑出来的?”
“赶紧回去吧,”有人索性将盛言楚抱起来往外赶,“今夜茶馆来的都是下场县试的考生,你一个开蒙稚儿来此处瞎闹什么?”
盛言楚被人夹在咯吱窝里喘不了气,不得已他张开嘴狠狠的咬下去,男人吃痛立马放开盛言楚。
“他咬我!”男人控诉,亮出手臂上的牙印,鄙夷的对周围学子以及二楼的姑娘们道,“看到了没,他就是一个还没教化好的小兽,枉我好心提醒他……”
“我堂堂正正过来吃茶,碍着你什么了?”盛言楚最烦的就是站在所谓‘为你好’的制高点上指责他的人。
男人一窒,伸着两指,气恼道:“你平日来吃茶我当然管不着你,可今夜是县试学子包场,你——”
“你怎知我不是县试下场的学子?”
盛言楚按住怒气冲冲要怼人的程以贵,微微一笑,从胸袋子(其实是小公寓)里掏出一份拓版文籍,朝四周扬了扬,冷着脸道:“诸位兄长们可看清楚了,我与你们同是今年下场的学子,试问我能不能在茶馆吃茶?”
众人倒抽一口凉气,今晚春风狂的厉害,为了风流穿的本来就少的学子们当下不禁哆嗦。
有人抱着怀疑凑上去看了一眼盛言楚手中的文籍。
“怎样?”男人迫不及待的问。
那人羞惭的点点头。
男人惊诧的猛回头看向矮小的盛言楚,强挤出一个笑容出来:“倒是愚兄眼拙了,得罪小贤弟还请包涵,在下名为常韶先,是阳孝镇赵家私塾的,不知贤弟在哪家私塾读书,姓甚名谁?小贤弟可有雅致和我上楼浅啄一杯?”
“不了。”
盛言楚不太想跟常韶先搭腔,随手将不知何时丢到他肩上的荷包拿下来,对着二楼鞠躬拱了拱,哀求道:“姐姐们还请手下留情,这些闺中之物就留给常兄等俊俏儿郎吧,小子翻了年才十岁,眼下实在受不起姐姐们的厚爱。”
就在刚才,贵表哥将茶馆丢手绢荷包砸学子的风俗说给他听了,听完后他不由满脸黑线。
他只听说过京城榜下捉婿,却从未听过茶馆相学子的说法。
不过细想觉得这也没什么好惊讶的。
二楼的姑娘们家室并不算特好,顶多是县城稍微富贵人家的小姐,这等身份尴尬的很,廪生秀才觉得这些姑娘身份过低,自认为还能在科举道上往上爬一爬,所以一般秀才几乎都看不上这类小康家庭走出来的碧玉,唯恐入了京城有更好的小姐看中自己,届时不好应付家中妻子。
久而久之,姑娘们便自降身价开始找童生,可童生并不多,且好多出来考童生的读书人又多已经娶妻,不得已,姑娘们只好再降一成,来一个考前培养。
考前培养很通俗易懂,每每县试开考前,静绥县最大的茶馆都会空出一夜招待城中的考生来饮茶,然后再去家中有待嫁女的人家递帖子,到时候姑娘们在楼上观望,见到合眼的便拿荷包砸,如此引得学子抬头看过来,两人若都有意,姑娘的家人便偷偷摸摸让茶馆的小厮喊学子上楼。
你要问上楼干嘛?
相看呐,当然了,不会一上来就说我要把女儿嫁给你,而是先考究学子的品行与学识。
这些人家执着找读书人可不就是为了日后能沾一沾女婿的光嘛,所以学子能否娶得美娇娘端看肚子里有没有墨水。
若觉得学子有投资的潜质,那些人家会立马提出婚嫁一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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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边,康夫子早早让小厮定了雅座,三人坐下时康夫子还未过来,盛言楚觉得他穿四件衣裳还是有些冷,便喊小二赶紧送一壶热热的茶水过来。
喝了暖暖的甜茶之后,盛言楚终于缓过神。
“楚哥儿,你说那些清高读书人怎么就愿意娶……”
说着,程以贵下巴往凭栏处抬了抬,皱眉小声道,“不是我说话难听,那些姑娘忒没矜持,刚才有两个胆大的直接蹿下楼拉着涟兄不放,呵,把我吓一大跳。”
盛言楚不动声色的觑了眼还在跟姑娘们眉目传情的陆涟,心头一盘,坐过来跟程以贵咬耳朵。
“涟兄长家境是不是不太好?”
程以贵不可置否的点头:“比你我家还差,听说他爹娘刻薄,之前许给涟兄的童养媳愣生生让二老蹉跎的不成样,去年好像退了婚。”
“难怪。”
眼睁睁见陆涟被小二请到了对面包厢,盛言楚低了头道,“我还纳闷涟兄长宁愿受冻也不肯添件厚实的衣裳,原来他今夜是来相姑娘来了,他家穷,如今有富贵的商人之女肯委身于他,左右他家里不会反对的,你瞧见没,涟兄长衣服上绣的竹叶应该是出自他娘之手,我料想今晚的事他们陆家恐怕早就有了打算。”
比方说在县试之前赶走了家中的童养媳。
“这,这未免太过分了。”
程以贵听不下去了,虎着脸道,“涟兄不是爱色之人,他咋能因为惊鸿一瞥就娶了人家?何况…何况凭栏边的姑娘尽是一些歪瓜裂枣,我打量着没两个能入眼的,我一个粗汉都嫌弃,涟兄怎会同……”
‘意’字还没说出口,对面包厢的珠玉帘子动了动,走出来的陆涟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似乎很满意这桩婚事。
“看到没?”盛言楚用力拉程以贵坐好,悠悠道:“涟兄长家贫,他若想继续走科举,就必须找一个富贵的岳丈才行,至于女子姝色的好与坏,涟兄长根本就没放心上。”
日后不是还能纳美妾吗?
程以贵不服气:“即便涟兄不爱美色,可里边那位小姐长的实在……”
对女子的容颜指手画脚有失读书人的风度,程以贵‘实在’了半天也说不出下文,磕巴了良久后悻悻的坐回位子。
陆涟信步走了过来,腰间的金丝线缠绕的荷包随着步伐微微摇摆。
盛言楚拨弄茶盏的手腕顿了一下,旋即笑开。
看来那户人家很看好陆涟,竟然当场许了定亲信物。
“涟兄长,”盛言楚忙笑着起身拱手,顽皮的眨眼,“再过不久小子是不是要多一位涟嫂子了?”
陆涟眉开眼笑,按着盛言楚坐下,强压着喜色极不好意思的点点头。
“她是县里布商的女儿,”陆涟声音里掩盖不住欣喜,道,“她家许诺成亲后送我去县学读书……”
见盛言楚一副了然的姿态,陆涟马上解释:“楚哥儿可别误会,我这不是入赘。”
“我们懂…”盛言楚和程以贵相视一笑。
三人又说了一会话,不一会儿,康夫子过来了,康夫子做过官,又是三甲玉殿传胪同进士出身,所以康夫子人一进茶馆,立马有别家私塾的夫子带着学子过来问好。
以茶代酒推杯换盏三巡后,各大私塾的人逐渐将高捧的帽子往盛言楚头上戴。
尤其是之前想甩盛言楚出去的常韶先一改之前的蔑视,围着盛言楚左一句‘楚哥儿好’,又一句‘楚哥儿好’,直逗的盛言楚和程以贵回到客栈后肚子还抽抽泛疼。
约莫二更天(9-11点)的时候,客栈走廊传来窸窸窣窣的脚步声,盛言楚忙搁下笔从小公寓里出来,推推床上睡得香甜的程以贵。
“表哥,醒醒,快醒醒……”
拱在暖被窝里的程以贵眯着眼,挣扎的揉揉脸,呢喃道:“咋了楚哥儿?”
扭捏了半天才睁开眼,待双目对上衣裳整齐的盛言楚时,程以贵心虚的坐起来,望着矮桌上还没收起来的书本,讪讪道:“楚哥儿还没睡啊,还在温书?”
盛言楚点点头,从茶馆回来后他嫌客栈太冷,便等贵表哥睡了后偷偷溜进小公寓里泡了个热水澡,小公寓有空调,他觉得暖和就索性在小公寓的沙发上复习起功课来,直到外头忽然传来脚步声,而且那脚步声越来越频繁,声音也越来越大,他担心外头出事,就把贵表哥喊醒了。
“外头在闹什么呢?”程以贵也发现了不对劲。
每逢科考,客栈里总会溜进一些扒手,所以听到声音后,程以贵下意识的去翻藏在枕头底下的钱袋子。
“没少啊。”程以贵数了又数。
“不是扒手。”盛言楚悄悄推开门,留了一个小缝往外探看。
“楚哥儿,看到什么没有?”程以贵紧张兮兮的抱住床头柱,捏着嗓子轻喊,“不会是歹人吧?我的亲娘嘞,这时候要是蹿进来咱们如何自保?苍天在上,还请保佑我和楚哥儿平安顺遂……”